“老劈柴”這個好玩的名字是綽號，他本來的名字叫郝峰，住在張平平前面的院子里,，自小便愛跑到張平平院子里找她玩。

　　郝峰家的事情跟他人一樣好玩兒,。他媽媽姓涂，祖籍石家莊,，涂姑娘十八歲時落下殘疾,。她摔了一跤后，右腿就再也打不了彎,，走路的時候只能先邁左腿,，再拖著右腿走。有時,，別人誤會她小小年紀(jì)得上半身不遂,。上炕也得先把右腿抬上炕沿，各種行動都比別人笨拙,，這讓本來樣貌和單位都不錯的涂姑娘身價打了折扣,。她有份好工作,，是國營單位的會計，變成殘疾人后,，城里的健全人都不大愿意找她,，經(jīng)人介紹，家里給她談妥郊區(qū)的郝木匠,，他就是郝峰的爸爸,。

　　郝木匠人很悶，從來不著急,，凡事不生氣,。郝峰媽媽說他是個“棉團(tuán)”，軟的沒形狀,，誰都能隨便捏抓他,，但他對郝峰媽媽是沒得挑。郝峰媽媽知道,，以自己的條件,，這個男人能要她已經(jīng)很難得，因而心里對郝木匠藏著份忌憚,，不敢對他過于放肆。由于媽媽身體不方便,，郝峰從小就學(xué)著幫家里做事情,，每天打炭劈柴火的事情就是他的主要任務(wù)。住平房的人都要燒煤做飯取暖,，煤塊直接點不著,，要用易燃的柴火來引著。先虛放一些牛皮紙或者廢報紙,，中間要透氣,，在紙上面架上幾根劈好的木柴，木柴上頭再擱些煤塊,，這樣就能很快把火點著,。木柴一般不用買，到處搜刮些就夠用,，但熱量沒有煤塊高,，全用木柴要不斷地添柴。郝峰家的木柴和刨花多的是,，都是郝木匠干活時候收斂起來的,，院里小孩老是看見他在門口的小炭房里面劈柴火，就給他起下“老劈柴”的外號,。

　　誰料想,，世上竟有這樣的稀罕事兒,。

　　“老劈柴”讀到五年級時，殘疾快二十年的媽媽,，突然好了,！每當(dāng)有人問起，涂阿姨就會立刻雙眼一亮,，興奮起來,，開始不厭其煩地敘述那改變她命運的瞬間：她從單位下樓梯的時候，一腳踏空,，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向前摔出一大跤,，右腿被壓在整個身體下面，她還以為窩斷了,，疼的好久趴不起來,，趕緊大聲喊人，同事們七手八腳把她扶起來準(zhǔn)備送去醫(yī)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右腿走起來比左腿還有勁,。這條腿竟然可以彎曲！她眨眼間變成完完全全的健康人,！從那以后,，她在郝峰爸爸面前更硬氣了，腰桿挺得更直,，家里的劈柴火做飯的事情就徹底歸父子倆,，好在“棉團(tuán)”一直就沒有過自己的形狀，怎么捏都成,。

　　“老劈柴”是個特別逗趣的人,，張平平很愛跟他胡扯。他講出來的事情聽著都好玩,，不好玩的事情到他的嘴里也變得很招笑,。郝峰經(jīng)常跟院里的小孩兒們笑得嘰嘰嘎嘎，像不倒翁樣跌倒骨碌地,。院里的白奶奶說他成天笑個沒完,，是“喝了憨老婆的尿啦”。有天中午,，他在院子里一下接一下地蹦高,，白奶奶一臉疑惑地問他干啥，他說剛才吃進(jìn)去一顆西紅柿又吃了個雞蛋,，拌一拌,，變成西紅柿炒雞蛋。白奶奶被他逗得直樂，“你這個憨小子,，哎呀,，你看，把白奶奶的假牙也笑出來了……”

　　他人喜性,，跟誰都有說有笑,，沒有敵人，掌握的情況就特別多,，他向平平透露過好多學(xué)校的內(nèi)幕,。“你知道四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外號叫啥,？”“小個子的謝老師,？叫甚？”“根號2,，呵呵,。”“為甚叫根號2,？”“因為她身高是1.414213562373……哈哈哈哈,！”“你知道六班的英語老師找的誰？”“就是你們班的語文老師,！我告訴你,，其實三班的地理老師也想找英語老師，英語老師就是不同意,?！薄盀樯酰遣幌铀麤]頭發(fā),？”“可能是哇?！薄岸嗟陌讖?，中午快放學(xué)的時候憋不住，不好意思報告老師,，拉到褲子里啦……”“咦,，惡心死啦?！?p>　　每天中午,，學(xué)生們都從學(xué)校回家吃飯,。吃完飯,，有的孩子會午睡，郝峰則張家出李家進(jìn)地滿院子串，有時候能在張平平家口干舌燥地說上幾個小時,，他把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講給平平聽,，直把嘴唇都說得泛白。蔡玉梅都說他,，你喝上口水潤一潤再說,。他話這樣多，涂阿姨身體突變的事情卻沒第一時間告訴平平,。因此,，張平平發(fā)現(xiàn)，他不是什么話都說,。

　　又一天中午,，郝峰領(lǐng)著他的同學(xué)王瑞平來找張平平。王瑞平個子不高,，黑不溜秋,，剃個小平頭，穿一身深藍(lán)色中山裝,，扣子系得整整齊齊,，打扮得像成年人一樣。三個人比賽扎刀子,，用削筆刀在地上畫個框,，平均分成三塊，誰的刀子扎穩(wěn)不會倒,，就可以分一塊地方歸自己,。王瑞平玩這個是專家，他的刀頭是用手術(shù)刀特制的,，次次都扎得很深,。張平平會玩男孩玩的游戲，“老劈柴”會玩女孩的游戲,，跳皮筋,，踢毛毽，他都是高手,。王瑞平也是個逗樂的人,，“老劈柴”跟他說鬧得喘不上氣來，平平也不知道他倆笑啥,，只顧催著他們趕緊扔刀子,。王瑞平用幾乎要岔氣的聲音沖平平說：“老劈柴告訴我，你外號叫張鐵環(huán),，哈哈,，老央死我了,！”

　　“老劈柴你是竟敢出賣我，信不信我把刀子捅你身上,？”老劈柴抿著嘴直往旁邊躲：“不敢了,，不敢了?！蓖娴揭话?，王瑞平輕描淡寫地問老劈柴：

　　“你們院那個殺人犯在哪住的了？”

　　張平平一愣,，“老劈柴”像是知道,，卻不應(yīng)聲。

　　“我們院哪來的殺人犯,？聽誰說的,，這么駭人。你不知道,？”老劈柴平時話多,，正經(jīng)到問他的時候，他就是這副磨嘰樣,，張平平催得越急,，他越慢悠悠，像是故意作對似的,，她連著推他幾把,，跌坐在地上，才開口,。

　　“就是前院嘛,，逄麗你見過哇……她爸，她爸是殺人犯,?！?p>　　“對，逄麗,，是個細(xì)細(xì)哇,。”王瑞平插了句,。

　　“你們聽誰說的？我咋不知道,？”

　　王瑞平說他媽說的,。張平平的腦子被突如其來的“殺人犯”三個字搞懵，她立刻想象出一個兇悍的男人,，出現(xiàn)在院子的過道中,，也可能是誰們家的房頂上，或者院角那個黑洞洞的廢柴房中，當(dāng)她正好路過的時候,，突然跳在她前面擋住去路,。她怔怔地半天沒說話，再看他們倆并沒有害怕的樣子,，她納悶,，就只是我膽子小嗎？

　　其實,，郝峰膽子才小,。

　　沒想到自己竟然跟人動起武，像大俠一樣,，可惜沒發(fā)揮好,，以前自己操練的動作都沒用上，張平平一時特別興奮,。這邊熱鬧一出,，很快就聚集起一群孩子，緊緊地圍住他們看,。張平平心想,，來吧！來吧,！豁出去了,，這時候可不能丟人！還沒比劃幾下,，那小子竟被張平平瘋狂的氣勢鎮(zhèn)住,，嘴還在硬可腿卻變成軟的。二蛋有點慫了,，卻下不來臺,。這時，二十號院的高飛神色緊張地從他們身邊溜過,，有個小孩眼尖,，大喊一聲：“高飛，你手里端的甚,？”“甚也不是甚,！”“他端的是屎！他們老師讓每人帶一盒屎交給學(xué)校,！”“哈哈哈哈”高飛本想趁亂混過去的,，結(jié)果還是被當(dāng)眾揭穿，讓他顏面掃地,。二蛋也跟著大家笑,，還用表情示意平平：“你看多好玩,！”他想正好趁著這股亂勁就坡下驢，平平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搞得前仰后合,。

　　這場武斗,，沒打成評書里形容的那樣天花亂墜，只是虛驚一場,，還不如高飛的意外出糗精彩,，看熱鬧的孩子都掃興地四散而去。等張平平回過神來看郝峰,，發(fā)現(xiàn)他竟然兩眼濕漉漉地,，不知什么時候哭過了。張平平喘氣虛虛的對郝峰說：“你是怕甚了,？至于么,，嚇成那樣！”郝峰這時有點生起氣來：“我不跟你瞎鬧啦,！我回家劈柴個呀,！”張平平砰砰直跳地心稍稍平靜下來，她突然覺得,，哎,，打架這事兒挺過癮，自己的氣勢還挺兇,。從那以后,，張平平喜歡上用拳腳教訓(xùn)人的感覺。大家都散了,，

　　她掀起紗門簾,，蔡玉梅正坐在小板凳上“呱達(dá)、呱達(dá)”地拉著風(fēng)箱,，她在肉粉色秋衣外面套著件深藍(lán)色夾坎肩,，籠屜里蒸著剛?cè)嗪玫陌酌娲蠡ň怼Ｋ娘L(fēng)箱是只長方形的木頭箱子,，緊貼著灶臺擺著,，箱子側(cè)面有根出風(fēng)管插進(jìn)灶臺里。箱子全身刷著的黃色油漆顏色不再鮮亮,，多處掉落,，有的地方露出木頭，但還能看出些原本刷上去的紋飾,。木箱子里面豎立著一塊推板,，上下左右四邊貼合著箱子的四壁，板上粘滿毛絨絨的雞毛,，與外面的手柄連接在一塊,，用的時候抓著手柄來回推拉，推板就把新鮮空氣通過下面的出風(fēng)口送到灶膛里去,，想風(fēng)大些就使勁拉,，風(fēng)小些就輕輕拉，這是件既無聊又費力氣的活,，常常會派給一臉不情愿的小孩子做,。張平平盯著風(fēng)箱出神，忘記嘴里要問的事情,?！岸苏f過天地之間的什么大道理，就藏在這風(fēng)箱里面,，這也看不出來?。俊?p>　　“一回家就發(fā)甚愣了,，還不幫我拉一會兒,！”張平平替換下母親，雙手抓住手柄用力地推拉,，大火催得鐵鍋里的熱氣使勁往花卷里鉆,，把白面花卷吹得又暄騰又香甜，吹出滿屋的麥香和草木香,。顏色已經(jīng)變成深褐色的木頭大籠屜上,，升騰出裊裊白氣，把小廚房搞得像仙境一樣云霧縹緲,。這籠屜是楊二姊給蔡玉梅的,，是她從托克托帶過來的老物件。

　　“媽,，逄麗她爸是殺人犯,？你咋沒告訴我？”張平平直愣愣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