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蜿蜒平整,長二十三公里的馬路在大山之間時而向上,,時而向下,;既盤旋環(huán)繞,,又架橋鉆洞,從遠處看就像一條彩帶飄蕩在群山之間,,甚是美麗壯觀,。
歷時近一年的時間,距離馬路全線通車還剩下最后一道關(guān)卡,,那就是老鷹巖山口,,這里地勢險要,山石堅硬,,施工難度極其大,。
自從修路動工開始,米澤就把走郵路的工作暫時交給李惠英,,一心撲在修路上,。最初李世洪一樣極力反對,甚至把女兒鎖進屋子里,,可鎖住了她的身,,鎖不住她的心,李惠英采取絕食的方法最終讓他阿爸妥協(xié),。
米旦章的身子骨每況愈下,,咳嗽雖然輕緩了一些,但實則更嚴重,,每次都會見血,胸前的老傷口也有些糜爛,,身子更是瘦成只剩下一把皮包骨,。他現(xiàn)在只能躺在床上,不能正常行走站立,,由老伴趙清碧日夜守候照顧,,讓人欣慰的是他腦子還異常清晰。他這天等米澤出門后叫住趙清碧,,讓她坐在床沿上,,望著老伴嘴角不停地顫動著,半天沒有說話,。
“他阿爸,,”趙清碧見他顯得有些激動的神情,壓抑著內(nèi)心的哀傷,,說道,,“你想說啥我心里清楚得很,一輩子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過來了,,米澤也懂事了,,你放心吧,啊,?”
“趁我……還有一口氣,,把婚……復(fù)了吧?!泵椎┱缕D難地說,,“就交給……倫博去辦吧?!?p> 縣郵電局的張倫博局長,,親自帶幾個同事跋山涉水到米旦章家,要把他綁上抬到縣醫(yī)院治療,,但都被他拒絕,,他說:“自己的病心里很清楚,不想給政府添麻煩,,能夠從戰(zhàn)場上走下來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值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在最后時光想看到馬路修通,背著郵包再去走一走,?!?p> 張倫博對這位曾經(jīng)在部隊一同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連長很了解,只要是他決定的事,,萬頭牛也拉不回來,,他更理解作為一名在戰(zhàn)場上滾出來的老兵心境,已經(jīng)超越了普通人的生死,。因此他作為米旦章的老戰(zhàn)友,,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沒有再強求,,尊重他的選擇就是維護他的尊嚴,。
在他要離開的時候,米旦章單獨把他留在床邊,,吃力地從枕頭下取出一個軍用帆布挎包,,已經(jīng)洗得發(fā)黃泛白,他遞到張倫博的手中,,有些費力地叫道:“‘手榴彈’……”
張倫博聽到這聲呼喚,,無論他怎樣堅強,眼淚還是嗖嗖掉下來,?!笆至駨棥笔撬诓筷牭耐馓枺驗樗卤稄椀臅r候掉到了地上,,身為連長的米旦章及時將他撲倒才救回一命,,從此他刻苦訓(xùn)練,,成為部隊的投彈神手;還因為他體格強壯,,爆發(fā)力好,,長得跟手榴彈一樣,這個綽號就叫響了,。多年沒有再聽到如此親切的呼喚,,他仿佛回到了那個熱火朝天的激情歲月,看到了那個英姿颯爽,,頑強戰(zhàn)斗的連長,。
“連長……您說,‘手榴彈’……聽著的,?!睆垈惒┡刂谱∽约杭拥男那椋o緊地握住米旦章干枯冰涼的手,,哽咽地說道,,“您……盡管說,我嚴格執(zhí)行您的命令,?!?p> “這……包東西……你帶走,不能給……米澤,?!泵椎┱潞韲等鋭恿艘幌拢滔乱豢谕僖?,停頓片刻,,“你一定要……收好,不能給……外人說起我,。”
張倫博輕輕地打開帆布包,,里面全是一枚枚軍功章,,還有立功受獎證書,都有些發(fā)舊發(fā)黃,,但依然散發(fā)出它應(yīng)有的光輝,。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這對阿澤是不公平的,?!睆垈惒┯行┘拥卣f,“他應(yīng)該知道你的輝煌一生,,這樣會激勵他為國家,,為人民做更多的事,。”
“等他……有一天……入了黨,,”米旦章眼眶深陷,,但依然放著堅定的目光,“在黨旗下……宣了誓,,你再……交給他吧,。”說完閉上眼睛疲憊地休息了一會,,又緩緩地睜開眼:“我……死后,,把我埋在……能夠看到……郵路的地方,多給我……燒幾個郵包,,怕……怕不夠用,。”
“我記下了,,”張倫博仰起頭長嘆了一聲,,“您放心吧!”
米旦章吃力地動了動身子,,手伸進貼身的衣服里,,顫巍巍地掏出一枚磨得光亮的黨徽擎在手中,干澀的眼睛里放出神圣的光芒:“我……一直把它……裝在郵……郵包里,,動不了……的時候才……揣在身上,。‘手榴彈’……你給我……拿著,,我要……再讀一次……入黨誓詞,。”
張倫博已經(jīng)泣不成聲,,只是一個勁地點頭,,接過那枚帶著體溫的黨徽,堅定有力地舉在胸前,。
米旦章艱難地抬起右手放在枕頭上,,臉上沒有絲毫痛苦,變得紅潤嚴肅,,眼睛里透著晶瑩的光彩,,語氣柔弱但堅定:“我宣誓!”
張倫博在那一霎那間也舉起右手,,從胸膛里發(fā)出低沉雄厚的聲音,,跟隨著米旦章:“我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擁護黨的綱領(lǐng),,遵守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義務(wù),執(zhí)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兩人的誓言在這個大山的木屋里久久回蕩。
他是英雄,,為了捍衛(wèi)祖國領(lǐng)土完整不顧一切的奮勇殺敵,,他只有一個信仰:對黨忠誠!為了踐行誓言,,甘愿在平凡的郵路上默默走完一生,,同樣只有一個信仰:對黨忠誠!
張倫博看著床上躺著的這位飽盡磨難,,戰(zhàn)功赫赫,,甘愿平凡一生的老戰(zhàn)友、老同事,,他們相視一笑,,這或許是最后一次交流。
盡管米旦章不允許對外說他病得嚴重,,但細心的鄉(xiāng)民們還是知道了,,當?shù)弥厦奏l(xiāng)郵在最后的時刻想看到新路修通,還要背上郵包走一走的愿望時,,大家不分晝夜搶修最后的一截路,,仿佛這就是他們自己的愿望。
天不遂人愿,,就在馬路即將全線貫通的前一天夜里,,米旦章老漢帶著最后的遺憾撒手人寰。
這一天是一九九六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天空陰沉,細雨蒙蒙,,龍王墩山和桐頭山濃霧繚繞,,白茫茫一片,仿佛披上了一條條孝布,。此時的青桐溪鄉(xiāng)百鳥寂靜,,山巒哭泣,,溪水嗚咽。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送老米鄉(xiāng)郵最后一程,,大人,、小孩、老人無不眼含熱淚,,在新修成的馬路上排出近三公里的長隊,,人人手拿牛皮信封,里面裝有送別老米鄉(xiāng)郵的話,,走到他靈前焚燒,。大家用這種特別的送別方式,感謝他幾十年如一日的走郵路,,為鄉(xiāng)民們傳遞著幸福,。
有的老人和女人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傷悲,趴伏在靈前的地上,,放聲大哭,,訴說著老米鄉(xiāng)郵郵包里的點點滴滴。
在這哭泣的人群中,,一個頭頂孝布,,一身黑衣,年齡在三十歲上下的女人,,眼晴浮腫,,氣若游絲地癱脆在地上。她身邊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同樣頂著孝布,,愣怔怔地看著這一切。她不是別人,,正是負氣離家出走近十年的米蘭和他的兒子,,米旦章老漢的大女兒,和他還未見過一面的外孫,。
人啊,,為什么總是在失去后才懂得擁有時的珍貴,為什么非要到生死離別才明白一切的過往浩如煙海,,悔恨不可彌補,,唯有當下才是真,隔空的對話只是對亡靈的哀思,,愿真實來得更早一些,。
隨著一聲悠長而高亢的聲音響起:“走郵路嘍!”
一支龐大的郵路隊伍在新修成的馬路上迤邐而行,,這是一次特別的走郵路,,鄉(xiāng)民們要抬著老鄉(xiāng)郵的靈柩走完這條新路,,讓他不帶遺憾的安心而去。一個有些破爛發(fā)黃的郵包放在靈柩上面,,但對鄉(xiāng)民們來說它太熟悉了,,它是孩子們眼中的希望,是老人們心中的思念,,是青年人連接家和事業(yè)的紐帶,;它向大山深處傳遞著黨的聲音,送去國家的方針政策,。在那個時代,,一個郵包就是家國之情,它是黨與偏遠山區(qū)人民群眾血肉相連的見證,,而這些千千萬萬個背郵包的人就是黨最忠誠的無名戰(zhàn)士,。
如今的青桐溪鄉(xiāng),一條寬闊的柏油路橫擔在大山之間,,從縣城開車進山只需要半小時,,曾經(jīng)最偏遠的天池村成為旅游度假勝地,以前的郵路變成了“驢友”們的探險之路,,走郵路換成了開著汽車跑郵路,。
米澤正駕駛著他那輛面包車行駛在柏油路上,他剛從縣城取完郵件返回,,在路過老鷹巖山口的時候,,他每次都會放慢速度,看一眼路旁那個長滿雜草的墳?zāi)?,然后摸一摸副駕駛座上一個發(fā)黃泛白的舊郵包,,還有別在郵包上的那枚黨徽,它在陽光下散發(fā)出熠熠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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