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十一章）

　　明青蘿

　　旱狗這一走就是兩年多，連過年都沒有回來。那個時候回家過年可不是件容易事,，春運一到,，人擠人會把人擠得趴在地上起不來。還有春運票價,，火車還好漲幅有限,，但卻一票難求，長途班車票價不僅比平時翻幾倍,，還一天一個價,，愛買不買的，隨你便,。旱狗跟著明經(jīng)湖師傅是去學(xué)手藝,，不是去賺錢，連師傅都想省下這些血汗錢,，把錢寄回家去過年,，沒辦法打包把自己寄回去，就留在異地他鄉(xiāng),，這大米飯的香味在哪都差不多,，只要有吃就行,。

　　西北利亞的寒風(fēng)雖然離江南水鄉(xiāng)山高路遠，但它的威力和韌勁卻不容小覷,，一不小心就來到了我故鄉(xiāng)的原野,。寒假剛剛開始，我從盧鎮(zhèn)中學(xué)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天空就開始烏云升騰,，寒風(fēng)夾雜著細細密密的雨，輕輕柔柔的,，仿佛無數(shù)根細小的絲線,，在低垂的夜幕里輕輕搖曳。第三天上午,，飄灑的雨絲仿佛承受不住這西北利亞的溫度,，漸漸變得僵硬，硬邦邦地砸在屋頂上,，地板上,。奶奶從屋外走廊下抱了一大捆柴火進來，大聲吆喝著,，老懂,，老懂，趕緊幫我把走廊上的柴火抱到廚房里去,，下冰雪了,，說不定一會兒就要下大雪了。

　　等我和奶奶一起把走廊上的柴火全部搬進廚房時,，屋外那硬邦邦墜落的冰雪,，就像失去了溫度的人一樣，開始思緒迷幻,，以為置身在懶洋洋的冬日陽光下,，不自覺的身子輕盈，眼波流轉(zhuǎn),，手舞腳蹈了,。外面的雨夾雪下墜的速度變得緩慢，身姿更加輕柔飄逸,，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飛舞著,，把屋外的一切裹挾進了雪花飛舞的白色霓裳羽衣中。

　　幾年未見的旱狗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把大傘飄了進來，雨傘頂上飄落了一圈雪花,，像是一個白色的花環(huán),，又像是人脖子上繞了一圈白色的圍巾,。因為雨傘很大，加上雨傘撐得矮,，我竟然沒有看出來人是誰,，只看見一把黑色的雨傘頂著一個白色的花環(huán)向我這邊飄了過來。許多年之后,，也是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奶奶看著屋外紛飛的大雪，悠悠嘆道,，或許,，一切都是命里注定，那一年他進來的一瞬間,，我就有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痛。

　　雨傘啪地一聲合上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是旱狗，是我已經(jīng)幾年沒見面的旱狗,。他一如既往,，憨憨的模樣，臉色有些蒼白,，脖子上圍著一條黑色圍巾,，身上是一件大棉襖，鼓鼓囊囊的,，雖然身子瘦弱,，因為只有一米五左右的身高，依舊顯得有些臃腫和滑稽,。他就那樣憨憨地站在我面前,，手里還抱著一堆書，臉上滿是笑意,。

　　旱狗叔,，我驚喜地叫了一聲，一把抱住了他有些冰冰冷冷的身子,。雖然旱狗叔比我長一輩,，也比我大八歲，但我們之間一向都是小伙伴一樣的親密,，沒有輩分和年齡的生疏,。我能考入現(xiàn)在的盧鎮(zhèn)重點高中，可以說旱狗給了我強大的助力,。我的數(shù)學(xué)基礎(chǔ)差,，經(jīng)常拉后腿,，在初三那年寒假，旱狗叔給我制定了一個周詳?shù)臎Q戰(zhàn)計劃,，并手把手地輔導(dǎo)了我整整一個假期,。我因此有幸成為我們村有史以來第一個享受校外補習(xí)的學(xué)生，除了我奶奶殺了幾只土雞,、煮了幾個荷包蛋外,，全部都是免費的，那土雞湯大部分也是進了我的肚皮,。初三下學(xué)期開始,，我終于是領(lǐng)悟到了邏輯思維的奧秘和魅力，一路開掛,，數(shù)學(xué)成績扶搖直上,，輕輕松松殺進了盧鎮(zhèn)重點中學(xué)。一轉(zhuǎn)眼又是三年過去,，我已經(jīng)比旱狗高出一大截了,，但在即將拉開大幕的高考面前，我依舊微小如塵埃,，雖然不需要再被人上下顛簸地篩來篩去,，預(yù)先挑挑揀揀，但那座閃著金光的獨木橋依舊狹窄悠長,、擁擠不堪,。

　　這是我在外地給你買回來的一些高考參考資料，還有高考沖刺模擬卷,，高分作文賞析,，至于你喜愛看的那些小說雜志什么的，我也帶回來不少,，但現(xiàn)在不能給你,，我全部鎖在了家里，等你高考結(jié)束后,，我沒有出遠門的話會給你送過來,，我不在家你就去問我媽要。旱狗把手上那一大堆的書放在了桌子上,，端起桌上的熱水喝了一大口,，許是喝得太猛，竟然使勁咳了起來,。著涼了,，一定是著涼了，奶奶在一邊叨念著，一邊忙著去廚房下煮姜湯了,。

　　旱狗一邊喝著熱氣騰騰的姜湯,，一邊給我講這幾年的外出經(jīng)歷，期間的酸甜苦辣和遇見的新鮮事自然不少,。跟著自家叔叔學(xué)手藝,，那自然是完全可靠。經(jīng)湖爺爺?shù)哪竟ぜ夹g(shù)在村里沒有誰敢跟他爭第一,，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無人不曉,。那時候，家里的一切家具都是木頭做的,，年輕人結(jié)婚前,，要把師傅請到家里來，床,、桌子,、凳子、柜子,、大衣櫥,、梳妝臺，等等,，要打造整整一套。這些家具都會雕刻上各種花鳥蟲魚,，還有大紅喜字,、胖娃娃等圖案，要的就是花團錦繡,，吉祥如意,。能把這些活整套做下來可不容易，沒有過硬的技術(shù)是不敢妄稱師傅的,。

　　憑著經(jīng)湖爺爺?shù)募夹g(shù)和名聲,，一年到頭也有干不完的活，但經(jīng)湖爺爺一般是不會在我們村和周圍村子接活做的,。他是個超生游擊隊長,，在家里沒有立足之地，一不留神就會被人逮住,。再說,，經(jīng)湖爺爺生了一大串女兒，家里負擔(dān)重,，更需要錢,，在家里接活做，他不好意思收更高的價錢，盡管他的技術(shù)水平理應(yīng)比別的師傅價格更高,。其實,，經(jīng)湖爺爺除了在生兒子這事上很老套傳統(tǒng)和固執(zhí)己見外，在其他方面,，他是很寬宏大度,，眼界寬廣的，尤其是不怎么看重錢,，在他看來,，錢就是用來花的，沒必要那么吝嗇和心痛,，大家不是說,，錢就是王八蛋，花完再賺,。他不愿意在老家周邊干活賺錢,，更重要地是他有一個小秘密，許多年來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不知道,。因為在家里無法立足,，他選擇了在外地做事，等生下兒子了,，他竟然上了賊船下不來,，也就不好意思再回家鄉(xiāng)干活了。他當(dāng)超生游擊隊長這些年,，為了保證有活干,，能多掙錢，他是在棺材鋪里給人做棺材,。不是說吃在廣州,，死在柳州嘛，經(jīng)湖爺爺就是躲在柳州的棺材鋪里,，一斧頭一斧頭地劈砍出花花綠綠的鈔票,，也為另一個世界的靈魂打造一個安放的地方。雖然,，在我的家鄉(xiāng),，自古流傳的是碰死不碰生，就是說去別人家里遇見有人去世是好事,，去世的人今生沒有花完的財運,、氣運、官運,、壽運,，乃至桃花運，都會饋贈給碰巧上門去的人。有小孩出生,，你碰巧上門去,，自然而然就要分一部分出來，就像腰包里的錢,，平白無故地就要分一部分給人家,，擱誰誰不開心。至于升官發(fā)財,，這也是鄉(xiāng)親們時常掛在嘴邊的祝福語,，看見了棺材都說，好啊好啊,，升官又發(fā)財,。不過，他們也不過是口頭上這樣說一說,，在內(nèi)心深處和行動里,，對棺材和死人，他們一直都是很忌諱的,，遠離的,，沒有誰真會相信老輩人流傳下來的那些關(guān)于禮儀和自我安慰的甜言蜜語。由此可知,，在我那個偏遠迷信落后的村子里,，誰家的小伙子要結(jié)婚了敢請一個做棺材的師傅來家里打造家具？光是想一想就讓人不敢進洞房,。經(jīng)湖爺爺是講究職業(yè)操守和內(nèi)心底線的,，雖然內(nèi)心的秘密不能廣而告之，但不會在家鄉(xiāng)打造家具的事情卻傳遍了四鄰鄉(xiāng)野,。大家都說經(jīng)湖爺爺手藝精，眼界高,，出遠門見了大世面,，看鄉(xiāng)下人就有些眼高手低了。經(jīng)湖爺爺聽了這些也不惱,，也不爭辯,，只是嘿嘿嘿嘿地笑，端起酒杯子暢快地喝著,。

　　旱狗自然是知道經(jīng)湖爺爺?shù)男∶孛艿?，在旱狗背著包袱從盧鎮(zhèn)回來的那天晚上，旱狗就與他娘一起,，提了兩瓶盧鎮(zhèn)的佳釀去了經(jīng)湖爺爺家,。一場酒喝下來，旱狗的老娘就不太愿意旱狗跟經(jīng)湖爺爺外出學(xué)手藝，說,，柳州啊,，一個到處長柳樹的地方有什么好，太遠了,，旱狗一向身體瘦瘦弱弱的,，最好去學(xué)做衣服。旱狗是個文化人,，自然不會將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和所謂的升官發(fā)財放在心上,，一門心思要跟經(jīng)湖爺爺學(xué)木工技術(shù)。經(jīng)湖爺爺是個合格且嚴厲的師傅,，旱狗說,，每打造一具棺木，經(jīng)湖爺爺都要躺到里面去親身感受一番,，把死人躺的棺材當(dāng)作生人天天離不開的雕花大床一樣,，不僅追求花色樣式多彩好看，還要追求感官溫馨舒適,，不能有一絲礙眼,、瑕疵。對旱狗的要求自然更加嚴苛,，光是打磨木頭,、裁鋸小木塊，旱狗就學(xué)了10個月,，在動手打造第一具棺木前,，經(jīng)湖爺爺硬是要求旱狗在棺木里上下左右前后觀看了三個多時，還要他閉上眼睛,，在里面躺了一個多小時,，至于躺下來能干什么，經(jīng)湖爺爺說,，隨便,，胡思亂想都可以，當(dāng)你用心體悟到了,，干起活來就心中不慌,，手上不抖，這棺木的品質(zhì)也就無人能挑剔,。

　　經(jīng)湖叔的話淺顯簡短,，卻蘊含深意。旱狗感慨道,，閉上眼睛在里面躺了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仿佛走過了人的一生,，睜開眼再看這個世界時，眼光不散亂了,，眼界也開闊了,，原來惶惶然的心境竟然平緩安定了，手上的勁頭也更精準,、更充實了,。旱狗就這樣開始了幾年的技藝學(xué)習(xí)和木工生涯，期間,，除了在鋪子里學(xué)習(xí)勞作,，也時常在街頭漫步遠望，靜靜地看著這個千奇百怪的世界,。像買馬,、六合彩、搖頭丸,、冰毒之類的,，這都是旱狗以前沒有聽說過的玩意。賭博,，你總知道吧,，老輩人說的萬惡之源，十賭九輸,，誰沾染上了它,，必定是傾家蕩產(chǎn)，妻離子散,。這買馬,、六合彩的，就是賭博的一種,，像耗子一樣偷偷地在地下活動,，不知道吞噬了多少打工者的血汗錢。所謂搖頭丸,、病毒,，那就是毒品，比鴉片厲害千百倍,，一朝惹上身，終身在九幽地獄,。旱狗抿了口姜湯,，說，鴉片爺爺,，你該沒有忘記吧,？

　　我們村里有個孤獨老人,，就住在我家不遠，幾乎沒有人能叫出他的大名,，但他的外號卻傳遍了十里八村,。從一出生起，我們就跟著大家叫他鴉片爺爺,，至于按輩分是該叫爺爺,、太爺爺什么的，也沒有人去在乎,。從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被他的容貌給驚嚇住了，滿頭的白發(fā)比雞窩還亂,，臉上的皺紋像是用刀子劃開的口子,，黝黑深邃不見底，說句話就氣喘吁吁,，鼻子里,、嘴巴上的白沫不斷地滴落下來?？吹剿?，我就像看見了一條垂著尾巴的瘋狗，我的胃總要翻騰作嘔,。

　　聽老人說,，鴉片爺爺家以前特別有錢，好也好在他家有錢,，壞也壞在他家有錢,。鴉片爺爺祖上三代都是舉人出生，耕讀傳家,，數(shù)代人的勤儉持家,，積累了無數(shù)的家產(chǎn)，田地,、山林無數(shù),。可惜,，鴉片爺爺出生后,，風(fēng)云變幻的時代潮流沒有忘記我們這個偏遠封閉的小山村，鴉片爺爺不讀圣賢書,，也不種五谷莊稼,，趁著時代的風(fēng)云在上海的十里洋場混了個醉生夢死。鴉片爺爺?shù)臓敔斣诒粴馑乐?，將家里的山林,、田產(chǎn)一分為三,，三個孫子每人一份，他們要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他閉眼看不見,。老大參加了抗戰(zhàn)，在抗戰(zhàn)后期,，將山林田產(chǎn)全部出售,，一家人遷移去了香港，最后漂洋過海在臺灣安家落戶,。老太爺爺最喜愛的老二聰慧過人,，本是耕讀傳家的最好繼承人，無奈時代的風(fēng)云吹散了舊時的學(xué)堂,，書香之家至此只剩了侍弄莊稼,。老二把所有的聰明才智和吃苦耐勞全部用在了肥沃的土地上，家產(chǎn)也不斷增長,，不停地買田,、買地，成了我們明家那個時代的首富,，村里最大的地主,。可惜,，時代的一?；覊m落到個人頭上，就成了一座背負不起,，能夠把人壓得粉身碎骨的大山,。所幸時代的季節(jié)再次輪流循環(huán)，他在臺灣的大哥跨海而來,，不僅給他一家?guī)砹舜禾?，連同我們村、我們縣都沾光戴彩不少,。老二又風(fēng)光了十多年,，不過，這十多年他更加地沉默寡言,，除了大聲呵斥他孫子要認真讀書外,，我們很難再聽見他喉嚨里發(fā)出的其他聲響。老二的孫子考取了香港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那里,，后來去臺灣投奔了大伯，再后來，把父母也接了過去,，村里就只剩下他三爺爺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