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下午在王家瞧見的那一幕，把原本掩藏在紙醉金迷下的現(xiàn)實撕開,，露出最真實且最殘忍的樣貌,。
王澤生家里的姨太太、來不及打扮的懶散衣衫,、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混亂氣息、似睡非醒的眉眼,、凌亂的頭發(fā)……一點一滴的,，把原本那個與她在一起喝咖啡、看電影,、逛街的王二公子剝離出去,，擊碎了大太太用金錢和宴會給她搭建出上流生活的幻境。叫她知道,，約會戀愛是一種,，而生活是另一種。
嘉會嘆息一聲,。大太太在她和嘉薇之間果斷選了保全后者,，怕牽連了女兒便不打算露面，把這燙手山芋丟給她,。王家和王澤生表面上客氣恭敬,，可一轉(zhuǎn)臉便是說一套做一套。原本以為結(jié)婚會帶給她改變,，如今看來不過是離了一個泥潭又進(jìn)了一個泥潭罷了,。憑什么啊,？憑什么她要夾在兩家中間,，左右不是人？
“國家事早已不堪問,，誰想如今更紛紜,。暫時偏安勢難穩(wěn)，豺狼當(dāng)?shù)捞幪幏N禍根,?？蓢@我避難到江南境，知心的朋友有幾人,。慢說是姻緣前生定,，想不到在這離亂之中認(rèn)識了香君?！?p> 嘉會盯著臺上唱戲的譚瑤鳳,，瞧他扮演著侯方域一眼一板的唱戲，舉手投足間皆與往日不同，自有風(fēng)流的態(tài)度在,，她隨著悠揚(yáng)的戲腔也漸漸出了神,。
腦海里關(guān)于母親的音容笑貌仿佛在一時間清晰起來，那些兒時躲在她懷里的記憶愈發(fā)清楚,，好似發(fā)生在昨日,，不再是一場夢境。想起那位溫和柔弱的女人,，再想到如今進(jìn)退兩難的處境,，不覺間嘉會已是滿臉淚痕。
“我愛你高潔有品性,，我愛你美貌又聰明,。只望是白頭同到老，萬不料此刻就要離分,。我為國家無窮恨,，大丈夫何惜此一身。只要大局得安定,，我必定救你出風(fēng)塵,。千言萬語說不盡，我自會保重請你放心,?！?p> 一折戲唱罷，臺下觀眾叫了好,，直到落了幕,，下頭人群熙熙攘攘的散去，空無一人時嘉會才回過神來,，抬手擦了淚痕。
翠翠不知何時回來的,，見她哭了,，呀了一聲：“我們譚老板叫你過去……哎呦，你怎么還哭了,？叫老板看見了,，又該得意了！”
“得意什么,？”嘉會抹著眼睛跟在翠翠身后下樓往后臺走去,，她們沒繞路，直接爬上戲臺子把守舊一掀,，便鉆后面去了,。
“自然是得意他戲唱的好啊,！譚老板說,，聽?wèi)蚵犘Φ氖锹爞€熱鬧,，能聽哭的，才是真的懂戲,，能把戲聽到心里頭,。”
嘉會說：“不是一碼事,，我不是為侯方域李香君哭的,。”
“就是一碼事,?！贝浯涞溃骸澳芄雌鹑诵氖碌模褪呛脩??！彼@么一說，嘉會也沒再接話,。
眨眼的功夫就進(jìn)了后面梳妝臺,，譚瑤鳳正對著鏡子摘繃帶把眉放下來，翠翠湊過去說嘉會方才哭了云云,，兩個人眉眼含笑小聲嘀咕幾句,，翠翠便出去了。
譚瑤鳳一邊卸妝一邊問道：“戲好聽不,，沒白來一趟吧,？”
“好聽?！奔螘率稚系慕渲阜旁谒雷由系溃骸把a(bǔ)上票,。”
“呦,，打賞我呢,？”譚瑤鳳看一眼細(xì)細(xì)的銀戒指，知道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便拿著帕子擦油彩,，整張臉一道白一道花的，他順著嘉會的做法逗她道：“行,，謝您打賞,。這錢花了，戲聽了,，心情好了,，大家伙也都散了，五小姐不如早些回去罷?！?p> 嘉會抬眼盯著他,，眼看著他將油彩擦凈了，露出一張冷白色的臉來,。譚瑤鳳湊在鏡子前拿帕子疊起來的角擦眼瞼下的墨色,，神情專注而溫和，嘴上卻仍在等她的回答：“怎么回,？我再替你叫個黃包車,？”
“和你吃一頓飯，要多少錢,？”
譚瑤鳳猝不及防手腕一抖,，布料戳的眼睛生疼，他瞇著眼睛倒吸了一口涼氣,，連忙揉了揉,，一面飛快地眨眼睛緩解，一面問道：“你說什么,？”
“要你吃一頓飯的功夫,，多少錢可以？”嘉會的后背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手腳有些緊張地發(fā)麻：“你……你開個價吧,。”
一聽這話,，譚瑤鳳心漏了一拍,，原本那些同情憐惜的心思也冷了下去。他猛地將手中的帕子摔在桌子上,，兀自翻箱倒柜的找新毛巾,，語氣也帶了些冷意：“我說今日五小姐怎么過來呢，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便宜的,，吃飯不便宜，其他的更貴,。您打算怎么吃？”
嘉會想了想自己這些日子從大太太手里得到的錢財首飾,，心下微微嘆息一聲,，摸了摸發(fā)涼的手指道：“我知道的。那就只吃一頓吧,?！?p> 沒成想是這個答案。
譚瑤鳳心里有些說不出的憋屈，一時也不知他們兩個究竟是誰會錯了意,。只好洗了把臉,，套了一件長衫道：“走吧，您想吃什么,？”
嘉會茫然的看向他,。
夜色深沉，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匆匆,。譚瑤鳳在前面慢慢地行走，嘉會跟他差著一兩步隨在身后,，兩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路程都無話可說,。嘉會是滿腹心事，譚瑤鳳這會過了氣頭,，心里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也沒法把對著富太太們的手段拿出來用在小姑娘身上。
兩人盯著這城市的夜色游蕩了一會,，最終還是譚瑤鳳沒沉住氣,，指著街邊才出籠的包子問：“我吃這個，行不,？”
嘉會下意識的點點頭,，應(yīng)承下才想起來這個場所不是特別適合請客?？勺T瑤鳳長袍一甩已經(jīng)坐了下去,，要了一籠包子兩碗湯面：“過來坐吧，這家湯面味道還不錯,，嘗嘗看,。”說著已經(jīng)擦了兩雙筷子,，麻利地準(zhǔn)備蘸料小菜,。
“不是要很貴嗎？”嘉會坐下接過筷子問道：“你就吃這個,？”
“我吃法國鵝肝,，五小姐吃的起嗎？”譚瑤鳳笑著搖搖頭道：“方才差點被你唬住了,，是不是不想回家,，所以才說要和我吃飯？”
被他識破了一半,。嘉會嗯了一聲,，低頭喝了一口熱湯,。
“躲一陣有什么用呢。誰叫你自己認(rèn)了那信,，回家定是要挨罵的,。”譚瑤鳳不明白她：“那信本不是你寫的,，就能有千百種法子證明出來,，你認(rèn)下干嘛？”瞧著嘉會仍不說話,，他又進(jìn)一步道：“就算是不想嫁去王家,，也不至于賭上名聲，五小姐不要名聲,，還叫我遭殃,，先是鈕祜祿家的二格格，若是再加一個你……”他還想再說點什么,，瞧著嘉會默不作聲的掉眼淚,，一時又連忙轉(zhuǎn)了話風(fēng)：“再加一個你也無妨，我反正是沒有好名聲的,?！?p> 嘉會破涕而笑，擦了眼淚咽下湯面道：“我只是覺得不公平,。憑什么啊,。”
“你……”譚瑤鳳這下把嘉會的心思猜全了,，原是想報復(fù)的,，他是她報復(fù)的借口罷了，倒不知該榮幸還是心酸,。他嘆息一聲,，突然想到了許多年少時的心事，心里也亂糟糟的,，多勸了一句：“何苦來,，你這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與你有什么好處,？就說鈕祜祿格格,，也不是嚇唬你，一碗打胎藥下去,，直接關(guān)起來,。日子一過去，旁人該干嘛還干嘛,，誰記得她,？往后還是別這么做了?！?p> “你是不是怕我牽連你,？”
……
“算了?！弊T瑤鳳知道和她說不通道理,，她如今這個年紀(jì)，還不到想不明白事情的時候,。于是也不再廢口舌,，只道：“五小姐就當(dāng)我不愿意，不跟你瞎胡鬧好了,?！?p> “給錢也不行嗎？”
“您有多少錢,？”譚瑤鳳幾口吃了湯面,，隨意道：“說個明白話吧，我從不跟女孩往來,，女孩沒有女人有錢,。”
嘉會輕輕嘆息一聲,，她抬起濕漉漉的眼眸望著他,，輕聲問：“如果女孩是真心的呢？”
猝不及防對上她清明柔軟的目光,，譚瑤鳳夾包子的手頓了一下,，很快又若無其事的夾起用力在醬料中一裹：“我今年二十六歲?！?p> “嗯,？”
“你看我像不像傻子？”譚瑤鳳低頭自嘲一笑：“這世上還有幾個真心??？那得花多少錢啊,！”
嘉會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逗笑了,，眉眼彎彎地笑了幾聲，才擦了擦眼角道：“算了,。也就氣一氣他們罷了,。往后不說就是了?！?p> “但愿你想的明白,?！弊T瑤鳳佯嘆一聲：“你們富人間打鬧慪氣不打緊，于我們這些下九流可就是滅頂之災(zāi)嘍,?！?p> 吃罷湯面嘉會心情也好了許多，付了飯錢便叫來黃包車準(zhǔn)備回家,。譚瑤鳳彎腰撣干凈座位上的灰,，原本下意識伸出胳膊想扶她上去，可一想她不是那些“富太太”,，又收了手道：“快些回家去吧,，好好說道清楚，別做蠢事了,?！?p> 嘉會自然注意到了他的舉動，便想起了那些太太們對他的評價“天生伺候女人的料”,，看他的目光不覺多了些鄙夷和輕視,。自己也是被氣昏了頭，竟然跑來看一個戲子,，跟他吃飯……可她才這么想,，立馬又想到了自己的出身，頓時再無興致了,。
譚瑤鳳瞧她片刻間情緒變了幾次,，顧忌著剛戳破了“生意”的窗戶紙，也就沒再多想,，扭頭離開了,。這世道真可悲，如今什么人都想用錢拿捏他了,。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