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纖細的姜黃踩著白色的粗跟小皮鞋,,很快消失在一片綠海中。是時風(fēng)乍起,,涌動溫?zé)岬目諝?,帶來絲絲縷縷的涼意。
譚瑤鳳用手背抹去臉頰的細汗,,頗有些無奈地喊了一嗓子:“你且緩一緩,,聽我把話說完?!?p> 其實譚瑤鳳不是一個熱心腸的人,,平日奉行的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騙起女人的錢來更是從不手軟,。今日能插手佟嘉會的私事,,也是他這一生少有的善心大發(fā)。許是因為戲樓后臺的那驚慌失措的一眼,,又或者在她身上能體現(xiàn)自己的“居高臨下”和“洞察是非”,,換了角色施展一把同情欲和拯救欲。畢竟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的夠糊涂了,,不曾想世上還有一個比他更糊涂的人,。
譚瑤鳳幾步追了過去,伸手攔下佟嘉會,,沒好氣笑道:“你一直這般理直氣壯的說話做事,,把‘要你管’掛在嘴邊,還是單在我這里如此,?”
少女帽沿下的眼睛抬了起來,,倔強,輕視,,薄涼,,揣測,還有一分愧疚,。
譚瑤鳳很會拿捏女人的心理,。尤其此刻存了心要幫她,,便刻意換了一種說法,,娓娓道來:“一忘八二龜,,三優(yōu)伶四吹,五大財六小財,,七生八盜九吹灰,。我是下九流,姑娘你是佟家五小姐,,瞧不起我發(fā)脾氣也使得,。我譚瑤鳳在眾人口中是個什么樣子,早心里有數(shù),。我一個站在最下頭的人,,原本不該插手你的事情?!?p> 不曾想他說了這樣一番話,,將嘉會的小心思剖析的明明白白。她慢慢垂下眼睛,,聲音也小了許多:“那你到底要和我說什么呀,。”
還不算難教,,不枉他得罪了白太太出來這一趟,!譚瑤鳳轉(zhuǎn)過身子來,與她并排慢慢走著:“有句老話叫亂世出英雄,,你可認,?”
“嗯?!?p> “可亂世出的英雄良莠不齊,。”譚瑤鳳道:“如今這世道亂,,皇上倒臺,,老封建那一套廢除了,上下階層被打通,。有些人做生意起家還能保持初心勤勤懇懇,,有些人身處末尾需得新舊兩頭討好,才不至于被大浪淘去,。這年代,,機會多,變動也多,?!?p> “所以你身邊那些個公子哥小姐,,也許昨日他們還是饑不裹腹的窮小子,今日就可以西裝革履出入高檔場所,?!彼焓种噶酥缸约海p手攤開自嘲一笑:“我也是,。從前還因為勾花衣裳被師父打,,今日就可以西裝領(lǐng)帶,坐在看臺上賭馬,,一擲千金,。”
嘉會被他的言論漸漸吸引,,不由得扭頭看向他,。四目相對之時,譚瑤鳳目光清澈明朗:“你應(yīng)該知道我想說什么,。脫下舊衣裳容易,,丟掉新服衣難。很多人都在掙扎著保全今日榮光,,寄希望明日更輝煌,。”
“這本來是沒有錯的,?!彼p嘆一聲:“可是人活著,大多貪財好色,,糊涂墮落太容易了,。”
“你怎么突然跟我說起這些,?”嘉會有些急切地盯著他的眼睛,,想追尋一個答案。譚瑤鳳的一字一句都是她現(xiàn)在最真切卻不知如何描述的體驗,,她能敏銳的察覺到,,他今日的言論,是完全誠懇的,,也是從未對別人說過的,。
但他很快移開了目光,故作輕松道:“沒什么,?!彼牟椒ゲ蛔杂X地加快:“如今你既然跟王家定了親,那就不要再攪進這灘渾水來,?!?p> “難道你說的這些,,結(jié)婚就會變好嗎?”嘉會感受到譚瑤鳳片刻的真心,,也頭一次吐露心事:“他結(jié)過婚,,老婆是得病死的,還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就算這樣,,結(jié)婚也會變好嗎,?”
“那我就不清楚了,,鞋子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p> “可是,,王澤生同意退婚了?!奔螘溃骸八f會試試的,。”
譚瑤鳳輕輕嘆了一口氣,,不知該說什么好了,。至于旁人的真真假假,他也不甚明白,,自己已經(jīng)仁至義盡,,真管不了那么多私事,待會還要頭疼怎么哄白太太……
看著對方?jīng)]再接話,,這一次聊天也就不了了之,。再回馬場時,比賽已經(jīng)接近尾聲,,盧森不見身影,,倒是沈洋跨過來問道:“你們怎么回事,怎么盧森陪著白太太,,而你跟譚瑤鳳出去了,?”
“要你管?!奔螘渲粡埿∧?,不再多言。沈洋也沒自討沒趣,。等再回去時,,車上的氛圍就沒有來時好了,盧森全程帶著墨鏡,,直到嘉會下車也沒說過一句話,。
目送著嘉會的背影,,盧森才單手摘了墨鏡,一臉不耐煩:“我的佟二公子,,你妹妹怎么回事?。客髣e帶她了,!真她媽掃興,!”
“這小妮子一貫如此,從小就是個孤僻的,,沒什么意思,。”嘉行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行啦,,消消火?。∧悴皇谴钌习滋嗣?!也算因禍得福,!下次我介紹四妹妹給你!”
“真是……”盧森甩上車門,,一踩油門:“跟佟嘉安是親姐妹嗎,?天差地別啊,!”
自那日起,,嘉會便沒再出去玩過。雖然大太太也因上次賭馬“白太太譚瑤鳳”之類的閑言碎語說過嘉會幾句,,但看她后來懶散的樣子,,也就沒太在意。漸漸地整個佟家又遺忘了嘉會,,任憑她在家中悄無聲息的待了一個月,,如同鬼影,也如同空氣,。
八月九月,,嘉禾、嘉薇相繼出嫁,。她們結(jié)她們的婚,,不管是母女的離別還是新婚的歡喜,都與她無關(guān),。倒是嘉禾帶著新女婿何毅三朝回門那一日,,嘉會在二樓倚著欄桿往下瞥了一眼瘦高的男人,一眼便認出來那位就是跟安妮張在女廁所熱吻的男人,。
于是她半靠著欄桿,,嗤笑一聲,。
只是入了十月,王家一直沒有消息傳來,,王澤生沒有露過面,,退婚的消息也沒傳來。許是因為家里除了兩個上學(xué)的妹妹,,只有嘉會一個女兒在,,佟老爺和大太太待她的態(tài)度也突然好了起來。某次晚飯時,,佟老爺還破天荒的問她有沒有錢,,叫大太太給她些零花,出去逛街買衣裳,。如此反常,,反而叫嘉會從心底里覺得不安。
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暮秋初冬,,十一月。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大家都燒起鍋爐取暖,,烏黑濃稠的煙霧從家家戶戶的煙囪中冒出,散在空中,,遇上沒風(fēng)的日子,,一連幾天整個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嘉會有小半個月沒有出過門,,每日只悶在屋子里看書打發(fā)時間,,大太太怕她在家待傻了,特意喊她一起出門取訂制的衣裳,。
許是因為北方在打仗,,街上有些蕭條冷清。不過太太們有自己取樂的法子,,不管在哪里,,總是可以過得花團錦簇。大太太給自個兒訂了一條夾棉的旗袍,,剛進了試衣間看看腰身合不合,。嘉會坐在沙發(fā)上等他,望著落地窗外的景致發(fā)呆,。
譚瑤鳳推門而入,,門口掛著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我來取蘇太太的衣裳?!?p> “好的,,稍等,。”
嘉會聞言回頭望去,,許久未見,,有些相顧無言。譚瑤鳳今日穿了一件墨藍色的棉袍,,虛虛的棉花撐起肩膀腰身,,略顯浮腫??烧麄€人看著精神不濟,,面色蒼白如紙,唯有鼻尖泛著粉紅,,像是大病初愈一般,。
“五小姐?!彼⑿c頭問好,,眉眼疲倦,鼻音很重,。
果然是感冒了,。嘉會點點頭:“譚老板?!?p> “過來取衣裳?。俊?p> “陪太太來的,?!?p> “有些日子沒見過您了?!?p> “嗯,,最近不怎么出門?!?p> “是啦,。畢竟馬上要結(jié)婚了,忙的事情多,?!弊T瑤鳳淺笑著寒暄兩句:“還沒來得及恭喜您?!?p> “什么,?”嘉會有些不明所以,心里不安,面上卻稀里糊涂跟著笑:“我有什么好恭喜的???”
“嗯?”譚瑤鳳皺了皺眉頭,,遲疑片刻:“聽聞王二公子……上個月凱旋而歸,,不是過幾天……”
“譚老板!”大太太打簾出來,,眉眼帶笑打斷他的話:“哎呦,,真是好久沒見了!最近戲樓生意還行,?”
“托您和佟老爺?shù)母?,還過得去?!?p> “太太我……”嘉會心中疑云重重,,剛想再追問幾句,不料大太太隨手拎起一條裙子說:“嘉會你去試試這件,!”
“太太,,我跟譚老板……打個招呼!”她勉強一笑:“太太……”
“你先去試試嘛,!”大太太將衣服遞過來,,不容她拒絕。往日里嘉會雖然大膽莽撞,,但這一年下來,成熟了不少,,在外邊還是有分寸,,不會拂了大太太的面子。此時當(dāng)著店員和譚瑤鳳的面,,她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接過裙子進了試衣間,。
譚瑤鳳是個七竅玲瓏心,這一來一往,,須臾間也明白了其中關(guān)系,,遂輕聲問道:“佟太太,這婚事……五小姐還不知道,?”
“譚老板說的這是什么話,?她不愿意我們又不會逼她,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知道,?”大太太笑道。
“那王二公子的事情,她也……”
“譚老板,!”大太太臉上客氣的笑容冷了幾分,,壓低聲音道:“這個人呢有個人的福分,有些事情,,也不是外人能說道的,,您說是不是?”
譚瑤鳳大概猜了個七八分,,只好垂下目光搖頭笑了笑道:“太太說的是,。”說話間店員拿了一包衣服給他,,他伸手接過道:“佟太太,,那我就先走一步了?!?p> 譚瑤鳳推門出去時,,嘉會正換好衣服出來,淺灰色的毛織長裙勾勒出纖細的身形,,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幾次張口想說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身后大太太的聲音愈來愈小,,逐漸聽不太真切:“哎呀,嘉會這件衣裳真好看,,我做主給你買……”
門關(guān)上了,。
譚瑤鳳沒忍心立馬離開,便在街道的櫥窗前,,隔著一層玻璃窗,,笑著沖嘉會揮了揮手。
那笑容有些莫名的悲傷和無奈,??上Ъ螘]有全看懂。
那一日回家后,,大太太喚來嘉裕,,叫他去譚家班的戲樓隨便點一出戲,再打賞一筆錢,。晚上戲散時,,天空下起了好大的雪。也是,,積壓了一年的雪,,終于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