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銀杏葉開始鑲上金邊時,我養(yǎng)成了在晨霧中數(shù)臺階的習慣,。女生宿舍前的青石板路共有48塊,,第七塊邊緣有道月牙形裂縫,每天清晨都會有露水在那里積成小小的水洼,。我踩著早讀鈴響前的寂靜,,看那些穿著白色棉襪的纖細腳踝匆匆掠過水面,濺起的光斑中卻始終尋不到那雙綴著銀鈴的黑色樂福鞋。
“同學讓讓,!“抱著洗衣籃的女生第五次撞到我手肘,,藍月亮洗衣液的清香混著她不耐煩的嘖聲散在風里,。我慌忙退到梧桐樹后,,樹皮粗糙的紋路硌著后背,掌心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著:周一藍條紋發(fā)帶,、周二粉色蝴蝶結,、周三......沒有,永遠沒有鴉羽般垂落的及腰長發(fā),。
“林然你變態(tài)?。 巴鹾仆蝗粡墓嗄緟层@出來,,頭頂沾著枯葉,,“這禮拜第三次‘路過’女寢了!“他晃著手機,,屏幕上是偷拍我假裝系鞋帶的側(cè)影,。我追著他跑過晨光中的林蔭道,笑聲驚飛了覓食的灰雀,,卻在轉(zhuǎn)角猝不及防撞見值周老師凌厲的目光,。
高二教學樓飄來的桂花香總讓我走神。地理老師用教鞭敲著季風洋流圖時,,我的視線正穿過窗戶,,在走廊上那些深藍色校服間逡巡。第三節(jié)課陽光會斜射進西側(cè)走廊,,那時如果有長發(fā)女生捧著作業(yè)本經(jīng)過,,發(fā)梢就會泛起一圈朦朧的光暈。
“看什么呢,?“后桌突然踹我椅子,。我手忙腳亂去扶墨水瓶,藍黑色液體卻在課本上漫成太平洋的形狀,。教室里爆發(fā)的哄笑中,,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方才那個捧著化學儀器的背影,腕間似乎閃過銀鐲的微光,。
午餐時間的食堂是最殘酷的刑場,。我端著糖醋排骨穿梭在餐桌間,湯汁濺到手背也渾然不覺,。番茄炒蛋的酸甜,、紫菜蛋花湯的咸鮮、還有永遠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所有氣息都在尋找那縷檀香,。有次我撞翻餐盤,,油漬在白色校服上綻開時,恍惚看見旋轉(zhuǎn)門邊掠過淺灰色的裙角,。
“你魔怔了吧,?“李浩把冰可樂貼在我額頭,“這都第幾天了,?“易拉罐凝結的水珠順著鼻梁滑進嘴角,,咸澀得像那晚醫(yī)院走廊的眼淚。我數(shù)著自動販賣機吞下的第17枚硬幣,,突然想起蘇晴虎口的蝴蝶紋身——或許該去藝術樓碰碰運氣,?
我們在畫室找到她時,她正在臨摹梵高的向日葵,。調(diào)色板上的鉻黃色濺到白色襯衫上,,像凝固的星光。聽到我的詢問,,畫筆突然在畫布上拉出猙獰的痕跡,。
“江晚啊......“她轉(zhuǎn)動著左手腕的銀鐲,金屬碰撞聲在空曠畫室里格外清脆,,“上周轉(zhuǎn)學去上海了,。“窗外忽然刮進一陣風,,未干的油彩氣息撲面而來,,嗆得我眼眶發(fā)酸。
我清晰地記得那個瞬間的感知:先是耳膜鼓脹的轟鳴,,接著是指尖發(fā)麻的刺痛,,最后才是心臟遲來的鈍痛。畫架上未完成的向日葵正在瘋狂旋轉(zhuǎn),,蘇晴的聲音忽遠忽近:“她父親調(diào)任...家里安排...私立國際學校...“
跑過籃球場時,,有球重重砸在鐵絲網(wǎng)上。我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與此起彼伏的蟬鳴交織,,汗水模糊的視線里,,操場盡頭的梧桐樹突然幻化成涼亭飛檐的形狀。那根纏著黑色長發(fā)的紐扣硌在胸口,,隨每一次心跳刻下細密的疼痛,。
寢室的月光總是格外清冷。我蜷縮在上鋪,,看手機相冊里那張偷拍的照片,。放大再放大,,直到像素顆粒模糊成星河,終于發(fā)現(xiàn)江晚枕著的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淡藍色信箋——那或許是她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只言片語,。
凌晨三點,我輕輕轉(zhuǎn)動洗衣機旋鈕,。滾筒里翻涌的泡沫中,,那件沾著血跡與口水的襯衫正在慢慢褪色。當最后一道漂洗程序啟動時,,陽臺外突然傳來夜鶯的啼叫,,婉轉(zhuǎn)的旋律竟與那晚急救室的儀器聲微妙重合,。
我悄悄展開那封從蘇晴畫冊夾層偷拿的信,。信紙上是稚嫩的鋼筆字:“媽媽,今天在物理書上看到量子糾纏...如果我們變成光子...“未寫完的句子被水漬暈開,,像極了初見那晚她眼角的淚痕,。
月考成績公布那天,我在年級榜前駐足良久,。原來當視線不再追逐某個特定名字時,,會突然發(fā)現(xiàn)前百名里有十三個姓江的同學。秋風卷著成績單拍在臉上,,我才驚覺已經(jīng)三個月沒數(shù)過女生宿舍前的臺階,。
洗衣房的滾筒依然每周三下午三點運轉(zhuǎn)。那件纏著發(fā)絲的襯衫被壓在箱底,,和冬裝混在一起漸漸發(fā)皺,。有天室友翻找圍巾時扯出那抹淡藍色,我正戴著耳機刷題,,等回過神時,,衣服已經(jīng)隨著舊被褥塞進了捐贈箱。
籃球場邊的梧桐開始落葉時,,我又遇見了蘇晴,。她抱著素描本從藝術樓出來,左手虎口的蝴蝶紋身新添了道疤痕,。我們隔著人群點頭,,她似乎想說什么,但我已經(jīng)記不清上次打開那張便利店紙條是什么時候,。
課間操的音樂換了新曲子,。當所有人轉(zhuǎn)身伸展時,我不再望向高二教學樓的走廊,。有天李浩突然指著操場驚呼:“那個扎馬尾的好像......“我順著望去,,只看到體育老師吹哨集合的身影,。
最明顯的變化發(fā)生在食堂。我不再執(zhí)著于靠窗的座位,,糖醋排骨和番茄炒蛋的味道重新變得清晰,。偶爾瞥見淺灰色校裙,第一反應是檢查自己餐盤有沒有濺上油漬——這曾經(jīng)是最容易弄臟的位置,。
十二月某個晚自習,,我在作業(yè)本里翻出半張信紙。鋼筆字洇開的“量子糾纏“四個字像陌生的公式,,讓我花了十分鐘回憶這是哪科的筆記,。窗外飄起初雪時,我把信紙折成紙飛機,,看著它栽進樓下的雪堆里,。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我在儲物柜深處摸到個硬物,。銀色紐扣上的發(fā)絲早已脫落,,躺在掌心像枚普通的備用扣。更衣室嘈雜的人聲中,,我隨手把它塞進褲兜,,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隨著舊校服一起丟進了垃圾桶。
除夕夜的零點鐘聲響起時,,手機突然震動,。陌生號碼的短信只有四個字:“新年快樂“。我盯著發(fā)件人看了三秒,,轉(zhuǎn)身加入客廳里搶紅包的喧鬧,。煙花在窗外炸開的瞬間,那句未發(fā)送的“你也是“隨著去年的聊天記錄一起被清空,。
開學那天經(jīng)過涼亭,,石凳上積著未化的雪。我站在那里啃早餐面包,,直到預備鈴響才想起今天要收寒假作業(yè),。轉(zhuǎn)身時鞋底打滑,后腰撞上石凳的痛感異常清晰——這次沒有混合茉莉香的酒氣,,只有塑封面包殘留的黃油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