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p> 一只白玉一般的手伸出紗幔,腕上的珊瑚紅細鐲子壓著青翠綢緞袖口的一角,,隨意地垂吊微顫,,延伸腕尖滑到了手背上,手腕稍稍抬了抬,,它又從瑩潤的玉手滑回了小腕,,重新卷起翠碧的袖縷。
聲音從紗幔里幽幽飄出來,,那樣動聽,。
陳銘跪在景仁宮的正殿地磚上,地磚太硬,,硌得生疼,,但他早就練就了連續(xù)幾個時辰跪如石雕的本事,,這時候面前紗幔之后的軟塌上半臥著金尊玉貴的貴妃娘娘,他更是紋絲不動靜靜垂首等著娘娘發(fā)話,。
“奴才在,。”
“陳銘啊,,皇上現(xiàn)在還在玉熙宮嗎,?”
“回娘娘,今年大寒冬各地都或多或少受了寒災,,加上去年剛過了一個饑年,,近日兩京一十三省都陸陸續(xù)續(xù)上書陳述災請,請示中樞內(nèi)閣批賑災救濟的銀兩,?;噬蠐鷳n地方災情,這會子還在玉熙宮見內(nèi)閣大臣們商議國事呢,?!?p> “啊?!奔嗎V?,一聲極其輕柔的長長幽嘆。
陳銘的頭依然沉沉地低著,,雙眼始終盯著地面,,對貴妃的感慨不作任何回應。
“可是我看,,這十五一過,,天氣都已經(jīng)轉(zhuǎn)暖了啊,怎么還有什么災情,,需要皇上親自處理的,?!?p> 她的聲音中有了些不快,,還有些不解。
“回娘娘,,畢竟之前下了兩個多月的大雪,,去年的饑荒又讓各地百姓家里沒了余糧,雪災和饑荒湊在了一起,,一時間緩不過來,,也是正常的?!?p> 伸出紗幔的手緩緩退了回去,,紗幔隱約透出的半臥身影上,,腕上的紅色珊瑚鐲被她的另一只手細細把玩。她的面龐在紗幔后側(cè)垂著,,彎彎長長的睫毛一直垂到了眼下,,她盯著腕上環(huán)繞把弄的細鐲看,又不悅地嘟起了抹了口脂的朱紅薄唇,。
“就是些口糧的事情,,想來幾戶人家也吃不了多少糧食,讓內(nèi)閣批點銀兩下去不就行了,,怎么又要這么多議事,,白白占著皇上,讓本宮也見不著,?!?p> 不是幾戶人家,是幾十萬戶,,幾百萬戶人家,,一人一天就吃一兩米飯,幾百萬戶也要幾百萬幾千萬的糧食,。
陳銘雖然想著,,但從來不會出言糾正,只是順著說:“皇上憂心憂民,,即使是百姓再小的事,,也會親自過問。想來皇上處理完了國事,,就會來娘娘宮中,。”
“真的嗎,?皇上真的會來,?”貴妃的語氣明顯有了期待。
“那是自然,,皇上對娘娘向來看重,,要不是國事實在繁重,又怎會不來娘娘宮中呢,?”
貴妃聽著,,朱唇終于愉悅地彎了彎。是啊,,皇上一向看重她,,從她十六歲入宮,就受到皇上的獨寵,十幾年來恩寵從未中斷,,就連皇后都不能奈她何,。
這樣的恩寵,幾乎成了民間茶余飯后的談資,。雖說有寵妾滅妻之嫌,,但皇室夫妻關系終與普通人家不同,加上皇后年老體弱無子嗣,,也早早深居簡出少露面于人前,,她這個貴妃反而更有了中宮正主的勢子。民間的談論,,也漸漸有了生出一段佳話的趨勢,,皇上重情重義獨愛一人,在千百年來帝王之中何其珍貴,,讓人不免心生向往,。
若百年之后,真的成了佳話,,那這佳話的主角,,必然少不了她,是她的參與,,讓帝王的形象如此豐滿,,在蕓蕓眾生心中煥發(fā)親民之感。
這樣想著,,她的心又徹底愉悅,。陳銘總是順著她的心,說她愛聽的話,,讓她很滿意,。
“可惜本宮深居后宮,也幫不了皇上什么,?;仡^本宮讓御膳房做幾個皇上喜歡吃的菜,煩請陳公公帶給皇上了,?!?p> 陳銘應聲,視野拘于膝前的那幾塊青色方磚,,等著娘娘讓他起身離開,。
“林崇巖呢,?這幾日也沒見著他了,。”貴妃又發(fā)問。
陳銘早就想好了說辭:“林督主也是日夜陪伴皇上議事,,畢竟兼著司禮監(jiān)的差事,,有些秉筆批紅還需他操勞?!?p> 貴妃頜首:“林崇巖不在,,這幾日辛苦陳公公往這邊跑了?!彼龁旧磉吽藕虻膶m女:“碧云,,把前些天盛兒送來的玉器里挑幾件,給陳公公帶走,?!?p> “奴才叩謝娘娘!”
貴妃松了半撐在軟塌上的身子,,闔眼小憩,。
陳銘退出了殿門。站在甬道中端詳了一會賞賜的玉器,,是一塊羊脂玉玉佩,,價值連城。
他正看著,,前路傳來疾快有力的腳步聲,,他一聽之下就認出了來者,,稍稍有些慌張,把玉佩藏進了袖口里,
“督公,。”
他立馬行禮,,還沒來得及抬頭去看已近到身前停步的人,,左肩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沉了半寸,他本能地想抬肩,,但一用力之下肩頭反而被壓得更沉,,意識壓制了本能,他又立刻順從地彎下了身,。
“剛剛屬下從貴妃娘娘的宮中出來,,貴妃娘娘問了皇上的行蹤,也問了督公您,,屬下都用地方災情的由頭擋了過去,。”
身前林崇巖高大的身軀依舊壓迫過來:“嗯,?;噬下爟?nèi)閣的陳奏聽了一上午,剛剛才結束,你答得很好,?!?p> 陳銘才抬起頭:“督公現(xiàn)在是要去見娘娘嗎?”
“嗯,?!绷殖鐜r淡淡地答著:“這幾日你們都如往常一樣,別讓人看出了端倪,?!?p> “是?!?p> 陳銘謹慎地微笑應答,,肩頭反被捏得更緊。
林崇巖的目光低低落在陳銘的額頭:“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沒說,?你這么辛苦傳話,,娘娘沒賞你什么東西?”
陳銘一顫,,立刻掏出了袖子里的玉佩,,雙手捧在額前,捧到林崇巖的眼下,。
“屬下一時忘了回稟,,罪該萬死!”
“拿著吧,,這次就算了,。”林崇巖用指尖推開了迎上來的玉佩,,冷冷地乜著眼:“不過別怪我沒提醒你,,給別人上桿子當奴才,也得看看當下的形勢,,可別貼臉貼錯了人,,沒坐上高位不說,反跟著一起受了罪,?!?p> 上桿子當奴才,這幾個字說得異常重,。
陳銘臉色大變,,他已經(jīng)足夠謹慎不讓林崇巖懷疑自己的忠心,但還是沒躲過對方深重的多疑,。
他愣在那里,,嘴唇微顫欲吐出解釋之詞,,林崇巖沒給他辯解的機會。袖袍映入陳銘的眼簾飛揚舞動,,他一回神,林崇巖已經(jīng)越過他朝景仁宮大步流星地走去,。
林崇巖叩在紗簾前,,和陳銘剛剛的位置一樣。紗簾之后的貴妃身體顫著,,已經(jīng)從軟塌上直起了身,。
“你...你說誰參了我弟弟?”她的聲音害怕極了,,整個語調(diào)都是顫的,。
林崇巖低頭看著眼前的方磚,答道:“回娘娘,,是儉都御史汪靜,。”
“汪靜...汪靜,!”貴妃揉搓著手中的雪帕,,貝齒緊扣:“一個小小的四品儉都御史,就敢和我對著干,!皇上怎么說,?”
她斷定皇上會站在她這邊,她已經(jīng)能想象到朝堂之上,,兩方群臣唇槍舌戰(zhàn)互不相讓,,最終皇上一錘定音的畫面。
當年,,首輔下臺就是這樣的,。
林崇巖的聲調(diào)平穩(wěn)得恍如置身事外,好像面前的人不再是做了他十來年的主子一般:“皇上下令徹查,?!?p> “啊?!钡囊宦?,雪帕飄落,轉(zhuǎn)了個圈落在了貴妃及地的雪白裙擺上,。
“我要去見皇上,!”紗簾拉開,一副絕美的面容,,一個窈窕的身影,,從紗簾中走出來,,兩側(cè)侍候的宮女迎過來,低頭扶住了她伸開的兩臂,。
她已經(jīng)想好了,,見到皇上要如何哭訴,如何示弱,,如何用柔弱將自己的意志悄悄灌入皇帝的腦中,。
就如同過去十幾年來做的那樣。
“皇上已經(jīng)起駕坤寧宮了,?!绷殖鐜r低頭目不斜視地專注看著青磚,聲調(diào)聽不出一絲情緒,。
貴妃的腳步停滯在前,。
.....
林崇巖從宮殿出來,站在長長的甬道中央,,他唇角扯了扯,,用帕子擦了一下叩在地上染了灰的手指。做完了這件事,,他也正好可以想想其他的事,。那件他在皇陵的山丘上承諾過的事。
他隨手招呼過來一個等候在旁的小太監(jiān),。
“督公有何吩咐,?”小太監(jiān)低低地彎著腰。
“叫尚服局的人來見我,?!?p> 小太監(jiān)想都沒想:“是?!?p> “還有,。”林崇巖仰頭思考了一下:“前幾日地方上供貢了幾顆上好的珍珠,,也給我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