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元鎮(zhèn)成為林冬年的第五年,，十五歲的少年身子像柳枝抽條般瘋了長,，去歲新做的衣衫，今日再看,，那褲腳又是短了一截的樣子,。

　　十二歲那年,，林大夫妻送八弟去村里的老秀才家上私塾，一季奉上一擔(dān)糧食,。

　　但是八弟卻有些自己的心思,，在老秀才家讀了一個月的“之乎者也”后，就開始頻頻逃課,。

　　老秀才氣不過,，逢他來上課，就特意問些難題刁難他,，想要挫一挫他的銳氣,，好叫他安心讀書，沒成想他倒是都能答上個一兩句,，有時候還能反駁地秀才老臉做紅,，想那堂堂一個秀才卻被一個十二歲的娃娃問住,，這是何等的奇恥大辱，何等的沒面子,！

　　每當(dāng)這時,，老秀才伸出尖尖的食指，食指上留著被修剪得長而尖的指甲,，顫顫地指向八弟的額頭,，一嘴胡子哆哆嗦嗦，半天抖不完個“你”字,。

　　秀才背后是掛著的孔圣人像,，頭上頂著“仁者之風(fēng)”的牌匾，一襲灰撲撲的長袍架在瘦骨嶙峋的身上,，兩袖清風(fēng),，只有點文人的傲骨支在那。

　　教書育人二十載,，多少桃李走出五尺村,，掙得一點聲名，唯獨一個他,，守著一間破落私塾,，岌岌無名至今,。

　　青年時屢屢名落孫山,，到老也只是個秀才，埋頭經(jīng)文,，耽誤了姻緣,，如今也不過孤家寡人一個。

　　八弟垂首作揖,，嘴里恭敬道：“先生莫怪,，是學(xué)生出言不遜了?！?p>　　秀才這才收了手,，順著臺階說一句挽回面子的話：“罰你把尊師重道四字抄寫百遍，不抄完不準(zhǔn)回家吃飯,?！?p>　　猶如得勝的公雞，重新背起手,，昂著頭,，又做回平日里驕傲高冷的五尺村第一秀才。

　　八弟剛坐回位子,，前桌的宋思培便轉(zhuǎn)過頭來問他,，“又是跑哪去胡混了,，現(xiàn)在才過來。早上先生可是朝你的位子盯了好幾眼呢,，我坐這還怪不自在的,，總覺得他也在打量我似的?！?p>　　“對不起啊,，宋大哥?！?p>　　“別,，可別這么說，好歹長了你十歲,，不至于讓你跟我伏低做小的,。”

　　宋思培是私塾里的“大學(xué)生”了,，家里送的晚,，而他在學(xué)習(xí)上的天資也較常人差些，故而都二十二了,，還同這一屋的稚氣小兒一道進學(xué),。

　　只是他為人忠厚講義氣，幫八弟打過幾次掩護,，因而與八弟漸漸熟絡(luò)起來,。

　　八弟悄聲道：“我今早去了鎮(zhèn)上的胭脂鋪?！?p>　　“啊,，你一個十二歲的小娃娃，去那干啥,？這女人逛得鋪子你一個男的進去不丟臉嗎,？”宋思培激動地聲音都抬高了，惹得老秀才拿著書卷朝這不善地盯了一眼,。

　　“噓噓……”八弟扯了扯宋思培的袖子,，“別著急，放課了再與你詳說,?！?p>　　老秀才一說放課，宋思培便急急拿了書袋跟在比他矮一頭的八弟身后往門外走去,。

　　“快說,，八弟，到底怎么回事,，可好奇死你宋大哥了,?！?p>　　“早上我喊了宋家姐姐一道去胭脂鋪，想要……”

　　“啊,，妹妹?。课艺f思蕓一早怎得就不見了,，原來是你這小子拐走的,。”

　　宋家妹妹宋思蕓,，芳齡十五,，是五尺村里有名的小美人。

　　接連被打斷,，八弟無奈道：“宋大哥,，你就讓我把一口氣喘完行嗎？”

　　宋思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額頭,，又把手搭在八弟肩上,，滿含歉意道：“對不住啊，你知道你宋大哥我是個急性子,，你說,，我保證接下來絕不講話?！?p>　　八弟這才繼續(xù)道：“我以前在大都的時候,，”有些不自然地頓了頓，“常和兄長出門,，看到胭脂鋪生意絡(luò)繹不絕,，對胭脂頗為好奇,，后來信王爺因我好奇之故,，特意請了艷桂樓的胭脂師傅來為我答疑解惑，我才知曉原來胭脂是以花為材料,?！?p>　　“之前我在村里田埂邊見過一種紫藍色的小花，與那師傅講與我的莫蘭花極像,，這種花生長不易,，需要特殊的土壤和水源，用其制作的胭脂色秾質(zhì)厚,，是胭脂中的上品,，千金難得?！?p>　　宋思培聽到這,，一下瞪大了眼睛,，表示震驚。

　　“今早我便是拿了這花,，托宋家姐姐與我一道去了胭脂鋪,，看一看我所想是否是真?！?p>　　宋思培夸張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表示結(jié)果呢。

　　“果不其然,，那掌柜的十分驚喜,，同意以后以每斤二兩的價格進購?！?p>　　這下宋思培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叫了出來，舉著手掌道：“我沒聽錯吧,？二兩,！”

　　八弟點了點頭，笑道：“若不是我和宋姐姐勢單力薄,，恐怕還能再把價格說高些,。”

　　“天吶,，二兩還不夠嗎,？宋大哥我此生還沒見過這么多銀兩呢?！?p>　　看到八弟黯淡下去的眉眼,，宋思培心里一怔，怕是惹他想起以前大富大貴的日子,，區(qū)區(qū)二兩哪里看得上,，如今那么小，就要為了生計謀,。

　　想起之前宋大娘在家里提起林家大娘近段日子身體不好,，很少出來和她們一道漿洗衣物，宋思培不禁又有點同情起八弟,。

　　“我回家便與父親商量,，把自家的三畝地拿出一塊以后拿來改種那什么，莫,，莫蘭花,。”

　　八弟點點頭,，到了分岔路,，獨自往家的小路走去,。

　　宋思培一回家便去了妹妹宋思蕓的房間，看到她正坐在梳妝臺前,，拿著一個精致雕花的盒子,，眼神發(fā)愣，嘴角含笑,。

　　宋思培不懷好意地悄聲走到她身后大喝出聲,，“妹妹！”

　　嚇得宋思蕓手抖了抖,，轉(zhuǎn)過頭來眼神嗔怪地看著他,，“哥，你都二十二了,，怎還如此不成樣子,，小心被爹娘知道，又要訓(xùn)斥你,?！?p>　　宋思培嘿嘿一笑，坐到她身邊,，“只要你不告狀,，哥哥就沒事?！?p>　　又指了指她手里一直拿著的物件,，“這是什么？”

　　女孩的眼角眉梢籠上了甜美的笑意,，“這是胭脂——八弟送我的謝禮呢,。”

　　“喲喲,，”宋思培搶過了這盒胭脂,，打開來又嗅又捻的，“你們女孩子就喜歡這種顏色又怪,，又香噴噴的東西,。”

　　宋思蕓看自家哥哥把這胭脂不當(dāng)一回事的,，急得上手要搶回來，奈何個子不及他,，左右就是搶不回來,，氣得紅了眼眶，“你這個狗大哥,，把東西還我,?！?p>　　“啊，這就要哭啦,，”宋思培見妹妹水靈靈的大眼珠子里掛起了水珠子,，頓時慌得想要磕頭求饒，忙將胭脂盒子蓋好,，交回她手上,，又蹲下身，掛著兩條粗眉低聲下氣地道歉,，“妹妹,，我錯了，是我手賤,，你別哭了好不好,？”

　　宋思蕓看到光滑平整的胭脂上突兀地嵌著個淺溝，氣得拿手連連拍打自家大哥的后背,，“這可是八弟送我的禮物,，你怎可如此手壞，摳出了指甲印子,?！?p>　　“大哥我討厭死你了?！?p>　　宋思培嘴里嘶嘶作聲,，心知這頓打躲不得，忍著沒動生生受了,，只是嘴里叫得響,，身上卻是一點感覺沒有，妹妹這柔弱的力道,，真真只適合坐屋里繡繡花,。

　　見妹妹總算停了手，才又腆著臉湊上去道：“不過一盒胭脂,，大哥明日再給你買一盒,，不，兩盒,！”

　　宋思蕓將盒子小心放到妝奩匣子里,，轉(zhuǎn)頭看他，“不用,，我的胭脂夠用了,。”

　　“那怎么我摳壞一盒你就氣成這樣?！?p>　　宋思蕓實在懶得理這個傻哥哥,，心道，你摳壞的是八弟送的,，能一樣嘛,。

　　嘴上卻道：“哥哥是不是要和爹娘說種莫蘭花的事？”

　　“啊,，是,，瞧我這腦袋，差點就忘了,?！闭f著便喃喃自語地出門去了。

　　那廂八弟剛到家門口,，就見一人炸著一頭卷發(fā)蹲在臺階那,，一看到他，便飛奔著跑來拿過他身上背的書袋,。

　　八弟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胡木兒，你怎么總像村口阿叔家的大黃狗似的,，喜歡蹲在門口,。”

　　胡木兒并不說話,，只是抬起頭,，從亂發(fā)下露出一張黝黑的臉和一口大白牙，燦爛直白的笑容帶著點天真和單純的討好,，這是對喜歡和信任的人的笑,。

　　八弟知道胡木兒不愛說話，只是笑著拉著他進屋,，“今天娘親的咳癥還好嗎,？”

　　胡木兒用力地點點頭，八弟又笑,，“好了,，莫這么用力點頭了，我看見了,?！?p>　　想起那天大雪鋪天蓋地，早起的八弟攏著棉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里走去,，想撿些枯枝回來燒,，沒成想?yún)s撿回來一個被大雪蓋住的人,，此人便是饑寒交迫下暈過去的胡木兒,，也是當(dāng)初他在大都買回府的那個胡奴。

　　他從信王府離開的時候孑然一身,，自然也不會帶上胡木兒,，然而胡木兒一旦認(rèn)定了主人卻是誓死不悔，他的賣身契屬于信王府,，只是他眼中只有買他的小主子,，于是自從八弟從王府離開后，他便時刻謀劃著要逃出來找八弟,。

　　后來千辛萬苦地逃出來后,，卻又迷失在了尋找的路途上，當(dāng)初他也只不過是躲在暗處聽了一嘴閑話,，只知道小主子如今是在渝州地界,，具體是哪卻不知，但他卻憑著毅力,，最后生生找到了五尺村這,。

　　一路上顛沛流離，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自不必說,，還是撐不住倒在了山林里。

　　幸而有緣,，讓八弟撿回了瀕死的胡木兒,，胡木兒睜開眼看到八弟的一瞬間，一雙黑眼珠子頓時煥發(fā)出巨大的神采,，嘴里無力地喊著,，“主子，主子,，我找到你了,，神靈保佑……”

　　八弟吃了一驚，細(xì)看之下才認(rèn)出這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人是胡木兒,，兩人頓時激動地抱在一處。

　　此后胡木兒便留在了林家,，幫著劈柴種田,。

　　這時再看胡木兒，之前留下的傷好了許多,，臉頰雖然黝黑,，但是肌肉緊實,，散發(fā)出健康的光澤。

　　張瓊玉自上次染病后一直好得不甚利索,，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八弟掀了簾子進去看她，林大正給她喂藥,，她嘴里叫著苦不肯吃,，八弟從書袋里掏出一包麥芽糖遞給林大，“娘,，這是我從鎮(zhèn)上買回來的麥芽糖,，你喝完藥后含一顆就不苦了?！?p>　　張瓊玉慈愛地看著他,，“八弟，我的乖兒,，娘親謝謝你,。”

　　說完端過林大手中的碗,，一口氣喝了下去,，卻還是被苦得皺起了眉頭，林大趕緊從紙包中捏了一顆麥芽糖遞到她嘴邊,。

　　八弟這廂卻悄悄紅了耳朵,，他還是不習(xí)慣娘親有時候的夸獎，不同于當(dāng)初的信王爺和哥哥們,，娘親夸人的話里帶著一絲甜膩的味道,，這就是娘親嗎？

　　八弟紅著耳朵去到屋后淘米,，胡木兒像只小狼狗似的搖著尾巴跟在他身后,，拎著他的書袋眼巴巴地看著他，八弟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起身接過書袋,，從里面拿出個小紙包，“別瞅我了,，知道你喜歡甜的,，給你留了的，拿著吧,?！?p>　　胡木兒接過小紙包打開，里面赫然躺著兩塊金燦燦的麥芽糖,，他這才笑瞇瞇地抱著書袋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