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什么事,，能比數(shù)著日子等待自己的死亡更令人恐懼,。大面積的骨轉(zhuǎn)移，讓裴律師再也無法獨自承受來自地獄的疼痛,，他答應(yīng)去住院,，但不希望朱馥梅日夜陪在身邊,。他說，雇個護工吧,，你每天來看我兩個小時就行,，我不希望給你留下的最后印象人不人鬼不鬼。朱馥梅不答應(yīng),，說,，有我在，你永遠(yuǎn)都是見你第一眼時那么帥,。每天清晨,，只要他一醒，她就打好一盆溫度剛剛好的溫水,，給他擦臉,，刮胡子，小心翼翼地梳頭,，不去觸碰因癌細(xì)胞轉(zhuǎn)移頭上鼓起的包,。裴律師已經(jīng)吃不下多少東西，就是勉強吃下一些,，那點兒營養(yǎng)連同輸液的營養(yǎng),，也一道被瘋狂的癌細(xì)胞搶了。他瘦得雙頰凹陷,，額頭上不但青筋,，就連骨頭都棱角分明地顯露出來，疼痛難忍的時候,，青筋黑紫,，骨頭發(fā)紅，那層薄薄的皮膚無力撫蓋,，將臉顯得絕望而猙獰,。朱馥梅目不忍睹，哀求護士加大杜冷丁的劑量,。護士說,，這都是有規(guī)定的呀，不敢隨便加的,。朱馥梅徹底明白了先前裴律師在湖邊說的那番話,，人到此時，便是曾經(jīng)怎樣威風(fēng)八面,、溫文爾雅,，都無法掩飾帶有腐敗味道的頹唐。此時，所有的尊嚴(yán)都掩鼻而過,，就算是電擊得人在搶救床上蹦蹦跳跳,，于生命來說，也是就此劃了一條黑線,，此前為正,，此后為負(fù)。朱馥梅哭得淚人一般,，坐在醫(yī)生辦公室醫(yī)生對面的椅子上,，轉(zhuǎn)達(dá)裴律師對自己將逝時的要求：不搶救，平靜自然地走,。醫(yī)生讓她在一份文件上簽字,，她看了一遍，在紙端鄭重地寫下五個字：妻子——朱馥梅,。

　　裴律師終是沒有熬過又一個除夕,，在灶王爺升天的第二天，也就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四,，在醫(yī)院病床上,，拉著朱馥梅的手，平靜地走了,。走時仿佛病痛都接到了命令集體撤離,，他的面容平靜而祥和，唇角帶著滿足的笑意,，雖然仍是很瘦,，但床單覆蓋下的身體，奇妙地恢復(fù)了往日的挺拔,，好像站起來,，還是那個四十出頭的儒雅男人。朱馥梅坐在他的床頭邊,，醫(yī)生護士都腳步輕輕地帶上門出去,，留給這對恩愛夫妻最后的告別時間。

　　朱馥梅沒有看見門外落淚的小裴和美蘭,。她沒有哭,，只是不停地吻捧在手里的裴律師那只手，口中喃喃自語：

　　你放心地走吧,，我不會有事的,。我會替你好好活著，替你看這世界好的變化和壞的變化,，等去見你的時候,，好好說給你聽,。謝謝你，讓我花甲之年知道愛一個男人是什么滋味,，知道有愛的性是多美好，知道珍惜生命的真正含義,。以后如果有機會,，我會把你裝在心里，帶你去歐洲,，去瑞士,，看藍(lán)天綠草白云，感受歲月靜好,?；厝ッ袼蓿視?jīng)常去湖邊,，在我們坐過的地方,，給你講我們遇到的新鮮事，要是有法律問題,，還是要問你,，你會回答我的，我知道,。你不忍心離開我,，我知道。

　　美蘭站在外邊,，怕她悲傷過度出什么事,，輕輕地敲門。朱馥梅抬頭看見,，站起來將門打開,，讓美蘭和小裴進(jìn)來，做最后的告別,。

　　美蘭悄悄問過醫(yī)生：不是說鱗狀細(xì)胞癌的惡性沒有小細(xì)胞癌高嗎,？為什么裴律師的病會發(fā)展得這么快？醫(yī)生告訴她：這種病在人身體里的發(fā)展,，和人的承受力,、心情變化是否劇烈以及周圍環(huán)境對他的影響，都有很大的關(guān)系,。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那種人，常以樂觀心態(tài)積極面對,，對控制病情有很大幫助,，反之，心里裝滿事又不愿說的人，就算表面表現(xiàn)出樂觀態(tài)度,，內(nèi)心還是消極的,，病是看人下菜碟的，你強它就弱,，你弱它就強,。美蘭心里明白了一些，她知道,，朱馥梅和裴律師在本質(zhì)上是一類人,，都是心事裝心里，輕易不外露,，越是不高興的事,，越是不愿表露出來麻煩別人。她開始擔(dān)心朱馥梅的身體,，怕她默默承擔(dān)蝕心之痛,，再把自己也憋出病來。

　　出乎美蘭意料的是,，在料理裴律師后事的過程里,，朱馥梅并沒有像一般死了丈夫的妻子那樣，哭得讓人拖拽,。她彬彬有禮,，就連見到瑟縮著、躲閃著走過來的裴律師前妻老徐,，也是別無二致地彎腰行禮致謝,。倒是小裴見到親媽來了，沒說話,，直接把人擁著朝外走,，出了門才說：“我爸一定不希望在這時候見到你，你走吧,?！毙旖阕煲槐猓偷袅藴I：“最后一面你都不讓我見,？”小裴很堅決：“你走吧,。你要是早明白他需要什么，他也不會死,?！?p>　　徐姐自知理虧，在殯儀館外面站了一會,，就悄悄地走了,。

　　在裴律師的遺體推進(jìn)火化爐之前,，朱馥梅守候著他走完人世間最后幾米的路。妝化得挺濃,，像個假人,。朱馥梅有些后悔，早知那些人技術(shù)差勁,，自己應(yīng)該親自做這件事,。她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對他說了最后一句話：“我愛你,。”

　　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對某一兩個人來說,，是件痛不欲生的事，可能有一段時間,，會走不出傷痛,，但是對其他人來說，也不過是惋惜幾天,，唏噓幾聲而已,。“這么年輕,，可惜了,。”認(rèn)識裴律師的人這樣感慨,。只有朱馥梅,，這個和他做了一年半路夫妻的女人，才像被抽掉了脊骨,，轟隆一聲垮塌下來,。她一連幾天，天一亮就去湖邊,，在兩人經(jīng)常坐著聊天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天。美蘭識趣,，輕易不去打擾她,，只是傍晚時分，自己一個人走過去,，把游魂一樣的她帶回來,，給她盛上一碗精心熬制的粥，看著她喝下去,。美蘭早把她的被褥搬到了自己的房間,，親手照顧她的起居,，看她這幾天幾乎全白了的頭發(fā)，從網(wǎng)上找了市里一位有些名氣的美發(fā)師,，許了人家三倍的價錢,，讓梅蘭妮開車過去，連人帶工具都接了過來,，給朱馥梅把頭發(fā)剪短燙了,。朱馥梅順從得像個聽話的孩子，如同一個牽線的木偶被按劇情換裝,。這次沒染,，雪白的卷發(fā)相當(dāng)驚艷，朱馥梅從鏡中看到一個全新的自己,，新得好像一個陌生人,。

　　送走了美發(fā)師，美蘭關(guān)上房門,，說：“梅姐,，重新開始?！敝祓ッ菲嗳灰恍Γ骸澳哪敲慈菀?。”

　　美蘭說：“他在天上看到你,，會擔(dān)心又心疼,。”

　　朱馥梅無語,。

　　美蘭說：“我們一起去湖邊,，讓他看看，你換了一個新形象,，他看到,，一定會說這個樣子比以前還漂亮?！?p>　　朱馥梅沒說話,，站起來，拉開房門往外走,。

　　美蘭連忙跟上,，兩個人一前一后，順著那條熟悉的小路朝湖邊走,。

　　湖水很清,，卵石間小小的水草隨著水波柔美地浮動。朱馥梅抬頭,，看著天上飄著的幾朵慵懶的白云,，和水中云樹的倒影,，恍如昔日重現(xiàn)，裴律師坐著輪椅,，執(zhí)子之手,，悵望靜好的歲月。她突然望著湖水“啊~~”地長叫一聲,，接著放聲大哭,，直哭得山搖地動。

　　美蘭長長吁出一口氣,，知道淤在她心頭的那一團東西,，隨著這哭聲，將會慢慢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