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殿,。
北冥幽闔眸在高座上坐了七天七夜。
白羽瀾在祈愿池前的空地上與之相對,站了七天七夜,。
白雪飄飛,漫天寒意。
蒼冥有無數次想要開口問白羽瀾,,是否知曉北冥幽的狀況,,可每一次,他都不敢去問白羽瀾,。
他看著白霄派掌門鶴衣白氅,,孑然立于風雪之中,他生怕被看出什么,,生怕觸怒座上那人,。
北冥幽闔著眼眸,坐于她自己的神座,,卻能夠清晰地感觸到神座對她的排斥,。
這不是她的神體——云服媚的軀體,如何能夠承受住凜然霜雪般的肅殺寒意,?
可云服媚不是她么,?
軀殼中的魂魄不也是她么?
北冥幽感覺到被撕扯的痛意,,她平復了無數次,,直到玉石俱焚,終墜于祈愿池所映現出的眾生萬象之中,。
她是皇宮中的紙箋,是桌案上的奏折,。她是朔朔寒風中飄然而落的一片白雪,,是凄凄冷巷中的一片孤葉,。她聽到兵戈相交的鏘鳴,聽到鮮血噴涌的絕望,。
她隨世人心愿而流,,追逐那最強烈的執(zhí)念,。這人間下起了大雪,。
雪下了很久很久,她于冰天雪地中醒來,,是滿天飄雪中的一只微弱渺小的蝴蝶,。
幾乎隱沒在了皚皚白雪之中,蝶翼撲閃,,從世人的瞳眸前惶然而過,,不被察覺,。
寬厚的馬車從厚重的雪地駛過,不知駛了幾天幾夜,,留下的深重車轍,,逐漸被冰雪埋沒,繼而被消融,,杳無痕跡,。
蝴蝶從被風掀開的小簾前飛過,飛進了黑漆漆的馬車里,。
一痕清光流連,。
蝴蝶從那人闔上的眼眸前撲閃著停駐,也許是那痕清光晃了他的眼眸,,那雙素來明靜的眸子緩緩睜開,,映入天光瀲滟——一閃而過,繼而如星落池海,,于漆黑中沉寂而靜默。
他看到了蝴蝶,。面上沒有絲毫表情,,無悲無喜般透澈而又淡漠。
蝴蝶并不害怕,,他也緩緩伸出手,手指承托住蝴蝶,。
而后緩緩闔上眸子,。
蝴蝶后幻出一個清緲的影——北冥幽看了一會兒,。
這是瑾言,。
北冥幽坐在南宮瑾言身旁,看著桌幾上已經熄滅的燈燭,,和那些堆疊整齊的賬目與文書,、信箋的紙封,、凝結的墨塊。
她緩緩靠在南宮瑾言的肩上,,目光落在一封拆封的信箋上——或許是未曾使用,,上面的小楷整齊,墨跡溫柔,,錯落而又別致,,寫著一句極美的詩:“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p> “公子,!”車夫停車,說道,,“到啦,!”
南宮瑾言睜開眸子,似是成了一種習慣——毫無猶疑與貪戀,,起身走出馬車,,蝴蝶仍停留在他的白玉扳指上,隨他進了府邸,。
“這是宮中情報,。”謝晉安將信遞給南宮瑾言,。
南宮瑾言接過,。
情報握在他掌中,他沒有立即打開去看,,而是開口問道:“沈平儀呢,?”
謝晉安站在南宮瑾言側面,注視著南宮瑾言坐進了太師椅里,。南宮瑾言奔波一路,,風塵仆仆,此時仍穿著厚重的披風,,情報揣在懷中,,伸手兀自倒了杯熱茶,抿了一口稍暖了下身子,。
謝晉安淡然地給一旁立著的下人使眼色,,下人邁著小碎步匆忙取來了暖爐,微微躬身放在了桌子上,。
南宮瑾言放下杯子,,伸手打開那份情報,垂眸掃視著上面的內容,。
跟他從路上得來的消息別無二致,。
謝晉安侍立在原處,看著南宮瑾言的神色,,心中料想他該是早就得了消息,。
公子消息向來快。
南宮瑾言這段時間真的變了好多,。眉眼間壓著沉重的戾氣,,消瘦了不少,,相較起從前的豐神俊逸、風光無兩,,如今竟然顯得落拓了,。
屋外大雪沉悶。
南宮瑾言驀地抬眸,,謝晉安跟他視線對上,,不自禁地愣了愣。
方才他出神得厲害,,許是近來休息不好的緣故,,被南宮瑾言這沉冷的目光注視著,謝晉安才反應過來南宮瑾言方才在問他事情,。
“回公子,,沈平儀感了風寒,如今正在臥床修養(yǎng),?!敝x晉安垂眸說完,明顯感受到南宮瑾言的目光在他身上停滯了一會兒,,威壓如有實質,,讓謝晉安有點兒不適應。謝晉安近來頭腦也昏聵了不少,,思緒飛轉了許久,正斟酌著措辭,,南宮瑾言已然啟唇問道:“在這兒,?”
“嗯?!敝x晉安頷首,。
南宮瑾言將情報丟在燒水的火爐里燒了,情報眨眼間消失得一干二凈,。
“帶我去看他,。”說罷,,南宮瑾言起身,,謝晉安頷首,帶著他向后院走,。
長廊里比有地龍的屋子里寒冷不少,謝晉安穿得不算厚,,跟南宮瑾言并肩走在一起,長久的靜默,。只聞得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落的聲音,極輕,。
“梟的事情......”
“他便是古根,。”
“云家的那個仆役,?”謝晉安愕然,。
“不錯,那晚他并非孤身赴約,,我沒能留下他,,險些命喪鶴城,他下了死手,?!蹦蠈m瑾言三言兩語講完了這些天的驚險遭遇,聽得謝晉安眉頭一蹙,,謝晉安疑惑道:“他下了死手,?想來,他的目的早已不在田星悸,?!?p> “田星悸一直被看著,并沒有機會通風報信,,那萬福來管事行蹤難測,,與田星悸并無過多牽扯?!蹦蠈m瑾言緊了緊披風,,暗自嘆了口氣,說道,,“他手伸得夠長了?!?p> 兩人走到沈平儀休息的臥房,,沈平儀躺在床上,面色蒼白,,見到南宮瑾言回來了,,他面上并無過多變化,想要起身,,身旁的下人手忙腳亂地上去扶他,。
“怎會病得如此厲害,?”南宮瑾言蹙眉看著沈平儀。
沈平儀搖了搖頭,,被南宮瑾言按了下來,。
沈平儀面上毫無血色,眼角發(fā)紅,,兩眼無神,,嘴唇打著顫,良久,,他才終于開口發(fā)出了聲音:“痼疾了,,無所謂,我聽說那些消息了,,你打算如何,?”
沈平儀直勾勾地盯著南宮瑾言。
“黎江藏有樊翚亂賊,,人數尚且未知,。”南宮瑾言眸光一沉,,說道,,“沈籬風擅沙海奇襲,并不擅冰原作戰(zhàn),,極北的主將前幾日被敵軍夜襲暴斃,,宮內消息不通,糧草尚是問題,,且不知樊翚軍實力究竟如何,,如若極北被破,黎江亂賊趁亂而起,,鋒芒所指,即為龍棲,?!?p> 如今大量兵力投入極北戰(zhàn)場,黎江一帶的樊翚兵力尚未可知,,即便極北尚在僵持,,樊翚藏匿在黎江地帶的士兵若是猛軍,趁虛而入直逼京都并非不無可能,。
未赴極北的將士早已在先前清剿亂黨,、鎮(zhèn)壓起義軍上筋疲力盡,如今朝中一片混亂,,糧草供給亦成問題,,更戍大行,,看似百廢待興,實則混亂孱弱,。
黎江亂軍暴起,,勝算極小。
南宮瑾言看著沈平儀眼中愈漸明亮的光芒,,他微微俯身,,手掌輕輕拍在沈平儀的肩上,說道:“那群殘兵弱將,,難當大任,,早已不配做我們的敵人?!?p> 他語氣輕緩,,字句清晰,沈平儀聽完周身卻顫抖起來,。他蒼白的手指緊緊攥住被子,,眼前一瞬一瞬的暈眩。
謝晉安淡然侍立在旁,,看著南宮瑾言清俊的側臉,,原本頭昏目脹,心緒漂浮,,南宮瑾言話說出后他尚未覺察,,就在一剎那,腦海中的思緒串聯成線,,他驀地意識到什么,,呼吸陡然一滯,本能地朝病臥在床的沈平儀看去,。
眸光一寸一寸偏轉,,當謝晉安看到沈平儀的狀態(tài)時,南宮瑾言已然直起身,,朝沈平儀作了一揖——如大石轟然砸地,,謝晉安意識到自己的猜測大抵中了。
謝晉安隨南宮瑾言走在長廊中時心緒仍是飄忽震顫的,,如殘秋花枝,,被風摧折,迫脅得搖搖欲墜,。
那天湖心亭中,,沈平儀告訴他,有了南宮瑾言,一切都勢如破竹,。
一切都勢如破竹——倘若南宮瑾言能助他,,他又何必與南宮瑾言這樣的人為敵。
南宮瑾言找上沈平儀時,,沈平儀的起義軍已然積聚成勢,,可那時正是夜?jié)i殊暗中蟄伏之時——他早已做好的稱帝的打算,所以一些事情,,不必拖到后面,。
南宮瑾言雖與夜?jié)i殊斷了聯系,可想要借力擺平一些事,,南宮瑾言有的是門路,。比如——南宮思齊。
夜?jié)i殊暗中籌謀拔除起義勢力,,南宮瑾言又有澤蘭樓作為兵力,,兩相爭斗,無論輸贏,,沈平儀手下的起義軍必定折損頗多——遑論起義軍尚未整頓完全,,各方勢力并非全心以沈平儀為首,他實際上還未完全掌握,、統(tǒng)領,。
南宮瑾言不必告訴沈平儀他的方法,沈平儀只消得明白,,夜?jié)i殊,,也算是南宮家的人,便足以對南宮瑾言畏懼,。
沈平儀不是個蠢人,,他很清楚如今貿然交手,對他毫無益處,,時機不當,,出手也只是徒勞的消磨。
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別無選擇,,只能跳進這個圈子——為了他的夙求。
南宮瑾言答應與他聯手,,蒙混過夜?jié)i殊的清剿,助他鏟除分布在各地的刺頭——爭奪青萍軍統(tǒng)領之權的威脅,。
這不是他求南宮瑾言,,而是南宮瑾言在同他商議。畢竟即便是于己無益,但挫傷對手,,也夠了,。所以南宮瑾言也給了他承諾。
這個承諾,,是與南宮家徹底斷絕來往——其中自然包括夜?jié)i殊,,青萍軍不會是輔佐天啟朝廷的利器,而是一把無須拜服的尖刀,。
可是南宮瑾言沒告訴他,,南宮瑾言早已不親自與京都之中、朝堂之內的人聯系了,。
青萍軍會是一把無須拜服的尖刀——鋒芒所指,,是南宮瑾言說的算。
“我可以攜青萍軍助你,,但你要幫我推翻天啟,。”
“好,?!?p> 迷蒙中、混亂中,、掙扎中,、痛苦中,沈平儀飲下一口烈酒,,他恨透了這爛天爛地,,他要撕了它,不管是否借他人之手,,還是為他人所用,。
他沒看到,南宮瑾言溫潤淡漠的眸光中,,那一閃而過的笑意,。
南宮大公子,怎會被旁人左右,?
鴆酒從一開始便已飲下,,毒一點一點累積。
時至今日,,已入肺腑,。
謝晉安跟在南宮瑾言身后,看著那人素白的袍袖,,他看自己也看得清楚——他早已怕了眼前那人,,而眼前之人,,也恰恰明白這一點。
他能看到,,看得越清楚,,便越害怕,南宮瑾言,,自是料定了這一點,。
商道縱橫,漫布眼線,。官場得意,,風兵草甲。
南宮家的大公子從來擅縱人心,,可從來對唾手可得的真心不屑一顧,。
北冥幽化作的蝴蝶被遺落在沈平儀的臥榻旁。
杯中藥冒著熱氣,,沈平儀滿臉郁氣,。
他的眸子凝視著虛空中的一點,久久不動,。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隔著窗子,他卻看到了萬里晴空,。
春風得意馬蹄疾,。
艷陽當空,他趕考而歸,,門扉外的他,,滿心欣喜,滿心希望,。
沈詩橋牽著沈璟濂,,陽光灑在阿姐的發(fā)絲上,落在弟弟的臉蛋上,,他看到他們滿臉笑意的看著他,,阿爹阿娘在聽到他中解元后欣喜掛在臉上。
他們說說笑笑,,一家人圍著他,,歡笑融融。
阿爹阿娘說了好多,,他喜歡聽他們對他的夸贊,,別人的他從不在乎,他只想聽他們的——光宗耀祖,,前程似錦,。
姐姐為他收拾東西,,為他縫補衣裳,弟弟不時來搗亂,,他就追著弟弟,你追我趕,,笑得恣意,,陽光溫柔。
北冥幽看著沈平儀,,他終于笑了,,一如碧空如洗般,是瓊林璞玉,,是墨林修竹,。
他笑得歡喜,發(fā)自肺腑,。
笑得渾身顫抖,。
笑到咳出血。
沈平儀再看不清蒼穹之下的風光了,。
窗外的大雪還在下,,他活在曾經期望的夢影中。
眼前成了花白的,,他什么也看不到,。
卻高興得像是要瘋掉。
他看到自己沐浴在陽光下,,眼前是阿爹阿娘阿姐阿弟,。
他笑得一如年少得意時那般清澈澄明。
他走向了他們,,輕聲喚道:“阿爹,,阿娘,孩兒來了,?!?p> 北冥幽看著沈平儀大咳著,笑著嗆咳鮮血,,聲音微弱沙啞……
“阿爹……阿娘……咳咳咳,,孩……咳咳……孩兒,來了,?!?p> 沈平儀拋卻了窗外皓茫的飛雪,走向他本該去到的桃源,。
伴著命途里的那些齷齪與折磨,,一起煙消云散,。
好似未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