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白之死
撲通——
水面沸騰起來。
其實并沒有沸騰,。
浮到水面上炸裂的氣泡,,它的旅途是漫長的。如果是在深不見底的大洋底部,,這樣一個氣泡的誕生一定是極微小的開始。它乘著洋流不斷上升,,它的體積隨著壓強(qiáng)的減少不斷變大,。最后在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往往是碩大無朋的凸起,毫無美感的炸裂,,只會讓人聯(lián)想到夏日里熱得無眠的夜晚,。
那一定是場漫長的等待。
但對于煮茶者,,這樣的等待是寂寞無聊,,還是悠然閑適?是還是?
我們不得而知,。但如果你有幸在這樣的夏夜乘興出游,,一定會被這樣的情景感染。
月光如水,,一芥小舟于瀲瀲滟滟間漂蕩,,船尾是一老翁著蓑衣,持一桿長篙,;船首是一小童手持紙扇,,扇風(fēng)煮茗,不知是人力所致,,還是晚風(fēng)助興,,幾粒火苗在那紅泥小爐子底下眨著眼,,月色氤氳著水氣,,這樣煮出來的茶不說是最好,那一定不是凡品,。
可是此刻那打著瞌睡輕搖指上的小童去了那里,,紅泥火爐也不見了蹤跡,只剩下燈火如豆在哭泣,。
“不好啦,,老爺他掉到水里去了?!?p> 那小童跳在一旁,,一臉詫異的看著水面,手拿著半卷的紙扇,,指向那水中月影,。
那里就是撲通一聲的來源,也是一切混亂的不安的四散而逃的聲音的原點,。
那件可怕的事情發(fā)生時是那么的突然,,那么的短促。只是幾道波痕霎時間經(jīng)過的整片湖面,,發(fā)出如同電流經(jīng)過般滋滋的響聲,。
這樣的聲音,是夏夜里熟睡著的人所不能聽到的,。不,,就算聽到了也不會有什么影響吧。霧氣從水面上升起來,,攬起輕紗,,繼續(xù)沉睡,。
漁夫這才從船尾趕了過來。
“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讓他掉到水里去了,?”
此時月亮已經(jīng)躲在了云彩的臂彎里,他順著那半卷的紙扇,,看到的只是烏漆麻黑的水面,。好像一只怪獸的深淵巨口,可又是顯得那么平靜,,發(fā)出淡淡的,,如同嘲笑的微光。
面對突來的責(zé)難,,小童委屈的快要流淚,,可他心里也是充滿自責(zé)的:他不應(yīng)當(dāng)偷懶,沒有看好伶仃大醉的主人,。他也看到了湖水無聲的嘲笑,。
那是造物主對人類的嘲笑。
在廣袤的宇宙中,,人類是多么的渺小,,一陣風(fēng),一場雨,,可以讓一個強(qiáng)壯的勇士病倒,;一粒沙,一滴水,,都可以把一個老道的行者拖垮,。一滴水?對了就說說水把吧,。平日口渴的飲品,,當(dāng)你大口吞咽時只認(rèn)為是平常事物,無色無味,,無形無力,,可當(dāng)他們聚集在一起時,他們卻是最可怕的殺手,。古書上不是有記載么,?說當(dāng)時是洪水肆虐,生靈涂炭,。據(jù)說在所有的死亡里溺死最為痛苦,當(dāng)你落入大海,,你面對的是水的法則,,他們無孔不入,滲透入你的每一個部分里。在你的肺里把僅剩的可憐的空氣擠出來,,這樣他們就把你給同化了,,人終究是要被物同化的,一陣風(fēng),,一捧沙,,一團(tuán)火,一灘水,,只是存在的形式不同罷了,。
莫名的無力感與寂靜席卷了小童,他的思緒好像一個奇點,,爆發(fā)出無數(shù)的絲線向四周擴(kuò)散,,盡管四周冰涼如水。
霧更濃了,,在廣闊的江面上圍住了一些小舟,,它逼迫著小舟返航,那些絲線也被迫縮回——
“主——人——他——不會——已經(jīng)——死——了——吧,?”小彤用顫抖的嘴唇發(fā)出支離破碎的聲音,,如火苗一樣啜泣。不火早已經(jīng)萎了,,他是多么希望此時水中能有點動靜啊,。
船夫未嘗不想水中能有些動靜,哪怕只是一點水花,,他也不至于這樣手足無措,。但冷靜下來后,他又恨自己不該貪財,,在這樣的天氣里接客,,他回想起了與這位客人初見時的場景。
那是快傍晚的時候,,那位客人與他的仆人悄然而至,。玉面白衣,簡潔的裝束中,,卻透露出不凡的氣度,。他有些醉意的請求著船夫在他們泛舟游玩。一開始船夫還以“將有大霧,,不宜行舟”的理由拒絕,,可當(dāng)客人從腰間解下一件玉佩時,事情變得不那么簡單了,。
“這可是宮里的東西,,好生收著,。”
當(dāng)船夫接過玉佩,,主人愛吹噓的毛病又犯了,。但船夫看了看精美的紋飾,溫潤的色澤只在心里暗道:恐怕這位客人所言不虛,。
可惜了,,這樣一個神仙一樣的人物。
他的目光順著那半卷的紙扇,,又來到了平靜的水面,。此時月亮又從云彩里走了出來,在微漾的波光里顯得更加明艷,,似乎剛剛的暫別是為了此刻的美麗做鋪墊,。
那目光不可避免地與那紙扇相切。月光掩映下,,他看清了上面的內(nèi)容,,一個“月”字。一個小童哪里來這樣的雅致之物,?
興許,,這是主人家某天興之所至提寫的,又是某天興之所至,,賞給了身邊的小童,。可小童卻不懂得惜物的道理,,用這紙扇扇風(fēng)煮茗,,主人家似乎也不以為意,不知是一種默許,,還是刻意為之,。
但此時此刻在船夫的眼中,這水中明月與這扇上的月字交相輝映,,他感受到一種陌生的情感,,他幾十年人生從未有過的情感,他正在為他深深吸引,。
他每天與江水執(zhí)手相伴,,每夜與江月抵足而眠,而今天的江月又是那么的與眾不同,。那些過去的習(xí)以為常的關(guān)于江月的記憶,,此時一齊迸發(fā)出來,沖刷著船夫的靈魂和肉體,。在這如瀑布的月色中,,他仿佛感受到物質(zhì)的消逝,,他的身體也逐漸輕盈。
他僵直了怔在那里,,像一座雕塑,又或者是一個雕塑群,。因為一切都靜止了,,船一動不動,風(fēng)也停滯了,,小童不聲不響,,船夫忘記了呼吸。
他不能呼吸,,他怕他一吸氣,,整個山谷的風(fēng)都會向這里聚集,他怕他一呼氣就會因為后座力而沖上云霄,,在萬丈高空盤旋,。
但很快他適應(yīng)了這樣的盤旋,他要從萬丈高空縱身而下,,回到他的小舟,,回到那片冷凍的時空。
這一定是一個奇跡,,一個字竟然可以傳遞出這樣奇?zhèn)バ蹓训牧α?,但或許也有特殊場景下特殊人物的因素。假使換了一個人來看,,就不一定有這樣深刻的感受,。可以說起決定作用的,,是傳播幾十年來與江月相伴的記憶,。可是這場感悟中這個月字有的的確確發(fā)揮了關(guān)鍵的作用,。這誰又能說清楚呢,?
船夫他也說不清楚自身的變化,只覺得身體變得通透,,風(fēng)聲,,水流聲,月光揮灑聲,,天邊泛起魚肚白的聲音,,聲聲入耳。此外更多的是他對這家主人的感激之情,。他感激他的墨寶,,讓自己讀懂的江月,,讀懂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他感激他的出現(xiàn),,改變了自己的余生,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是個船夫了,。
他可以是漁夫,,樵夫,農(nóng)夫,,屠夫,,他可以是任何人。他的小舟可以是漁網(wǎng),,斧頭,,鋤頭,殺豬刀,,可以是任何東西,。
他感激著,這是他讓自己明白了藏與露,,短暫與永恒,,生命的廣度與寬度……
他突然想到對于這樣一個人物,自然又怎么能把它同化呢,?他不能是漁夫,,不能是樵夫,不能是農(nóng)夫,,不能是屠夫,,更不能是船夫,他只能是他自己那么轉(zhuǎn)世的法則在他的身上失效了,。他不可能成為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他是獨一無二的,也沒有任何一件東西能拿來與他相比,。漁網(wǎng)太過繁雜,,斧頭太過粗鄙,鋤頭太過沉重,,殺豬刀又太過血腥,。
那么他又是什么東西?——神仙,!對了,,他一定是神仙,難怪一點聲音都沒有。他這不是落水,,而是成仙了,。
想到這兒漁夫才覺得釋然了。他已經(jīng)返回了小舟,,平穩(wěn)的像是踏上了一片陸地,。事實上在萬丈高空,他的視野中,,小舟的確是一塊廣袤的陸地,。而原來的湖畔與與湖畔相連的所有土地,都像一芥小舟在汪洋大海中漂零,,他要回到船頭,所以他得到天涯海角去,。
那是萬丈懸崖,,一塊石頭在那里突兀著。不,?那是小童一動不動,,于是他降落下來,他伸出手,,拍了拍那石頭,。
“回去吧,你家主人可不是普通人,,我們這些凡人又何必?fù)?dān)心神仙的事”說罷,,丟下呆立的小童,準(zhǔn)備返航,。
太陽升起前的光芒最為宜人,,他洗去了夜色的沉重,為迷航者掃出一片澄清的歸路,,船兒在游動,,風(fēng)兒在嬉戲。
小童此時已經(jīng)坐下,,捧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岸已經(jīng)盡了,雖然只是遠(yuǎn)處的一條暗線,。似乎已經(jīng)聚集了人群,,那是混亂的不安的四散而逃的聲音的殘余。
未來小舟靠岸,,一個官僚模樣的人跳進(jìn)了船,。
“出了什么事情叫那么大聲?”
船夫不響,,小彤失聲痛哭道,。
“尹大人快去救救我家老爺吧,,我知道他醉了就睡,但沒成想會……”
這是心里話可不待他說完,,那位尹大人就打斷了他,。
“他是意外落水還是主動投水?”
這關(guān)系著卷宗,。
“我在朦朧中只聽得一兩句‘明月,,明月’,想來定是老爺,,把水中的月亮當(dāng)成真的,,要下水撈月,才……”小童似乎想起了什么,,邊回憶邊說,。
眾人聽罷,一聲不響,。知道人多半是沒有救上來的可能,,可沉默后必要的流程還是要有的。
于是幾個人便乘舟尋找,。結(jié)果自然是一無所獲,,失望而返。
第二日來的人更多了,,那都是江邊居住的百姓,。他們都聽說了,這位來自京城的客人身上的好東西一定不少,,自然爭先恐后,,百舸爭流。
第三日江上又恢復(fù)的寧靜,。是啊,,生活是忙碌的。對于平頭百姓,,誰又愿意在這種飄渺無依的虛妄上多花一整天的時間,。
然后,
那小童選擇留下來當(dāng)一個衙役,,他早就不是個小童了,。但主人對他的態(tài)度卻始終如十幾年前在金鐘的時候,那些日子里他是多么的風(fēng)光,,又見識了多少繁華云煙,。那些云煙是在如今才徹底消散,還是在更遠(yuǎn)的之前,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小伙子了,,他要靠自己打拼謀生,。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幾個人商量要為這個苦命人立一個衣冠冢,。這個衙役自然奉命去整理主人的遺物。東西他自然熟悉,,但奇怪的是,,主人之前一直保有的一柄寶劍不見了……
然后,
衣冠冢立好的那天夜里,。一大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里一個渾身濕漉漉的男人向他走來。
那個瀟灑執(zhí)劍,,浪跡江湖的少年是我,。
那個力士捧靴,貴妃磨硯的謫仙也是我,。
那個壯心不已,從軍作戰(zhàn)的幕僚是我,。
那個游歷山水,,排遣愁苦的老者也是我。
那么,,現(xiàn)在與這個世界剝離的是哪個我?
他乘大笑而來,,乘大笑而走。
但很快尹大人便忘卻了,,誰又能記得夢里的事呢,。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船夫呢?此時他似乎還是個船夫,,但他的日常又多了一項,,他會到江邊的一座短墳掃墓。
晨風(fēng)帶來溫潤的水汽,,他抬起頭就看見了墓碑上密密麻麻的碑文中的兩個大字,。
原來,
你就是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