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方旭在抽屜底翻出了一本陳舊的紅皮筆記本，是父親龍飛鳳舞的草書,。母親問她寫著什么,，“都是些日常,，寫我呢！”方旭含糊答道,。

　　“一九八O年,，三月，我經(jīng)媒人介紹認(rèn)識妻,。妻秀麗,，做事麻利，雖不識字,，但我心甚悅之,。岳父對我亦滿意，夸我是讀書人,，明事理,，手勤眼快，說女兒跟著我不會吃虧……”

　　“一九八一年春,，妻嫁進(jìn)我這‘寒窯’。此時我方動完手術(shù)不久,，病體初愈,，家中窮困，妻肯嫁我,，是我三生之福,。五月，得知妻孕,，無限歡喜,。糧食緊缺，僅能供妻一人白飯,，其余人吃菜團(tuán),，但吃得甘甜。妻味口不好,，常作嘔反胃,。有一日想吃油條，可油條三分錢一根,，我沒有錢買,，心中羞愧……”

　　方旭記得小時候常聽母親說起，父親是外公相中的女婿,。哪怕當(dāng)年父親重病入院,，外公也不允許女兒萌生退意，說這是母親的命,，因為父親是在與母親訂了親之后才病的,，女兒必須從一而終,。

　　“一九八二年，二月十五,，我的寶貝女兒降生了,。妻在哭，我知道她傷心沒有為幾代單傳的我生到兒子,，我安撫她說女兒一樣可以當(dāng)兒子養(yǎng),。胖乎乎的女兒眉眼如畫，發(fā)如錦緞,。我做爸爸了,，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刻。我為她起名方旭,，但愿她的人生如旭日東升,。妻說聽起來像男孩名字，我就是要給她起個男孩名字,，我的女兒一定不會比男孩差……”

　　小時候父親時常對方旭講起這段往事,，敲打自己要努力讀書，給父親爭氣,，要證明給母親看,，給所有人看，女兒確實(shí)不比兒子差,。

　　“一九八三年正月,，我與妻圍在床邊，逗弄正端坐在床上的旭兒,。旭兒正在長牙,，專注地啃咬手上系著的小桃木棍。突然,，旭兒放了一個大大的響屁,，把自己嚇了一跳，急忙兩邊張望,、挪動著胖胖的小屁股往后轉(zhuǎn)身,，眼里滿是好奇，尋找屁聲的來源,，我和妻笑得肚子痛,。”

　　“一九八七年,，我和妻開了一家小賣部,，買回村里第一臺洗衣機(jī)，村里人都來圍觀,。安裝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有水龍頭,，我們只好用桶去裝水倒進(jìn)洗衣機(jī)……”

　　印象中,，家中確實(shí)有一臺一直沒有接上自來水管的洗衣機(jī)，頭上頂著的一方白蕾絲罩布,，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淺綠色的機(jī)身擱在一個木架上，保存得還十分完好,。小時候,，伙伴們最羨慕的是誰家買了電視機(jī)，全村人圍坐在那家人門口看電視,。方旭一直不明白,，電視機(jī)都沒有的年代，自己的父母親怎么會考慮先買回一臺一年都用不了幾次的洗衣機(jī),。

　　“一九九二年,，妻與舊識相會，相談似甚歡,，被我見到,。后于吵鬧中，妻言語極其傷人,，毫無避忌,，深傷吾心。然,，吾女尚幼，不能無母,，我亦不可無妻……但每每想起,，便心如刀攪，脾如針扎,，唯有借酒澆愁,，暫時忘卻，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經(jīng)……”

　　方旭吃了一驚,，記憶中,，從不知道家中曾發(fā)生過這么大一件事。在那個閉塞的年代,，方旭反倒只記得博學(xué)而風(fēng)趣的父親很是招人注意,。那些年，父母在街上做生意的時候,，店門口每到傍晚,，如同村頭大伙兒乘涼的大樹腳一般熱鬧，坐滿了男男女女,，端著茶杯,、搖著蒲扇,，從古到今，從國家政策到雞鳴狗盜,，無所不聊,。父親時常語出驚人，“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就是他說的,，被酒瘋子文老三當(dāng)作至理名言，在街頭巷尾廣為傳播,。曾有個對面街米店的女工,，有一次說笑時，當(dāng)眾輕浮地將手搭到父親的肩頭,，剛好被從寄宿學(xué)?；貋淼姆叫窨吹剑殿^罵了一句“不要臉”,，登時弄得她面紅耳赤,，十分無趣地走掉了。

　　“一九九三年,，妻開始沉迷麻將,，日夜打牌，每每輸贏量高達(dá)一千有余,，每日為此與我爭吵,，她罵我‘酒鬼’，我罵她‘賭棍’,，日子過不下去了……旭兒跪在地上哭喊求我們不要吵架,，可憐的寶貝膝蓋被我摔爛的啤酒瓶渣扎得鮮血直流，我愧為人父啊……”

　　方旭不自覺地摸著自己的膝頭,，她記起了父親的眼淚,。

　　“一九九八年，妻見我整日叫頭疼,，又時常面紅,，督我去醫(yī)院檢查，我被查出高血壓,，醫(yī)生囑咐不可飲酒……旭兒從寄宿學(xué)?；貋恚３Ｒ荒槼钊?，不知是否因為考試,。臨走又回身叮嚀我叫母親不要總打牌，叫我不要總喝酒……”旭兒長大了，懂事了,。

　　“二OOO年,，旭兒考上大學(xué)，我就知道她比許多人家的兒子都強(qiáng),。旭兒是我一生唯一的成就,，最大的驕傲……”

　　“二OO四，旭兒要與同學(xué)一道,，去深圳找工作,，我心中焦慮、擔(dān)憂不已,。村中鄭家三女兒,，前幾年去深圳打工，聽說后來因吸毒被抓,。還有許多人家的女兒,，去了南方之后，很不成器,。旭兒性格太過單純敦厚,、又很固執(zhí)，易受人欺,，我實(shí)難放心,。都怪我這做父親的無能，才導(dǎo)致她要自己出去找工作,，千里之外,，我要怎么辦才好？”

　　“今日去醫(yī)院,，醫(yī)生說我肝上長了一個‘酒瘤’,，妻問醫(yī)生是否是它控制我總想喝酒，醫(yī)生不置可否,。我心中深不以為然，此必庸醫(yī)……酒癮仍不可控,，曾經(jīng)的借酒澆愁已變成了無酒便愁,，妻每每因此與我大吵，她不再讓我手上有錢,，也不準(zhǔn)小店賒酒給我,，我知她是為我好，可仍與她吵鬧,。我們像三歲孩童,，總是爭相打電話給旭兒告狀，好像反過來孩子成了家長,。我老了……”

　　“打了三次電話都找不到我旭兒,，我快急瘋了,。打到她公司也沒有人接，我只有這兩個電話號碼可以找到她,，現(xiàn)在兩個號碼都沒有用,，種種可怕的想像爭相涌到我的腦海，我覺得天都要塌了,。只能不停地打電話,，不停地打。兩個小時后旭兒終于打來電話,，有些生氣地說,，她剛剛在開會。沒事就好,，我的寶貝沒有出事就好,，聽她中氣還挺足，說明身體狀況也不錯……”

　　“又醉了,，明明好像只喝了一口,。妻又說要跟我離婚，最令我痛苦的是,，旭兒竟然也讓我們離婚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