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云樓的一樓大堂十分寬敞,正中間有兩個胡姬在翩翩起舞,。她們身披織著黃金的絲綢衣裙,,面上帶著絲巾,只露出一雙深邃的眼睛,,和一個高聳挺拔的鼻梁,。
在她們的身后,也有一老一少兩個男子,。老的那個坐在地上,,兩腿緊緊夾著一只羯鼓,兩手揮舞鼓錘,,叮叮咚咚地敲擊著,。他打的鼓猶如暴雨擊瓦,又似小雨淅瀝,,有浪濤奔涌之遼闊,,也有小河涓涓之柔順。
雖說他年歲長些,,卻也不是多老的人,,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
他微微閉著眼睛,,嘴角輕輕上揚,,顯得極為陶醉。而他面泛酡紅,,看起來似已微醺,。
在他旁邊的是一個少年人。相比于他的慷慨豪放,,少年人則規(guī)矩地坐在一張高腳胡椅上,,一只黑色的又細(xì)又長的胡琴放在大腿上,,一手扶著,一手搖動琴弓,,美妙地旋律就從這兩手之間徐徐流淌,。
店里的伙計輕輕靠在柜臺旁的墻上。他頭戴小方帽,,兩手環(huán)抱在胸前,正閉著眼假寐,,完全沉醉在了這音樂聲中,。
而在他的身旁是一個高大的銅制炭爐。爐子里火焰正旺,,大堂的四角也放著一個小炭爐,,將整個大堂都烘得暖意熏熏。
那中年男子忽然將手一停,,鏗鏘有力地鼓點戛然而止,。胡姬和拉胡琴的少年也都停了下來。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笑著說:“老咯老咯,,沒打一會兒就流汗了?!闭f著便放下鼓錘,,捧起放在身旁的青釉酒壺,脖子一仰,,“咕咚咕咚”的喝了起來,。
那個拉胡琴的少年也將琴放了下來,笑著說:“李師傅可不老,,怪只怪店家把爐火燒得旺,。您瞧,學(xué)生也流汗了,?!?p> “你們兩個也累了吧,過來喝杯酒,?!敝心昴凶訉⒕茐馗吒吲e起,沖那兩個胡姬說,。
她二人對視了一眼,,分別屈膝行了一禮,然后迎了上去,。其中一人接過酒壺來,,摘下了自己的面紗,,也是脖子一仰,酒壺卻沒有碰嘴,,就看那酒水飛流而下,,直灌入她的口中。她喝了好大一口,,才將酒壺遞給了同伴,。同伴也是同樣的法子,狠狠地喝了一口,。
李師傅哈哈笑著,,說:“怎么樣?我這酒怎么樣,?”
“好喝,,比我們家鄉(xiāng)的馬奶酒還更香醇?!钡谝粋€喝酒的胡姬這樣回答,。她說得一口流利地中原官話,卻是令站在門口的四個姑娘有些吃驚,。
這時,,那少年人也注意到了她們,便是一笑,,說:“四位娘子既然來了,,何不也進(jìn)來喝一杯?咱們這里別的沒有,,酒水管夠,。”
她四人本還有些拘謹(jǐn),,但聽少年人爽快相邀,,也就不再忸怩作態(tài)了?!澳俏铱梢葒L一口這位先生的酒了,。”紅袖先大踏步地走了過來,。
中年男子忽然將酒壺拿回去,,抱在懷里說:“使不得使不得,我這酒也不是好來的,?!?p> 紅袖兩道細(xì)眉一挑,道:“怎么,?她們喝得我喝不得,?”
這兩個胡姬對視了一眼,,不禁嗤嗤發(fā)笑,卻也不敢笑得太大聲,。
方芷晗忙迎上來,,拽著紅袖的衣袖說:“阿姊。也許這位大伯的酒得來不易,。咱們?nèi)柕昙屹I不也一樣,?”
“嘿!”紅袖胳膊一甩,,將方芷晗的手甩了開來,。她細(xì)細(xì)打量著眼前這李師傅,說:“我本也沒打算來討酒喝,,可是這位小哥盛邀,不來也不好,。所以您這酒,,我今兒非要喝一口才肯罷休了!”
中年男子側(cè)眼將她一瞧,,嘿嘿笑道:“娘子想喝我的酒呀,?可以可以。不過嘛,,這兩個胡姬都是跳了半晌舞才喝到的,,我豈能白白給你喝?”
“跳舞,?你當(dāng)我不會?。 奔t袖雙手環(huán)抱在了胸前,,露出了一個驕傲地笑容來,。
這李師傅哈哈大笑,道:“可我偏偏不想看跳舞了,?!?p> 紅袖眉頭一皺,問道:“那你想看什么,?”
“唱歌,。”李師傅伸出手來指著她,,說:“還必得唱當(dāng)下最時興的詩人的歌,。你會嗎?”
紅袖低頭沉吟,,露出了一副為難的樣子,。方芷晗趁機(jī)又勸:“阿姊,,別和這位大伯逗悶子了?!?p> “是呀阿姊,,咱是出來喝酒的,又不是來給人唱歌消遣的,?!庇裰橐策^來勸。只剩下綠屏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身子輕輕倚在墻邊,,一副瞧熱鬧的樣子。
“怎么樣小娘子,,你到底能不能唱?。俊敝心昴凶铀坪跏谴嫘膽蚺?,語氣中滿含著挑釁之意,。
紅袖微微一笑,道:“這有什么不能唱的,?!彼龘P起頭對他身后那少年人說:“麻煩小哥給奴家拉個琴聲兒?!?p> “好,。”少年人拿起胡琴,,幽幽地拉了起來,。
他拉的是一曲頗為哀婉的平水調(diào),需要紅袖即興往里填詞,。她倒也不急不緩,,跟著旋律吟唱了起來:“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p> 這是大詩人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詩句中溢著滿滿的對友人的不舍和眷戀。這詩由紅袖唱來,,句句婉轉(zhuǎn),,字字連綿,在場眾人無不都生出幾分悵然來。
紅袖一曲唱畢,,那席地而坐的男子似乎仍沉浸在曲調(diào)聲中,,久久回不過神來。紅袖冷眼將他一瞧,,不無揶揄地說:“先生可是要賴賬,?”
男子一怔,便哈哈大笑了起來,?!皼]想到小娘子說起話來豪爽潑辣,歌聲倒是婉轉(zhuǎn)動聽,,真像是個久經(jīng)紅塵的人,。”他說著便端起酒壺來,,說:“就沖你這首歌,,便值得喝我這一口?!?p> 紅袖也不忸怩,,伸手接過酒壺來,學(xué)著那兩個胡姬的樣子,,脖子一仰,,乳白色的酒水縱流而下,,直入她的口齒之間,。她“咕咚”地一口咽下,用衣袖擦去了嘴角的酒漬,,笑道:“甜而不膩,,辣而不腥,好酒,!的確是好酒,!”
這李師傅聽她一贊心中更是歡喜,便又哈哈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這酒可來之不易呀!”
“呦,,不知是什么樣的酒值得阿姊如此的吹捧,。”綠屏習(xí)慣性的扭動著她的腰肢,,一步一搖曳地走了過來,,輕蔑地瞅了紅袖一眼,說:“偶在揚州的時候也嘗過一些好酒的。凡是好酒,,必得有好歌相佐,。阿姊唱的這般刺耳,卻能喝上一口,,想來這酒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紅袖冷冷一笑,,道:“你有本事也唱一曲呀,!”
綠屏將自己這雙丹鳳眼移向了中年男子,媚笑道:“這位先生可得公道,。既然我阿姊唱了歌就能喝酒,。偶也唱一首,儂要不要給偶喝呀,?”
“這……”男子低頭沉吟著,,手掌不斷地摩挲酒壺,忽然又爽朗一笑,,道:“也罷,!好酒常有,好歌喉卻不常有,。這位娘子若也想品一品這瓊漿,,就請唱吧。唱得好,,也可喝上一口,。”
綠屏向他緩緩施了一禮,,然后媚眼向少年人一拋,,笑著說:“小哥,煩你拉一個揚州的景調(diào)可好噻,?”
綠屏的眼睛確有魅惑的本事,,那少年人只與她對視了一眼,面頰便已飛紅,。他連忙點頭,,道:“是是是,就應(yīng)娘子之請,?!?p> 他有些手忙腳亂地抓過胡琴。當(dāng)一手扶住了琴,,一手抓住了弓子,。他慌亂地心才略微平靜。
很快地,一曲江南小調(diào)悠揚地奏了起來,。比起前一首平水調(diào),,這首曲子更顯細(xì)膩綿長,最適合的就是綠屏這樣操著一口吳儂軟語的江南女子來唱,。
綠屏向前踏了一步,,朱唇輕啟,溫婉地唱了起來:“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今寂寞,猶是子云居……青云將可致,,白日忽先盡,。唯有身后名,空留無遠(yuǎn)近,?!?p> 這首高適的《哭單父梁九少府》單單是字?jǐn)?shù)就比王昌齡的那首詩要多很多,且不論紅袖和綠屏唱功如何,,只是在字?jǐn)?shù)上綠屏就已贏了,。
那兩個胡姬也似乎看穿了綠屏的這點小心思,不禁相視而笑,。方芷晗也是微微搖頭,,暗嘆綠屏也太爭強(qiáng)好勝。唯有玉珠茫然地站在原地,,看不出什么蹊蹺,。
男子一只手緊緊按著酒壺,一只手在空中輕輕揮動著,,口中念叨著:“唯有身后名,,空留無遠(yuǎn)近……啊,,詩是好詩,,琴是好琴,人嘛,,也是美人,。哈哈哈……來,你也值得喝一口,?!?p> 綠屏接過酒壺,帶著幾分嗔怨說:“人是美人,,歌是好歌嗎,?”
“不錯不錯,比起先前那位娘子,不遑多讓,?!崩顜煾倒实卦u價道。
綠屏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同樣是一仰脖子,,任憑酒水灌進(jìn)自己的小口里。只是她喝得急,,被嗆得咳嗽了幾聲,。
“酒……咳咳,也是好酒呵,??瓤瓤取彼贿呎f一邊咳嗽著。
紅袖輕蔑地一笑,,嘟囔了句:“喝口酒都急成這樣,,還能成什么事!”
紅袖說得小聲,,卻也沒能躲過綠屏的耳朵,。她將她一瞪,說:“看來阿姊心有不服,?要不咱們比比,,看誰唱的好?”
紅袖哈哈一笑,,道:“我用得著和你比嗎,?他日我必是大富大貴之人,你這小小的云雀,,豈能與鵬鳥爭高低,。”
這句話可惹惱了綠屏,。她面紅耳赤,,指著紅袖罵道:“你這臭皮娘!憑什么自比鵬鳥,?論姿色,、歌喉,偶哪點比你差啦,!儂怎知道偶不是鵬鳥咧,?”
“哼!”紅袖踱著步子說:“你不就在妓館里唱過幾年曲嗎,?就這點子能耐,,也敢來賣弄,?不說我了,就是玉珠都比你唱的好,!”
“?。堪??俺可不會唱歌,。”玉珠驚慌失措,,嚇得連連后退,。
綠屏被氣得身子發(fā)抖,便指著玉珠說:“好??!儂有本事就讓她唱啊,!”
方芷晗見她們越吵越兇,,便迎上去解勸:“好了好了,兩位阿姊都不要吵了,。咱們也不要嚇著玉珠,,再惹出什么波折就不好了?!?p> 但綠屏卻是寸步不讓,,叫道:“不行!玉珠必須唱,。偶倒要聽聽她能唱出什么花來,?”
紅袖向已有些亂了方寸的玉珠走來,輕輕挽住她的胳膊,,柔聲道:“玉珠,,你就唱你們家鄉(xiāng)的山歌好了。我看得出,,你的嗓子很好,,唱起歌來一定很好聽?!?p> 玉珠得了一句鼓勵,,慌亂的心神才鎮(zhèn)定下來,,怯怯地問了一句:“真的,?”
紅袖含笑點頭,道:“是呀,。你唱吧,,唱什么都行,。我和綠屏都唱了,沒什么難為情的,?!?p> 玉珠茫然地眼睛將大堂掃視了一圈,才說:“那好,。俺就唱一個,,唱得不好,在座的各位可別笑話俺,?!?p> 玉珠生得秀麗,說起話來卻帶著幾分天然地呆氣和耿直,。比起綠屏的鶯鶯燕燕,,倒更討眾人的喜了。
于是那坐在地上的男子將手一揮,,鼓勵道:“娘子盡管唱就是,,唱得好唱得歹,這兒都沒人笑話你,?!?p> 拉琴的少年人問道:“可要我拉琴?”
“???不用?!庇裰榛琶Υ鹆艘宦?,然后又環(huán)顧四周,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
綠屏在一旁瞅著,,滿眼盡是鄙夷之色。方芷晗也不再勸了,,因為她也很想聽聽玉珠會唱出什么樣的歌來,。
只聽玉珠將聲調(diào)一揚,高聲唱了起來:“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tuán)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p>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就連那兩個胡姬也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她倆都沒想到,,這樣一個樸實無華的女子,,這樣一個靦腆含蓄的女子,竟然會有如此嘹亮的歌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