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三少女
一斷手
倒霉催碰上烏鴉嘴——江陌隨意撣了兩下褲子打算湊合了事的手腕登時懸滯半空,,經(jīng)由邵桀“友情”提醒了一下,,她才恍然記起今兒出門穿的似乎是一條淺卡其色的工裝褲子,,猛地低頭一看,,飛揚(yáng)的可樂都快在她身上灑出一片潑墨江山,。
江警官丟人丟得一言難盡,但好在臉皮厚看得開,,挑起視線打量著邵桀那張真誠又揶揄的笑臉,,氣兒不順地豎起手刀虛劈了他一掌。
邵桀還在研習(xí)著江警官動真格和嚇唬人的動作風(fēng)格,,習(xí)慣性保命要緊地向后縮躲,,腳步少往后撤,背包卻寸勁兒鉤掛在一輛騎得歪七扭八從他身后經(jīng)過的自行車把手上——“會車”的始作俑者渾身蒸騰著酒氣,,不管不顧地踹著腳蹬,,無知無覺地把邵桀往后拖,邊拖還邊說:“你們可真行,,我這大酒喝一半兒還非得讓我來殯儀館,,咱媽白胖白胖的,冰柜里那個黑煤球哪能是咱媽,,凈胡扯……”
“還笑——小心,!”
江陌一把扥住險些被拖了個屁股墩兒的邵桀,歪頭看向急急忙忙趕過來按住醉酒大哥自行車把手的兄妹兩個——這一家子長得像是從一個模子里摳出來的,,只不過攔住自行車的倆人整張臉都被眼淚鼻涕糊著,,自行車上的大哥被拽著摔到地上,盤坐在那兒干巴巴地笑著:“好好地在家睡覺,,怎么就碰上走廊里起火了呢……”
邵桀拽著江陌的胳膊勉強(qiáng)站穩(wěn),,有點(diǎn)慌亂地接受了跟前幾個人淚眼模糊的致歉,下意識地目送著已過中年卻相依為命似的兄妹幾個跌撞拉扯地鉆回遺體處置室,,又被幾秒鐘之后陡然從房間里爆發(fā)的哭喊聲嚇得一哆嗦,。
“殯儀館遺體處置室這邊兒情況比較多,他們法醫(yī)在這兒待得久了都不好過,?!苯俺读顺侗簧坭罹o張捏住的濕紙巾,順勢把他被生拖硬拽走的情緒拉回來,,隨手撿起個話題問他:“你怎么跑這兒來了,?趙娟呢?”
“我剛接了個電話閑晃到這兒的……她在停尸間那邊,,簽證明認(rèn)領(lǐng)之后排隊等著火化,。”邵桀略微垂下視線,,看著正跟褲子上的污漬較勁的江陌頭頂,,抿著嘴唇輕聲說:“趙娟說……她想自己親手帶楊笑笑回家。”
“市區(qū)這殯儀館大事小情比較多,,估計排隊火化且得個大半天,。她還沒出院呢吧?身體能頂?shù)米??”江陌擦了兩下就沒什么耐心,,抬起腦袋正抓住邵桀直勾勾的視線,“你就在這兒陪著,?你之前不是說你們下午得上班訓(xùn)練什么的嗎,?”
“本來是打算等著送趙娟回醫(yī)院的,但我今天下午趕飛機(jī)出去打比賽,,看這架勢,,時間可能來不及——也不知道韓律下午有沒有課……”邵桀眼神先躲,睫毛迅速忽閃了幾下,,又偷偷摸摸地瞥向江陌,,動著歪腦筋想找茬兒跟她保持聯(lián)絡(luò):“江警官,這案子是你負(fù)責(zé)的,,那你會一直在這兒待著嗎?要不——”
邵桀越說越含糊的請求還有半句話掛在嘴邊,,適才莊重肅穆地架走兩個嫌疑人的警察忽然折返跑回來一個,。他胳膊上掛著一件像是掙扎撕破的外套,八成是把自己的衣服換給了不服管教的嫌疑人穿著,,小警察搓著黝黑的額頭,,先審度似的看了邵桀一眼,隨后搭著江陌的胳膊把人撈開了兩步,,沉聲說:“江哥,,隊里回信兒了,這哥兒倆就是壩莊那邊交待說偷了兩百克貨,,把妹妹抵押給他們的通緝犯,。”
江陌快攥干了濕紙巾里的水分,,冷笑了一聲:“把妹妹押給齊家村的時候跑得倒是挺快,,這怎么良心發(fā)現(xiàn)了?”
“他倆搗騰貨但不吸,,是去灃西酒吧那會兒被介紹的生意,,投機(jī)倒把沒成功,貨還沒出手多少就被外省的警察盯上了,,怕死又不敢回來折騰,。”小警察咬了下后槽牙:“剛說是看新聞,妹妹在受害者名單上,,所以回來自首……”
江陌聞言眉梢一抖,,不齒地冷哼道:“在殯儀館偷骨灰也算自首?”
“都兩百克了,,還在這兒爭取寬大處理呢……就這種混球,。”小警察搖了搖頭,,聽見停車場的方向有人吆喝,,忙錯身撤了幾步:“江哥那要沒什么事兒人我先帶走,需要提人的話局里碰頭,?!?p> 江陌擺了擺手,回身重新踱到邵桀身旁站住,,耷拉著眉眼看向邵桀重新遞到她手邊的濕紙巾,,擰眉無聲地笑了笑:“你剛——”
然而今天實(shí)在是不太適合扯皮閑聊,沒等開口說上半句話,,江警官二十四小時待命的手機(jī)又唱起了“黑貓警長”,。
江陌搭眼瞧見邵桀渴望著繼續(xù)話題又期待落空無力掉下的視線,覷著沒有備注的來電顯示接通電話,,安撫似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喂您好,我是市局刑偵……”
“誰啊打了好幾個電話,,有毛病吧,?!”江陌話音未落,,電話那頭先扯著嗓子吆喝起來:“你誰?。吭俅蝌}擾電話我報警了??!”
“警察。盛安市刑偵支隊的,?!苯皼]再跟他客氣廢話,聲音登時沉了下來:“吳招娣——是你女兒是吧,?”
“……”電話那頭似乎有點(diǎn)兒堂皇意外,,沉默了半晌,帶著口音的反問才不耐煩地丟了過來:“她還沒死???”
這話實(shí)在冷漠又惡毒,江陌喉嚨里哽了一瞬,余光掃了眼明顯聽見聲響斂起情緒的邵桀,,勉強(qiáng)吞咽了一下,,壓抑地嘆了口氣,盡量不帶任何情緒地簡單告知了吳招娣被脅迫代||孕慘遭殺害的事實(shí)死訊,。
電話那頭的男人并不在乎似的,,甚至人又回到了麻將桌上,“杠,!四條——你說那么多,,合著就是人已經(jīng)死了是嗎?出去賣死的,?”
江陌胸口堵著一團(tuán)濁氣,,上不去下不來地憋在那兒。邵桀凝重地看向她攥得死緊的拳頭,,伸手使了不小的勁兒才把快被她攥干的濕紙巾摳出來,,半蹲在她身側(cè)小心翼翼地在已經(jīng)粘掛住的焦糖色痕跡上擦拭著。
江陌不太能一心二用,,隱約注意著邵桀的動作,,縮著腿躲了一下未果,火氣被電話那頭滿不在乎的胡謅亂扯燎得竄天,,還得勉強(qiáng)壓制著:“這位大哥你聽我說——”
“說什么呀,?有什么可說的?”電話那頭輸了牌,,摔摔打打地離開了牌桌,“讓她初中畢業(yè)回家打工結(jié)婚她不干,,非要離家出走,,扔下她媽那個瘋婆娘和她弟弟不管,倆人大冬天沉塘子里死了,。老子現(xiàn)在有新婆娘有新兒子,,她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啊,?臟不臟呢,!”
江陌在聽見電話那頭提及新家庭的瞬間像是掉進(jìn)冰窟窿里一樣,通體里外霎時徹涼:“你的意思是骨灰不認(rèn)領(lǐng)了是嗎,?”
“你不是警察嗎,?找地兒揚(yáng)了吧?!彪娫捘沁厬?yīng)承了一句呼喚,,匆忙地把江陌晾在一旁:“我們家沒有過這姑娘,別再打電話過來,再打電話我舉報你聽見沒有,!”
電話那頭掛斷得無情且決絕,,江陌怔了幾秒,無奈又無力地垂下手臂,,搭了下認(rèn)真地當(dāng)著小清潔工的邵桀肩膀:“起來起來,,搞得我跟黃世仁雇長工似的……回去洗洗得了,洗不掉拉倒,,我過得也沒那么仔細(xì),。”
邵桀的背包太沉,,撐著膝蓋站起身的時候頭暈眼花地?fù)谱〗倬莸母觳卜隽艘话?,“剛踹垃圾桶,也是因?yàn)椴畈欢嗟那闆r,?”
“嗯……”江警官滿心堅定正義的火苗不是頭一遭被幾盆冷水潑了個透心涼,,只不過這次還沒來得及自我消化,先被邵桀揪住這團(tuán)煩躁毛球的線頭,,輕輕扯動了一下:“不過這個女孩情況更嚴(yán)重一點(diǎn),。”
“吳招娣臨死的時候咬了嫌疑人一口,,算是給我們警方調(diào)查提供了一個最直接的證據(jù)線索,。”江陌低頭打量著褲子上殘余的淺棕色印痕,,郁悶地舔了下后槽牙,,“最起碼身份是能確認(rèn)的,家里也還有親人在,,不算是無主尸首,。我就是覺得……至少應(yīng)該送她回家?!?p> “不過聽見電話里她家里人那么說,,好不容易逃出來的……”邵桀有些動容,簡短地沉默了幾秒,,“讓她留在這兒也許是好——啊——,!”
邵桀話音未落,聲調(diào)倏地拔高,,跟那天在電話里的哀嚎相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江陌先只遠(yuǎn)遠(yuǎn)望見鑒定中心祝主任那臺上了年紀(jì)的越野車,,沒留意到法醫(yī)辦公室那兩個實(shí)習(xí)生拖著一板車的口袋匆匆經(jīng)過,直等到接連兩聲鈍響砸在耳后,,晃在眼前幾乎遮住了她所有視線的邵桀“噌”地躥到緊貼在她的身旁的位置,,囫圇個兒地攀掛在她頸側(cè),,江陌這才下意識趔趄著摟住邵桀背后的背包,托扶住這位看著單薄但縱向幾乎算得上龐然大物的小朋友,,挪蹭了兩步,,瞥見了適才自己把自己絆了個跟頭,一不小心摔翻了拖板車的法醫(yī)室胖坨……
以及刮破了尸袋,,幾乎滾落到一步之遙處的殘肢斷手,。
忙于指揮實(shí)習(xí)生歸置臺面器具的祝思來聽見遺體處置室外頭一片嘩然,趕忙沖出來查看情況,,揮手先跟“拖家?guī)Э凇钡慕按蛄寺曊泻?,隨即撿起分裝妥當(dāng)?shù)氖瑝K,抬腿在摔得冒懵的胖坨屁股上蹬了一腳:“你個大老爺們兒還不如小羅,,拖幾個尸塊都能摔跟頭,。”
江陌快托不住這位樹袋熊,,拍了拍邵桀的后腦勺兒,,歪頭看向她師叔:“祝大主任,這什么新情況,?”
祝思來把胖坨轟走,,這才把注意力從江陌轉(zhuǎn)移到幾乎盤住江陌的這位勇士英雄身上。
祝大主任眼神意味不明地在他身上審視了一遭,,抿著快脫口而出的好奇調(diào)笑,,清了清嗓子簡潔解釋道:“高墜分尸,初步判斷自殺,,中高層下落,,現(xiàn)場能看到下落的軌跡范圍有施工扯的電線和雜物。咱們就先直接殯儀館做查驗(yàn),,把人拼全乎,,等家屬趕過來?!?p> 祝思來交代了幾句就被胖坨手忙腳亂地喊走,江陌托扶著邵桀快頂不住,,又拍了拍這位蹬鼻子上臉技藝嫻熟型選手的后脖頸:“撒手,!”
邵桀悶在她后腦勺兒的位置,甕聲甕氣地發(fā)抖:“……尸體……還在嗎,?”
“……哥們兒,,再不撒手,我就快成尸體了——”江陌被他箍得眼眶都漲紅,,只能伸手薅住邵桀后腦勺兒的頭發(fā),,生拉硬拽地把人扯到眼前,,搓著脖子上的一圈兒紅痕,眼淚都快咳嗽出來,,“對了……咳咳……你剛才說有什么事兒來著,?趙娟?”
邵桀兩眼一抹黑地犯迷糊,,扯吧著自己驚嚇得快飛出去的魂魄,,有點(diǎn)兒抱歉地對著差點(diǎn)兒被他勒得一命嗚呼的江陌尷尬無措:“……不好意思啊江警官……我說我后天在國外有比賽,待會兒的飛機(jī)就得走,,能不能麻煩你幫著照顧一下,?就等到韓律趕過來就行?!?p> 江陌擺了擺手示意無妨,,卻突然抬起頭,牽制住邵桀閃躲的目光,,揚(yáng)了下眉梢,。
“這事兒問題不大,反正認(rèn)領(lǐng)交接結(jié)束之前我都在這兒,。但有個問題,,我覺得你得如實(shí)回答一下?!?p> 邵桀眨了眨眼睛,,有點(diǎn)兒不明所以:“跟案子或者楊笑笑有關(guān)嗎?”
江陌搖頭,,仍舊意有所指地盯住他:“查監(jiān)控那天,。你去立興西街到底是干什么?”
“……”邵桀有些意外,,輕咳了一聲,,試圖把話題的方向牽扯回來:“我真的就是好奇楊笑笑是怎么失蹤的?!?p> 江陌眼皮稍抬,,極輕地哼笑了一下,沒說信也沒說不信,,順著他的意思反問道:“雖然曾經(jīng)是同學(xué),,但楊笑笑跟你其實(shí)沒有太深的淵源,你好奇這個干什么,?”
“因?yàn)橹傲⑴d西街——準(zhǔn)確點(diǎn)兒說是三年前紅樓附近,,出過人命案,后來加裝了很多監(jiān)控預(yù)防危險事件……”邵桀臉上淺淡的為難和慌亂沉了下來,,目光依舊清澈,,卻像是潛藏著一些難以言說的情緒,,壓抑隱忍著:“我真的……只是好奇,在這么多監(jiān)控底下,,楊笑笑是怎么避開所有監(jiān)控失蹤的,。”
江陌怔了一瞬,,皺起眉:“你怎么知道——”
邵桀矢口打斷了江陌即將發(fā)散的猜測:“當(dāng)時的受害者是我上學(xué)時候的老師,,她對我這種不務(wù)正業(yè)的學(xué)生還不錯?!?p> 江陌遲疑了片刻,,出乎意料的揣測和收獲讓她一時不知該不該追問不舍——邵桀不太像是在說謊,但卻極坦然地表露著他有意隱瞞些什么……雖然江陌姑且無從確認(rèn),,三年前的血色案件留給他的究竟是創(chuàng)痛,,還是什么長久執(zhí)著的疑惑。
江陌垂著手臂站在那兒,,拇指用力地捏搓著食指的指節(jié)邊側(cè),,面無表情地盯著邵桀看了半晌,最終也只是伸手拍了下他的手臂外側(cè)的衣服褶皺,,佯裝著無事發(fā)生地送他坐上了開往機(jī)場的出租車,。
天邊擦黑的時候韓律才忙完學(xué)校的功課和業(yè)余的工作,得了邵桀的叮囑開著車來接已經(jīng)三魂七魄不在原位的趙娟回醫(yī)院,。江陌把人和骨灰送到殯儀館大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跟扶著車門下來,看見陰惻惻的殯儀館腿肚子轉(zhuǎn)筋的韓律揮了揮手,,轉(zhuǎn)頭揣著口袋溜達(dá)到遺體處置室門外不遠(yuǎn)的停車場空地,,靠向車門,等待著民警同志送走最后一位悲痛欲絕的受害者家屬,。
她這一整天都泡在大悲大慟的環(huán)境里,,疲憊不堪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著,視線漫無目的地逡巡到半路,,又被墻腳的一抹金屬色反光吸引住,。
江陌抖了抖袖口,緩步湊近看了一眼——居然是一枚金屬制的微縮魔方,。
好像是邵桀背包上的,。
江陌彎腰撿起,略微回憶,,猜測是邵桀被醉酒大哥的車把手勾住的時候被意外刮掉的,。她掂了掂手心里金屬方塊的重量,,借著停車場昏暗的燈光打量著魔方表面的磕碰剮蹭,,隨手拍了張?zhí)摰靡凰康恼掌?,發(fā)到了八成這會兒正在天際翱翔的邵桀手機(jī)上。
“灰姑娘,,這是不是你背包上的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