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動長安 第七手 對弈
奚車沿著經絡,,借助著機關道在各坊之間的大道上平緩運行,。
長安是一個錯落的都市,樓閣猶如積木一般,,用可以滑動的機關結構,,搭建成錯落的坊群。
道路以廊橋相連,,樓閣相互勾連,,它躍出了地面的局限,猶如精致的機關結構一般生長著,,越是要鬧坊曲,,這種生長便越是復雜交錯,就像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擺脫了土地的局限,,向上去爭奪空間,!
所以越靠近太極宮,長安的整體的形勢越高,。
而最為中心的太極宮,,巍峨聳立,便是整座長安的最高處,!
奚車在坊群構建的復雜地形中,,飛快的水平滑動和垂直攀爬,弈星俯視著奚車窗口外那繁華的市坊,!
百姓在樓閣廊橋之上穿梭,,身穿白袍的高門家仆,、河洛各地的待選官員、穿著圓領小袍的文人士子穿行在東市,、西市,、長樂、平康各坊之中,,身著系在胸口的儒裙的仕女,,畫著斜紅桃花,或款款蓮步,,或乘坐奚車,,往來于各坊之中。
毫不忌避諱的灑下盈盈笑語,,面對旁邊投來的目光落落大方,。
甚至還有商人家的女兒,身著胡服,,留下一抹動人的嬌艷,!
弈星看過這長安要鬧的繁華,王宮貴族,,仕女商人的斗雞走馬,,踏春游園,也見過長安外城郭那些落敗坊曲的低矮破落,,凋零雜亂,。
就像長樂坊上層的燈紅酒綠,雕梁畫棟之下,,那巨大的蒸餾機關之間,,穿梭著被蒸汽蒸烤的渾身赤紅,半身赤裸的釀酒工人,。
他甚至還曾去過那些被隔絕的病坊,,待拆除的廢坊,它們半掩埋與長安之下的坊冢之中,,那些身患重疾又無力醫(yī)治的人掙扎其中,,被機關律剝奪機關使用權的罪犯,,從云中,,河洛各地偷渡而來的移民,刀頭舔血的三分之地傭兵,,因為魔種特征更為明顯而被歧視的混血,,蜷縮在長安的黑暗中,被遺棄在陰影里,!
他見過生活在廢坊之中,,每日只能偷偷逃出地下,,去長安八渠中打水的孩子。
也見過陳列滿尸體,,大限臨頭大限將至便會麻風病人走入其中的荒廢廟宇,!
堯天為此曾經做了很多努力,但他們救不了所有人,!
旁邊的明世隱似乎看出了弈星此刻的所想,,他低聲道:“長安被譽為王者大陸之上的一顆明珠,但在明珠璀璨的光輝之下,,誰又能看到那光輝投射出來的影子呢,?”
“各大坊群相對封閉,各坊隔絕,,繁華的坊曲和破落的邊緣小坊,,生活其中可能是天壤之別,那些廢坊可能連陽光都沒有,。武則天口口聲聲說長安屬于所有人,!但那些廢坊的居民,那些病人,,又有誰能花費整整一天的時間,,從長安的邊緣,從地下的坊冢中爬出來,,來到這里,?”
“所以,在光芒下面,,看不見影子,!”
明世隱掃視著奚車經過之所的繁華,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你那一次和阿離為病坊的病人們送藥,,阿離回來后好幾天都沒有開口說話?你們看見了什么,?”明世隱幽幽道,。
弈星眼神幽深,他低聲道:“我看見了身患傳染之疾的病人,,被遺棄在病坊之中,,他們本該受到更好的照料,沐浴陽光祛除皮膚的風邪,,但卻只能寄生于幽暗潮濕的廢坊里,,慢慢的……腐爛!”
“武則天每年都有幾次給病坊的病人們賜醫(yī),。由宮中出醫(yī)藥錢……但她從來不會去看看,,有誰愿意冒著被傳染的危險,,去其中義診!繁華的坊群越來越靠近太極宮,,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泰平,,是王公貴族,是錦衣玉食,,再不濟也是東西兩市的繁華喧鬧,!”
“誰又會去注意那長安的影子?”
明世隱幽幽嘆息,,甚至怨恨而放肆的笑了起來:“在長安之下的陰影都會被無視,,更何況那些遠離長安,他們所看不見的地方,,那些只能聽聞只言片語的地方,?那座長城和仰仗它庇護的人們……這就是女帝的傲慢之罪!”
“會的,!”弈星低聲道:“老師,!我們會讓她看到的!”
明世隱勾起嘴角,,冷笑道:“真不知道,,太極宮的長安坊圖之中有沒有記載長安之下的那片陰影!“
奚車駛入高高聳立的太極宮角門,,弈星跟著明世隱從奚車之上下來,,步入了這座長安的權力中樞。
在踏上進入太極宮的宮道之前,,弈星駐足回頭,,俯視著太極宮下漸漸蔓延出去的繁榮和人來人往的喧鬧……他默然回首,步入了太極宮,!
隨著師徒兩人由內侍帶領,,穿行在長廊宮道之上,不遠的太極殿中,,卻傳來肅穆的禮樂,,宮道之上的宮女賓客往來絡繹不絕,一隊梨園侍女各持樂器,,排列兩旁,,從明世隱師徒身邊走了過去。
看到一臉肅容,,緊著一張小臉的弈星,,還有宮女好奇打量的了幾眼,,狹促的妓人還遠遠的調笑了一句:“哎呀,!這個弟弟好可愛,!”
宮中的小官,沿著宮道小步快走,,交頭接耳,,王公貴族,世族機關師也三五成群,,往太極殿而去,,端是煌煌盛世景象……
扶桑使團縱然前已經面圣過了一次,但在太極宮內侍官員的帶領下,,沿著長長的宮道,,走入了長安最莊嚴的太極宮之中。
周圍精巧的機關女侍,,精致的宛若真人一般的舞姬,、樂師,那種種不可思議的機關造物,,太極宮的富麗堂皇和河洛之強盛,,猶然讓他們有些自慚形穢!
那領頭的副使,,用扶桑的語言感嘆道:“在扶桑,,就連最富有的大名和將軍也沒有這樣的機關侍女侍奉!我聽聞源將軍有一具出自長安的機關舞姬,,但卻常常不言不語,,無法行動,唯有每天最為短暫的一點時光才能舞蹈,!將軍便愿意在處理完公務之后,,烹調著大唐傳來的茶道,讓舞姬安坐在櫻花樹下,,安靜等待,,而卻常常沒有等到回應。將軍也不惱怒,,而是說最美的事情便是等待……”
“但若是在風吹落櫻花的時候,,能夠看到機關舞姬生動起來,朝著長安舞蹈,,便以為是天下最美妙的侍奉了,!”
使節(jié)回頭看著穿行在宮道上,猶如活人一樣生動,,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猶如舞蹈的機關舞姬,一臉的神往……
“會有的……”
高岳親王低聲道:“這樣的機關術,,我們會有的,!就如同遣往長安的使節(jié)帶回了圍棋,,我們苦心參研,在這一次,,終于由我擊敗了長安的棋道高手,,超越了長安一樣?!?p> “總有一天,,機關術也會如此!我們不是已經向那些海都人學習了嗎,?”
他凝視著這夢幻一般的太極宮,,這走路的姿態(tài)都與扶桑不一樣的長安貴人們,低聲道:“終有一日,,京都也會變得和長安一樣,,那么的美麗!”
帶領他們向太極宮而去的小官沒有回頭,,只是眼神向后微微一瞥,,神情之中透著一種無言的驕傲。
明世隱師徒兩人被領進了太極殿中,,被安排在殿前的案幾坐著,,往來端上食盤與酒漿的仕女們竟有許多都是機關人,真人大多生的豐盈,,畫著精致的妝容,,而機關舞姬略纖瘦一些。
人們路過正襟危坐,,小臉深沉仿佛在思索什么的弈星面前的時候,,總是會偷偷看上兩眼,兩腮的脂紅越發(fā)可愛,。
因為是被選為對戰(zhàn)扶桑世界的棋手,,弈星縱然沒有官身,也坐的靠前,,周圍都是一群上了年紀的官員,,許多在前朝時期就位列朝堂了!
如此越發(fā)顯得弈星不同,,就連遠遠坐在陛上的武則天頭朝這里看了一眼,。
武則天的旁邊,是神色肅穆,,姿態(tài)沉著的狄仁杰,。
弈星看到狄仁杰的目光久久的停留著這個方向,似乎在看著自己,兩人一遠一近,,目光交錯,,狄仁杰居然從女帝身旁走下,向著兩人走來,,弈星微微施禮,,道:“狄大人,!”
“陛下并不太在乎勝負,,就算輸了,也應該不會責備你,,你不用緊張,!”狄仁杰低聲說道。
“狄大人如何敢肯定陛下的心思,?”
弈星平靜道:“弈星曾在陛下面前立狀,,必定能勝!棋手對弈,,縱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能變,,如何會為此時的一點陣仗而徒生雜念?狄大人過慮了,!”
“律法只會因為證據(jù)將人定罪,,不會因為喜惡而處置他人,陛下一貫維護律法,,所以只要合情合理,,并非故意或是有其他圖謀,就算是失敗,,也是無罪的,!”狄仁杰緩緩道,算是在和他解釋,。
“失敗本身就是罪行,!”
明世隱突然打斷了狄仁杰的話:“如果敗了!我自會向陛下請罪……”
狄仁杰沉默良久,,才突然開口道:“弈星,!如你這般能夠戰(zhàn)勝侍詔們的年輕棋手,長安還有多少,?”
“長安多有英豪,,臥虎藏龍,弈星年紀尚淺,,未曾見識過多少人,,所以大人此問,卻是答不上來的!”弈星不卑不亢微微低頭拱手道,。
狄仁杰淡淡一笑:“大理寺替陛下查探消息,,為陛下的耳目。但在今日之前,,竟然也未曾聽聞如你一般能以總角之齡,,戰(zhàn)勝宮中侍詔的才俊,!但巧合的是,,這樣的人居然一出就出了兩個。前番王侍詔等人之敗,,便是遇上了這么一個人,,因為先與他對弈,耗費了心力,,這才在后日的那場對局之中連連出錯,!”
他淡化了那個神秘人的敵意,仿佛三位侍詔的失敗,,并非什么宮廷陰謀,,而只是一場巧合罷了!
但只要弈星敢開口應承此事,,狄仁杰便會當場將他拿下,。
因為他已經感覺到,這棋局背后并非只是為了出名而弄出的鬧劇,,而隱藏著濃重的陰謀氣息……
“狄大人說錯了,!”弈星突然搖頭道:“能戰(zhàn)勝宮中侍詔的,只有那個人,。而今日這場棋局之后,,我才會證明自己!”
狄仁杰的目光看向他,,一雙劍眉帶著難以隱藏的鋒銳和凌厲,,他審視的目光和弈星的眼神相對,就像閃電刺入了深湖里,,狄仁杰凝視著弈星毫無波瀾,,猶如澄凈的深湖一般的眸子。
與所有面對他就不由得透露出心虛的罪犯,,那種強撐著的眼神不同,。這個少年背后,有一種猶如律法支撐著的自己一樣的力量,。
是這種力量,,支持著他踐行著自己的道路,!
在這個莊嚴宏大,充滿著壓迫力的太極宮中,,面對著高高在上的女帝和掌握著權力的自己,,這少年平靜以對,甚至冷靜的有些過分了,!狄仁杰甚至感覺扶桑使節(jié),、達官貴人都不在他的眼中,明明位列階下,,他卻仿佛居高臨下,,俯視大局!
“他要……操控這場局勢,!”
狄仁杰感覺到的東西,,說出來只會讓殿中的高官顯貴們笑話,,這里的達官顯貴一個個身份尊貴,,大權在握,更有女帝高高在上,,主持著接待扶桑使團,。事關兩國邦交的軍國大事,哪里輪得到一個下棋的無名小卒來操縱什么,?
兩人目光相對,,具都感覺到了彼此背后的力量……
“他察覺了……”弈星勾起一個淡淡的微笑,眼睛里除了棋局之外,,終于看到了對手的影子,。
狄仁杰也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他要下的這盤棋,并非只是與扶桑使節(jié)的那一場,!”
片刻之后,,伴隨著莊嚴的禮樂,編鐘琵琶琴瑟之聲轉為肅穆,,有內侍高聲道:“宣,,扶桑使節(jié),高岳親王覲見,!”武則天矗立明堂,,殿上階下的群臣賓客恭敬起身,一種莫名的莊嚴肅穆一掃方才的放松肆意,。在這般氣氛之中,,扶桑使節(jié)團被領入了殿門……
使節(jié)團跟隨者禮部官員走上了殿前,自從高岳秀策以下皆叩拜,,親王高岳秀策也雙膝觸地,,道:“末使秀策,攜我國國王之禮,叩見皇帝陛下,!恭祝陛下千秋萬世,,邦國永固!”
武則天微笑道:“貴使自東方遠來,,不必多禮,。請起,賜座,!”
值殿官便引扶桑使節(jié)團到了一旁落座,,此番禮畢,賜宴便正式開始,,太極殿外侍女寺仆穿梭往來,,在尚食局掌膳女官的催促之下,將美酒,,佳肴猶如流水般的送進殿中,,機關伎樂師同精通樂器的宮女一并羅列兩旁,戴平幘,,衣緋大袖,,每色十二,各持琵琶,、羯鼓,、胡笛、篳篥,,乃是宮廷造詣最高的坐部伎,,又有一隊一百二十人的機關武士,穿甲持戟踏上殿來,!
扶桑使節(jié)團一時慌亂,,甚至有使節(jié)向后癱軟在地,高岳秀策揮袖止住他們的慌亂,,道:“莫慌,,這是皇帝破陣樂!”
弈星看了一眼位列伎人之中,,懷抱琵琶,,與羯鼓一并擔任此樂定音之責的楊玉環(huán)。
見她神色清冷,,對自己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五色旗纛穿插,一眾機關武士,,左圓,、右方,,先偏、后伍,、魚麗,、鵝貫、箕張,、翼舒,,交錯屈伸,首尾回互,,往來刺擊,。一百二十名機關武士陣容肅穆,舞蹈發(fā)揚滔厲,,坐部伎彈奏的聲韻愈發(fā)慷慨,。
鼓聲伴隨龜茲樂器震天響,傳聲上百里,,震徹太極宮,,氣勢雄渾無匹,每次舞部變陣的間隙,,便響起一片喝彩聲,。
高岳秀策以手拍擊大腿,,暗合節(jié)拍,,使節(jié)團中有精通樂理者,也在暗暗記下曲調音譜,。
副使聽聞此樂,,見得此舞,心神激蕩之下竟不由感慨道:“這便是上國舞樂,,若使這些機關武士攻城破陣,,扶桑又有何人能敵?”
旁邊的高岳秀策面色一變,,一直到《皇帝破陣樂》落幕收尾,,身軀都繃得緊緊的……
一曲舞畢,高岳秀策越發(fā)謙恭,,一揮手,,便有兩位隨從將一張棋盤和兩籠棋子,拿到了他的面前,,剛想開口,,坐部樂中楊玉環(huán)便一鉤手中的琵琶弦,一聲碎音藏在樂曲中,,隱蔽的魔道力量無聲無息間,,撥動了人心,。
聽高岳秀策道:“前次陛下賜令三位侍詔與末使對弈,末使雖稍勝一籌,,但也見識了長安的棋道高手,,喜不自勝,回去之后常常復盤,,每每有所收獲,,棋道開悟了許多!只是未能一敗,,不甚盡興……”
上方坐于武則天身側的司空震不禁抬頭,,一雙濃眉微皺……
高岳秀策起身躬身道:“不知陛下囊中,可還有棋道更為高明的人物,,賜令與末使一弈,!”
狄仁杰此刻腦海中已經電閃而過,回想起高岳秀策的相關情報:“高岳秀策是一個高明的棋手,,當然也是一個沉穩(wěn)隱忍的人物,,豈會如此不智,開口挑釁,,是被破陣樂和酒漿刺激得血脈僨張,,控制不住情緒,還是……”
他的目光轉向了身邊的弈星,,少年依然平靜,,甚至沒有碰一碰手邊的三勒漿。
明世隱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抬手將弈星手邊的三勒漿拿了下去,,平靜道:“弈者,不應飲酒,!”
狄仁杰微微抬頭,,眼神停留在了高岳秀策微熏的面孔上,明世隱冷笑一聲:“所以,,他只是三流……不再冷靜的棋手,,這一局已經沒有下的必要了!請讓他清醒的時候來吧,!以免說我等勝之不武,!”
武則天此時卻喊了弈星的名字:“弈星!”
弈星真理了一番儀表,,施施然起身,,叉手道:“弈星在!”
武則天點了點他,,笑道:“這便是王子所求,,更高一層的棋手,!”扶桑副使驚愕道:“可,他還是個少年,?”
“十六歲不成國手……“弈星緩緩開口道:“則終生無用,!”
“十六歲時,你在做什么,?”
高岳秀策朝下看到了那個少年,,他神情愕然,聽到這句話非但沒有動怒,,反而有一絲沉郁之色,,隨即眉頭化開,朗聲道:“棋道不在年高,,那邊請這位少年,,與本王對弈一局吧!”
伎樂部中的楊玉環(huán)再次勾動琴弦,,琴聲里,,弈星聽到了落子的聲音,而狄仁杰卻眉頭緊皺,,仿佛感覺到了暗流猶如潮水涌動而來,。
副使布下棋盤,得意道:“先前幾位侍詔見到這棋盤便有疑惑,,前番我國王子勝出后,,長安之中便有議論,言說此棋盤棋子有異,,才令貴國三位侍詔落敗,。”
“末使不敢擔此則,,當與陛下說清……”
“這幅楸玉局的棋子,乃是扶桑往東三萬里的集真島上所產的奇物,,集真島上乃有座凝霞臺,,臺上有手談池,池中能產玉棋子,,混元如一,,顆顆黑白分明,乃是天生的棋子,。因為其黑子陰涼能使人甚至清明,,白子溫熱能活絡氣血,故稱之為冷暖玉,!”
“棋盤亦產自集真島,,質地如楸木一般,,乃是雕琢棋盤的上佳之物,名為楸玉,,制成棋盤能映出人像,,帶有清香,使人精神不疲,!”
高岳秀策摸到了棋籠里,,手指按在了黑子上,一陣清涼的冷意突然令他精神一振,,腦海的酒意和昏沉一掃而空,,看到那在太極宮皇帝群臣面前侃侃而談,面孔隱隱帶著一絲得意之色,,話語間不乏挑釁的副使,,他心中泛起一絲隱憂。
扶桑遣使而來乃是向長安學習中原文化,,為兩國交好而來,。
此番使節(jié)言語如此不謹慎,幾乎等于在挑釁于長安,,于此行的根本目的完全相悖,。
扶桑小國也,不需要爭強好勝,,硬是要強壓長安一頭,,高岳秀策此時急欲打斷被酒意沖昏了頭腦的副使的話。
“中原之棋道,,遇上扶桑之冷暖玉,,楸玉,卻似天造地合一般,,若是長安無此上品珍物,,我扶桑愿意舉手奉上,以為貢禮……”
但此時司空震已經站起身來,,打斷了扶桑使節(jié)的夸夸其談,,緩緩開口道:“長安自有上佳棋盤,勞費貴使用心了,!”
他向武則天一拱手道:“陛下,,扶桑使節(jié)朝貢而來,欲與我長安棋手一戰(zhàn),,此乃兩國盛事,,請陛下開云棋臺,賜長安百姓一觀此戰(zhàn),!”
武則天微微皺眉,,狄仁杰一看便知道這位陛下根本不記得什么云棋臺了,!
急忙出列道:“云棋臺乃是前朝所建于太極宮,以機關建成,,推演長安諸坊布局的機關棋臺,。如今已有數(shù)十年未曾修繕,恐怕難以再啟用……”
武則天卻并不忌諱自己不知道這件事,,而是提起興趣來:“哦,?我竟然忘記了太極宮中還有這般事物,能不能開啟狄卿先莫談,。請王子和使節(jié),,群臣先移步前往一觀就是!”
“就算有些年久失修,,長安這么多機關師,,想來修好此臺也用不了一兩日!”
武則天當先由司空震引路,,朝著這從未聞名的云棋臺而去……殿中縱然方才扶桑使節(jié)大放厥詞之時,,氣氛有所異樣,但身居長安,,百官群臣是何等的自傲,,心里都憋著一股氣。
此時聽聞司空大人提起宮中的機關造物——云棋臺,,未曾聽聞者自然是萬分好奇,。
還有幾位經歷過前朝的老臣與身邊的人說起,他們所記得前朝修建的這座機關坊,,是何等的宏偉震撼,!
四望通幰七香車的御輦與依仗緩緩啟動,緩緩行出太極宮,,王宮貴族,,文武百官都跟在御架之后。
弈星也跟上了明世隱,,隨著人群向著太極殿旁不遠處的一處宮宇而去,,不遠處長著絡腮胡子,肌肉虬結的程咬金哈哈大笑,,與旁邊熟識的官員說的唾沫橫飛,眉飛色舞,。而狄仁杰跟在女帝的身后,,感覺一張巨大的棋局,將要在自己面前徐徐拉開,。
自己站在一邊,,而那個少年端坐在對面,!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太極宮中燈火輝煌,,他們要去的那座宮宇卻只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大部分都隱藏在陰影中。
從這里越過宮墻,,可以看到太極宮外的長安,。
萬家燈火,無邊繁華收入眼底,,讓女帝在四望車上深深凝視,,高岳秀策久久失神,明世隱神色隱藏在黑暗中難以分辨,,他旁邊的弈星身上明暗不定,,眼神也微微的泛起波瀾……
狄仁杰站在女帝的身邊,沐浴光明之下,,在這一瞬間眼神堅定,,毫無猶疑。
御架緩緩停了下來,,面前就是一片七八座宮殿組成的宮宇,,宮殿并沒有破敗,但已然非常冷清,。太極宮極為廣大,,這樣的冷宮并不少見,而且也沒有看到那巍峨壯觀的云棋臺,,甚至連高一些的臺子都沒有……
武則天放眼望去,,突然開口道:“朕記得這里,這里不是絳云宮嗎,?而云棋臺又何在呢,?”
司空震走入絳云宮主殿之中,少頃整座宮殿的屋宇開始顫抖,,伴隨著平緩而沉重的摩擦聲,,巨大的機關坊,如同積木一般緩緩的移動起來,。
俯窺太極宮,,能看見飛檐烏瓦在宮中行走,條條街道如同發(fā)條一樣竄動,,他們面前的這座宮殿群,,就像重新組合的魔方一般,變換著!
整個地勢都伴隨著機關巨力抬升而起,,宮殿裂開,,下沉,平鋪,,一枚枚足以讓人盤腿坐在上面的黑白棋子伴隨著翻板,、活門,從地下升起,。
少頃,,便有一個占據(jù)整個機關坊的巨大棋盤,鋪陳三百六十一顆黑白棋子,,縱橫十九道,,每一格都有一間耳房大小,浮現(xiàn)在眾人的眼前,。
高岳秀策微微顫抖,,他一生對弈無數(shù)盤棋,見過的棋盤大同小異,,縱然是冷暖玉這般異寶珍品,,用熟了也不過如此而已。但此時在他面前展開的宏大氣象,,那巍峨恢弘的棋盤,,此時這里還略顯陰暗,但這一幕流露的通天氣勢,,卻已經奪去了所有旁觀者的心……
他簡直不能想象,,端坐這雄偉巍峨的棋臺之上,輕挪棋子,,讓下方的巨大棋盤改天換地,,巨大的棋子緩緩起落,又該是何等煊赫壯闊,。
在棋盤之上輕輕落子,,以此微弱之力,牽引出巨大的改天換地的偉力,。
謀國,、謀權、謀智,、謀勢,、謀子……
試問哪個當權者,能拒絕這樣的誘惑,,又有哪位棋手,,沒有天作棋盤星落子的浪漫,?
縱然這里只是天地的一角縮影,,縱然這里只是長安的一個機關坊,,但高坐云棋臺上,俯視著長安萬家燈火,,百千家羅列如棋盤的坊市,,以長安為棋盤,操縱一城形勢的感覺撲面而來,,又有誰能拒絕,?
高岳秀策朝著武則天長躬而下,額頭幾乎觸地,,他顫聲道:“陛下,,請允許小王在此云棋臺上,對弈一局,!”
武則天看了他一眼,,此時高岳秀策激動的滿臉通紅,眼中甚至還有血絲蔓延,,女帝點了點頭,,首肯道:“貴使急切之情,朕已悉知,!但方才貴使應該已經聽到了,,這云棋臺乃是前朝所留,數(shù)十年未曾修繕過了,!而且天色已晚,,貴使今日喝的也有些多了,不若先修繕好云棋臺,,待到貴使養(yǎng)足了精神,,再擇日一戰(zhàn)?”
高岳秀策聞言也覺得有理,,便點頭不提……
武則天轉頭問道:“狄卿,,此臺大致要修繕幾日?”
狄仁杰轉頭看向了不遠處和李元芳站在一起的索元禮,,索元禮把手攏在袖子里,,施施然的走向了云棋臺,他進去查看了少頃,,便出來回道:“稟陛下,,此臺所設的機關極為精巧,但用料之上著實下了血本,,因此縱然擱置了數(shù)十年,,損壞也不嚴重,,若是讓虞衡司出手,不用兩日便能完全修復,!”
武則天聞言微微點頭:“那這樣,,三日之后,便由扶桑使節(jié)高岳親王,,對弈我長安的棋道天才——弈星,!屆時開放太極宮,長安士民可以有序進來觀賞,,朕也與群臣和各國使節(jié),,于太極殿上……”
武則天回首看向遠方的太極殿,縱然距離相隔數(shù)里,,但這巨大的棋盤,,足以讓人從太極殿看得一清二楚!
“一并欣賞這驚世一局,!”
宴至此時,,主賓具歡,百官群臣以及長安勛貴看了這么一場熱鬧,,更親眼見證云棋臺這般壯闊的棋局,,也都心滿意足,待女帝停了酒宴便三五成群的散去了,!
索元禮凝視著黑暗中那占據(jù)了他整個視線的云棋臺,,他的目光復雜,混雜了無數(shù)說不清楚的東西,,此時身后突然有一個聲音響起,。
“長安是一座由機關構成的城市,記得你和我說過,,它本身就是活著的,!你恐懼它,你憎恨它,,你也懷念它,,甚至沒有幾個人比你更愛它……為了觸摸它的脈搏,你的父親親手建造了眼前這個偉大的奇跡去研究它,!”
“如今,,你卻要毀掉它,甚至不惜借助你父親的驕傲……”
“為什么呢,?”
索元禮緩緩回頭,,明世隱就站在黑暗中,與他并肩而立……
…………
宮宴散盡之后,,狄仁杰沿著太極宮走了下來,,一直來到云棋臺邊,,索元禮正在其中忙碌,檢修著里面種種的精巧機關,,狄仁杰站在一旁,,看著好友忙碌,聽他道:“你打算在旁邊看著嗎,?還不過來幫一把手,?”
“為何不等明日虞衡司的人來……往常,你可不像是那么勤快的人,!”
狄仁杰雖然這樣說著,但還是撩起了衣袖,,上去幫忙,。
索元禮整個身子都探入了一顆棋子之下:“我可和虞衡司的人處不來,再說了,,還有案子要查,。今日我是代你給女皇陛下許諾,若是虞衡司那邊拖延,,丟臉的可是你,,干脆幫你檢查一下,測繪一份圖紙給你,。你好拿著去應付虞衡司,,明日我就不來了!”
“那你真是白忙乎了,!”狄仁杰遞給他一個機關扳手,,笑道:“秘閣之中有云棋臺的檢修圖紙,今晚回去我就調出來,,不怕虞衡司那邊找麻煩,!”
索元禮從機關暗渠中探出頭來,面色有些微微失血的發(fā)白,,還在不停的喘氣,,狄仁杰伸出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笑道:“少喝點酒吧,!機關師可不都像你這樣體弱,!”
索元禮勉力直起腰來,嘴硬道:“虞衡司的人恨不得衣服都有機關人給穿上,,哪里會親自做這些苦力活,!你要是真有心,還不如為我多漲一些俸祿,,免得長樂坊的圣人寂寞太久,!”
狄仁杰掃視過這一片宏偉,,宛若小城一般的棋盤,他登上棋盤兩側的高臺,,異日兩位棋手便會各登上一邊的高臺,,演繹這驚世一局。
俯視著夜幕下的長安,,狄仁杰緩緩回頭道:“十五日前,,大理寺秘閣被竊,嫌疑人留下了這兩枚棋子……”說著,,他將一枚黑子遞給了索元禮,。
索元禮接過棋子,驚疑道:“這不是那扶桑使節(jié)今日炫耀的冷暖玉嗎,?”
“我后來整理盜賊動過的秘閣情報,,其中有一份特別有趣,你猜是哪一份,?”狄仁杰嘴角勾起一絲笑意道,。
索元禮微微沉吟,也開口道:“是扶桑使團的情報,!”
“沒錯,!”
狄仁杰微微點頭,繼續(xù)道:“前日太極宮棋院的三位侍詔,,為一神秘人邀戰(zhàn),。三盤棋極為繁復,劫爭重重,,耗盡了三位侍詔的心力,。次日扶桑使團來朝,精力不濟的三位侍詔均敗于扶桑小王子之手,,長安一日嘩然……短短一天之內,,消息便傳遍了長安。以至于今日招待扶桑使團的盛宴,,便有許多人矚目,。“
“而就在方才,,扶桑小王子和副使又有些言辭不慎,,言語之間似有挑釁之意,就連司空大人也出面,,升起了這座擱置許多年的云棋臺……”
狄仁杰捻起那枚白子,,肅穆道:“這一切環(huán)環(huán)相扣,就是要促成三日后的一戰(zhàn),!“
“利用扶桑使節(jié)屢次的挑釁,,三位侍詔之敗,,幕后的那只黑手已經將整個長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那一場棋局之上,!屆時,,陛下會開放太極宮,以供長安士民觀賞棋局,,人流混雜,,大理寺難以全數(shù)照應,而此地……”
狄仁杰看向左邊,,將整個太極宮盡數(shù)俯窺,,任何一處的動向都能收于眼底!
再看右邊,,也能俯視長安,,占據(jù)最高處!
“云棋臺的地利形勢太好了,!占據(jù)這里,整個長安的動向一覽無余,!”
狄仁杰心中十分凝重,,無論是軍事調動,用間,,下毒,,放火,還是直接攻打,,潛入行動,,占據(jù)這樣的位置,都十分的便利的,!立起這樣一座俯窺長安的高臺,,長安十分嚴密,不能說滴水不漏,,卻也是相互呼應,,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防御,便被破解了一半,。
這種危險讓狄仁杰十分警惕……
索元禮面色也凝重了起來,,他捏著手中的冷暖玉棋子,絲絲涼意沁入心脾,,令他頭腦分外清醒,。
“從幾位棋侍詔敗于扶桑小王子之手開始,這一切環(huán)環(huán)相扣,,如果真有幕后黑手,,他有跡可循的出手只有一次,!那便是耗費三位棋侍詔心力之時……甚至他對扶桑小王子的棋力也有了解,知道整個棋院唯有三位侍詔有能力戰(zhàn)勝扶桑小王子,,因此便出手阻止,。余下的事情發(fā)展,他便一直隱于幕后順水推舟,!”
“他把人心當做一盤棋局……”狄仁杰負手道:“落子勾勒成大勢,!”
“如此想來,扶桑小王子戰(zhàn)勝三位侍詔后,,消息如此迅速地傳開,,人心如此激憤,也應該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
索元禮把玩著手中的棋子,,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傾:“我們或許可以從此處著手調查!”
狄仁杰默默搖頭:“不用了,!背后的人很隱蔽,,不會如此輕易的露出馬腳,而且我也能猜到他們是如何操縱人心的,。這個消息的源頭在哪里放出來,,我都有一個隱約的猜測?!?p> 索元禮面色有些不解,,狄仁杰看了他一眼:“長樂坊!平康坊,!”
索元禮微微一驚,,繼而面色一垮:“那把花傘!……不過想要從那里查出東西來,,確實太難了,!”
“幕后黑手的布局,雖然環(huán)環(huán)相扣,,卻并不復雜,。他幾番布局,目的都有跡可循,,就是為了三日后的那一戰(zhàn),!那時候,他真正的目標才會露出馬腳,。但此前的種種,,唯有一事,我還沒有弄明白!”狄仁杰猛然抬頭,,目中閃過一絲精光,。
索元禮適時的鋪墊了一句:“什么事情?”
狄仁杰露出一絲笑意,,兩人曾經搭檔的默契,,總是能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把案情分析清楚,。
他背過身去,,豎起一根手指:“還是要說回大理寺被竊案,那便是,,竊賊的作案動機是什么,?“
“盜竊秘閣之中的情報啊,?”
“那他要的是哪一份情報,?”狄仁杰說出了關鍵問題:“大理寺盜竊案是幕后黑手唯一的一次失手,此次作案失敗后,,才有了后面的扶桑使團案,。兩個案件的動機必有聯(lián)系,順著這種聯(lián)系的脈絡,,才能找到三日后他們的目標所在……”
“如果那天的盜賊之一,,就是那個少年——弈星!那么他以人心為棋,,步步為營,將自己送到了這個地方……”狄仁杰站在云棋臺上,,俯視著下方的長安諸坊市和太極宮,,凝重道:“究竟是為什么?”
索元禮和狄仁杰的目光都看向了太極宮,,索元禮低聲道:“如果有一個目標,!”
“沒有比這里更合適的了!”狄仁杰眉宇之間,,一直緊繃著,,仿佛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
兩人對視一眼,,了然一笑,,又見狄仁杰望著對面的棋臺,低聲喃喃道:“如今不過是開局而已,,三日之后,,才是我們正式交手之時!”
“別忙得太晚,!”
狄仁杰拍了拍索元禮的肩頭,,囑咐了他一句,,便轉身離開了!
回到大理寺后,,狄仁杰第一時間就前往了秘閣,,他打開一個書架,從一堆古老的前朝卷軸之間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份,,攤開落滿塵土的卷軸,,《云棋臺機關總圖》便出現(xiàn)在狄仁杰的眼前。
但狄仁杰沒有去看那圖中繁復的機關結構,,而是直接拉到圖尾,,目光停留在了一個名字上。
他久久沉默,,安靜的鐵閣之內,,猶如窒息一般的氣氛沉凝了很久,才傳出一聲幽幽的嘆息:“一切線索都聯(lián)系了起來……但這卻是我最不愿意見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