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歷三〇八四年,也是申錦十三年,。
所謂元歷,,就是在這叫做穹洲的廣闊天地中最大的一個宗教——元教的歷法,從歷法的元年起,,已經(jīng)過了三千零八十四年,。所謂申錦,便是穹洲大地七國——紀,、順,、瑯、邑,、琶,、襄、牙登中最南端的襄國的年號。這一年,,是當今襄王即位的第十三年,,因此亦叫做申錦十三年。
這一年風調(diào)雨順,,北境無戰(zhàn)事,。十月,襄國祿縣城里人們都在置備過冬的東西,。那些城里的小孩們大多很興奮,,因為這些天可以跟著自己的爹娘去逛逛中城的集市,淘點好玩的玩具,。
襄國雖然地處穹洲南端,,夏長冬短,即使入了深冬也沒有飛雪,,不太嚴寒,,但在這樣的日子購置冬物已然成了一種風俗,成了人們上街采購的理由,。在這幾天,大多數(shù)人可能會攜妻帶子,,大包小袋或掮著扁擔回家,。家業(yè)大一些的,便雇一兩個工人,,或租兩架馬車將購置的物什運回去,。
然而一大早,中城街上本該密密麻麻的人群卻不約而同地聚集到兩邊,,空出中間很寬闊的一條道,。
一架非常豪華氣派的四輪馬車從中央駛過。馬是丹紅好馬,,高大體壯,,車體由繡了金色紋路的紅毯蓋住,輪軸輿轅各處無不展現(xiàn)出其典雅高尚,,連馬車夫都不是常見的裸衣粗漢子,,坐著及其端莊,神情嚴肅仿佛宣示著自己所做的絕不是簡單的工作,,所侍奉的絕不是平庸之輩,。
而這樣的一架馬車車廂中并沒有人。因為它只是一輛載貨車,。
所以當尋常百姓看見了這樣氣派的馬車,,他們就會自覺躲避,而且要躲得遠遠的。一是自己內(nèi)心中帶有尊重,,二是生怕自己沖撞了馬車的主人,,引致災禍。
更況且其后還跟隨著十二架一模一樣的馬車,。
十三架馬車沿著大道,,毫無阻攔地駛?cè)肓撕蟪恰kS著幾聲嘶鳴,,皆紛紛停在了一個更氣派的宅邸門口,。
門匾二字:韋府。
韋府的主人叫做韋伯殷,。
住在祿縣里面的人絕大部分都聽說過韋伯殷,,即使沒聽過這個名字的,也知道驛郵司這個機構(gòu),。這個襄國朝廷的直屬機構(gòu)一共有三處,,主司在襄都,由于國境東西跨度大,,在西奴縣設了西分司,,在祿縣設了東分司。這個驛郵司主管國內(nèi)的兩大行當:驛站和郵遞,,是有相當?shù)挠绊懥Φ?。而目前在東分司擔任總司的就是韋伯殷。
這個驛郵司可不簡單,,是直屬于朝廷的官府機構(gòu),。祿縣是一個富饒的重鎮(zhèn),生產(chǎn)的谷物和商品三成要上貢襄都,,四成要出口北方諸國,,這來回的貨運運輸和商賈的通行都要看驛郵司的臉色。且東司管轄的不僅祿縣,,還有襄國廣闊的東境,,因此官階上與縣太守相等,但朝廷中的地位實際上比縣太守還要高上一些,。
韋伯殷現(xiàn)年五十三,,其家業(yè)豐厚,人丁興旺,。他娶了三房老婆,,一共有四個兒子,四個女兒,。大夫人的長子已經(jīng)年滿三十,,有了一個兒子,,二夫人一共育有兩女一男,大女兒已經(jīng)嫁人,。三夫人的孩子都年紀尚小,,還在上學。至此韋伯殷可謂是人生得意,,這個官他至少還能干十年,,到那時兒女也都該成才,自己功成身退,,就可以頤養(yǎng)天年了,。出于這個考慮,他已經(jīng)在城郊買下了一大塊地,,有山有水,,開始修起了宅子,等著過小橋流水的太平生活了,。
今天官邸得閑,,宅中照例有人送禮。處理完一應事務,,午后,,他就在自家宅邸后庭的院子中吃起茶來。三盞茶后,,他坐在搖椅上,,半閉著眼睛,打算小憩片刻,。
身邊不遠處傳來輕盈地腳步聲,,一個婦人款款走來,。這個婦人已近中年,,但是仍然面容姣好,臉上幾乎沒什么歲月的痕跡,,看起來平日里保養(yǎng)得很不錯,。
她是韋伯殷的二夫人,李慧茱,。
“老爺,。”她走到跟前,,輕聲細語地叫道,。
韋伯殷坐起,讓她坐了一旁的椅子,。他看出她的端莊的笑容中帶著愁容,。韋伯殷便問她發(fā)生什么事了,。
二夫人嘆了口氣,說道:“還是渚兒的事情,?!?p> 韋渚是二夫人唯一的兒子,亦是韋家三少爺,,現(xiàn)年十五歲了,,在祿縣仙學的中學堂上學。
“那小子又惹出什么事情來了,?”韋伯殷腦海中浮現(xiàn)出韋渚的身影來,。這是他的第三個兒子。他好像有一段日子沒見到韋渚了,。韋伯殷又問道:“韋渚住校后,,多久回一趟家?”
二夫人道:“個把月吧,?!?p> “你叫他他才回,你要是不叫他,,我看他一年也主動回不來一次,。”韋伯殷不滿道,,“你是太慣著他了,。說說吧,他在學堂里惹什么事情了,?讓你非得到我面前說來,。”
二夫人緩緩道:“昨天學堂的先生找我,,說是……有處罰,。”
韋伯殷問道:“處罰,?對誰,?韋渚嗎?”
二夫人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韋伯殷低著頭把玩著一個精巧的核雕,,突然嗤笑了一聲,說道:“他們敢罰我的兒子,?”
二夫人道:“這不,,先跟咱們通一聲來了。說是問問老爺,,不知罰不罰得,?”
“問我,?”韋伯殷想笑,“怎么個處罰法,?”
“罰金五萬貫……外加七天禁閉,。”二夫人說得有些焦急,,“是犯的學規(guī),,要是真罰了,有這污點,,以后要上太學院的話會很麻煩,。”
“學規(guī),?鬧這么大嗎,?連他大哥上中學堂的時候都沒犯過學規(guī)?!表f伯殷皺著眉頭道,,“明兒你讓老茂跟你一塊兒去一趟學堂,跟他們談談條件吧,?!?p> “好!”二夫人高興起來,。
“不省心的東西,!”韋伯殷罵了一聲,“他犯了什么事,?”
二夫人道:“盜書,,盜課本?!?p> 韋伯殷一聽,,這才驚訝地抬起頭來。他不可置信地重復了一遍:“盜書,?”在他聽見自己的兒子犯事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兒子或許在學堂中動手打人了,,或者是調(diào)戲女學生了,,或是公然頂撞先生一類的蠢事。
韋伯殷向來不介意這些,,他覺得這是一個年輕人所需要經(jīng)歷的時期,,只有度過這個時期才能稍微地穩(wěn)重一些。他的大兒子韋幸在讀中學堂的時候惹過不少事情,,他應付這些事已經(jīng)游刃有余了,,應該說是他根本不需要怎么應付,,學堂中的那些大先生明白那是韋伯殷的孩子,自然就知道該怎么處理了,。他放任自己的孩子去犯錯,,他讓他的孩子相信,只要有足夠的話語權(quán),,像這種事有多少都能擺平,。這樣他的孩子才會有動力去成才,成為一個人上人,。
但盜書卻不同,。
韋渚上的不是普通的公塾學校,而是仙學,,學仙術(shù)的地方,。雖說都叫做學校,但仙學絕非能只用學校概括的地方,。元教從仙土傳到穹洲,,培養(yǎng)了大批的仙術(shù)師。這些術(shù)師擁有區(qū)別于凡人的神奇力量,,能上天遁地,,是在穹洲地位超然的人。韋伯殷將韋渚送入修行界,,就是為了讓他成為一個術(shù)師,。
而仙書是修行的關鍵所在,是絕不可外傳的,。所以盜書這個罪名不可小覷,。說輕了不過是拿幾本書,說重了卻可以說是謀逆叛教,。韋伯殷嘆了口氣,,雖然十足驚訝,但是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兒子是什么貨色,,又不覺得特別奇怪了,。
從韋渚很小的時候,韋伯殷就感受到這個兒子的明顯不同來,。不像他的哥哥姐姐們,,韋渚自幼不喜歡哭鬧,好像對世間一切華麗美妙的事物都毫無興趣:會唱曲兒的玉鳥,,會跳舞的炫彩玩偶,,這些平常家庭的孩子們玩不到的玩具,曾經(jīng)讓他的哥哥姐姐們興奮不已的玩具他一個也不喜歡,。長大后送給他玉石飾品,,或者是定制的象征貴族背景的衣裳,,他也淡然置之。同時韋渚又在另外一些方面展現(xiàn)出了超強的天賦和興趣:一個南方出生的孩子居然自小善于摔跤,,長他十幾歲的哥哥一對一的話根本摔不贏他,,而且爬樹翻墻無一不通。這些本都是沒教養(yǎng)的野孩子愛做的事情,。加上韋渚從小就不愛被人侍奉,,事事都要獨立,甚至有些活兒干得比丫鬟還要出色,,讓韋伯殷懷疑自己是不是生了一個賤命的孩子,,而不是一個富貴人家的三少爺。
但是有一點韋伯殷還算欣慰,,韋渚小時候?qū)πg(shù)師,、仙術(shù)特別著迷。因為修行仙術(shù)是他們這些人與卑賤的平民區(qū)別開來的最重要的因素,。然而等韋渚長大,,韋伯殷發(fā)現(xiàn)韋渚在明白了仙術(shù)與術(shù)師對社會的巨大貢獻之后,并沒有展現(xiàn)出對這種力量的過分欲望,,居然是轉(zhuǎn)而與不懂仙術(shù),、貧窮低賤的平民孩子混在一起去了。
韋伯殷無法理解為什么韋渚是這副模樣,,便常常將他歸結(jié)于二夫人的溺愛,。二夫人生性溫柔,也不去否認,,然而韋渚一旦出點什么事她依然會心急如焚,,睡不著覺。韋伯殷看她這個樣子,,也就按下怒氣作罷了,。
韋伯殷問道:“他偷的什么書?”他仍好奇自己的兒子會偷什么樣的書,。當然修行仙術(shù)的學生是有權(quán)限的,,哪個等級的學生可以接觸到哪個等級的書籍課本,都有詳細的規(guī)定,,不能越級查閱,。如果韋渚只是想看權(quán)限外的書籍,跟家里打聲招呼就行了,,自然有人幫他解決,,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淪落到偷書的地步,。
然而二夫人說道:“不過是幾本入門的術(shù)式課本罷了,。他從先生的書房中拿了幾本,其實都是他很久以前學過,。根本不涉及到那些……那些什么高級術(shù)種啊,,學堂的先生是反應過度了?!?p> 韋伯殷疑惑道:“那他要來做什么,?”
二夫人道:“孩子也不肯說。但先生說,,他拿去給學堂外的人看了,。我想啊,渚兒不是有些不懂仙術(shù)的朋友嘛,,興許就是借他們看看,。小孩子嘛,就好炫耀炫耀,?!?p> “胡鬧!”韋伯殷臉一黑,,“那些是什么朋友,?那些課本是能隨便看的嗎?,!你以為誰都能學仙術(shù)嗎,?!韋渚從小就上仙學,,從小學堂到中學堂,,哪個先生沒教過他術(shù)式不能外傳?這上仙學的人,,都是要當術(shù)師的,,這個國家的造車造船、種植生產(chǎn),,高樓大廈,,可都是術(shù)師們研究設計,用仙術(shù)建造的,。若是讓那些賺苦力錢的也都去學術(shù)式,,指手畫腳的,那可不是亂了套了嘛,!”
聽見韋伯殷發(fā)了火,,二夫人便閉了嘴,小心翼翼地看他,不敢說話,。
韋伯殷嘆了口氣,,說:“這件事情解決之后,你跟他說,,叫他回趟家,。”
“老爺……”
韋伯殷揮了揮手:“也該回趟家了,。過幾天是冬至,,老大老二也都叫回來,許久沒吃頓正經(jīng)家宴了,?!?p> 二夫人連忙答應下來,卻又有些遲疑地道:“那……”
“都叫回來吧,?!表f伯殷當然明白她在遲疑些什么,他自然不會忘記他還有一個女兒已經(jīng)嫁作人婦,。他輕聲說道:“不用想,,既然是家宴,當然都得叫回來嘛,?!?p> 二夫人雖然時常不解他的意思,但她心思細膩,,韋伯殷語氣中帶的情緒她還是能分辨出來的,。她能感覺得出來韋伯殷沒有過分地動怒,韋渚想必不會受到什么懲罰,,便安心下來,。
得到這個允諾般的態(tài)度之后,她便安靜地離開了,。
韋伯殷重新閉上了眼睛,,但此時卻有了心事。即使這別院深幽,,離中庭隔著長長的一條樹林走道,,庭外的騷鬧聲打擾不進來,他也沒能安穩(wěn)小憩,。韋伯殷將椅子放倒,,變成了一個略帶坡度的小床。
他想找人說說話,。
老茂是一個很出色的管家,,不僅韋府的事務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他同時也很能揣摩主人的心情,總是在最恰當?shù)臅r機做出最恰當?shù)氖隆?p> 因此當韋伯殷想找人說說話的時候,,他就出現(xiàn)在了韋伯殷的身旁,。
韋伯殷呆呆地看著庭院中的桂花樹,入冬的暖陽散在樹的軀干上,。而老茂這個衣著端莊的削瘦中年人,,腳步輕盈,,卻又不會悄無聲息,,而是刻意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腳步聲,以免出現(xiàn)得太過于突兀,,嚇到在曬太陽的宅邸主人,。
韋伯殷道:“我的大兒子韋幸,從小能說會道,,識時務,,懂得什么東西是對自己最好的。他該讀書時讀書,,該玩耍時玩耍,,雖然有時候也惹事,但我說一句他絕不會反駁,。在我的教導下,,他如今已在工事司的一個行號里做了官。你看他送給我的這椅子的軟墊……”韋伯殷拍了拍自己身下的椅子,,繼續(xù)說道:“是一種叫做軟藤膠的新材料制成的,,這種材料制成的墊子躺上去就跟躺在天上的云彩一樣蓬松舒爽,表面細膩而不易滑落,。這是工事司做的第一批軟藤膠,,還不能量產(chǎn),連王公們都還沒能用上,。如果這批膠墊能夠量產(chǎn),,一定會得到權(quán)貴的歡迎,屆時數(shù)不清的銀子會滾滾流入工事司,,流入他的口袋里面,。”
茂管家拱著手,,低聲恭賀道:“托老爺?shù)母?,大少爺聰明伶俐,是大富之人,?!?p> 韋伯殷又道:“我的二兒子韋舒,為人老實木訥,卻從小喜歡跟著他哥哥轉(zhuǎn),,雖然拿不準主意,,卻事事聽話??v使他的才華比韋幸差上一些,,如今也已經(jīng)從襄都太學院畢業(yè),帶著這塊響當當?shù)恼信?,亦靠著我的名頭,,進了使政司。如今已經(jīng)得到了出使瑯國的機會,,待他回國,,便算是走上了通往權(quán)力的康莊大道?!?p> 茂管家亦恭賀道:“老爺教導有方,,二少爺宏圖得志,是大貴之人,?!?p> 韋伯殷又道:“這兩條路子好不好?我已把他擺在韋渚面前,,等著他選擇,。不管他選哪條,我都有信心讓他成為一個像自己一樣的坐鎮(zhèn)一方的貴族,?!?p> 茂管家卻不說話了。
韋伯殷睜眼問道:“對這小子,,連你也無話可說了么,?”
茂管家笑道:“老爺,我一個下人,,本來愚鈍,,怎么能揣測到三少爺心里想些什么呢?我只是想,,三少爺絕非凡人,,不然當年出生落地之時,居然便能扯破襁褓呢,?我看三少爺只是年紀尚小,,少年心性,長大了就明白了,?!?p> “這小犢子都十五歲了,!”韋伯殷罵道,“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制住這個臭小子,?”
“沒娶媳婦總是孩子嘛,。”老茂說得圓滑,,不留痕跡,,倒像是在不斷幫那三少爺說著話。
韋伯殷瞥了他一眼,,又忽然臉色一頓,,像是想到了什么?!八弧鍤q了嘛,。老茂,,你那小兒子,,什么時候娶的老婆來著?”
老茂一拍腦袋,,恍然大悟,。他嘿嘿笑著:“巧了嘛不是:正好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