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疼痛貫徹全身,。
歐陽靖熙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鮮血從嘴角滲出,。
他抬起頭,,強(qiáng)迫自己迎上萬山的目光。
“你騙我……”
濡濡的淚水在少女眼眶中打轉(zhuǎn),。
自己又何嘗沒猜到真相,?杭黎瓔遮掩的態(tài)度,歐陽靖熙躲閃的目光,,海云的沉默不語,。
她早就認(rèn)清了現(xiàn)實。
但從歐陽靖熙口中聽到真相,,還是無法遏制,,抬起了手掌。
“我也希望這是在騙你,。但我害了他……全都是我做的,,把他病倒,,讓你去偷秘籍,。”
“為什么,?,!”
萬山眼眶通紅,吼著,,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
病弱的身軀瞬間被提起,止不住的鮮血從他的身上漫出,,像是被捅成了篩子,。
“為什么要這樣!”
憤怒,、委屈,、憎恨、懊悔……這些負(fù)面情緒在心中積壓了那么久,,此刻徹底爆發(fā)了,。她不再顧及歐陽靖熙的傷勢,眼看著少年的臉因痛苦而擠成一團(tuán),,還是把他從床上拎了起來,,緊接著,重重摔倒在地,。
“萬山,!”眼見此景,,杭黎瓔連忙沖進(jìn)房間,“他會死的,!”
“死,?他難道不該死?,!”
血絲布滿眼白,,猶如烏云之中迸發(fā)出無數(shù)道腥紅的雷,萬山緊緊握著拳頭,,努力克制沖動,。
再這么下去,她保不準(zhǔn)就會打死歐陽靖熙,。
杭黎瓔檢查歐陽靖熙的傷勢,,好不容易止住的傷口都裂開來了,被摔在地上,,骨頭恐怕多斷了幾根,。
“你……”杭黎瓔想勸阻萬山,又覺得此舉實在不妥,。
萬山失去了父親,,難道自己還要阻攔她發(fā)泄怒火?
杭黎瓔不知如何是好,,看著血氣褪去,,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的歐陽靖熙,她只能這么說:
“我給他包扎傷口,,不然他會死在這,。”
“別動,!”
萬山?jīng)_著自己的師傅大吼,,淚水止不住,染濕了衣襟,,落到了地上,。
“事已至此,您還要幫他,?”
杭黎瓔被她的氣勢壓倒了,。這個向來尊敬她的可愛的弟子,如今卻改頭換面,,展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樣子,。
杭黎瓔覺得萬山很陌生,但又熟悉她釋放的情感——憤怒,,絕望的憤怒,。
當(dāng)年,,厲水莊決心獨自阻攔魔道,拖延時間,,杭黎瓔勸阻無果時,,體驗過相同的情感。
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接近窒息的無助卸走了杭黎瓔的氣力,,她那扶住歐陽靖熙的手臂僵在原地,時間停止了,,周身的綠海在沙沙蕩漾,。
杭黎瓔醒悟了,自己還是想得太天真,,總覺得時間能磨平所有傷痕,,一直以來,她都在逃避這場注定爆發(fā)的沖突,。我這個師傅,,一點也不稱職啊。
突然,,手臂涼涼的,,她低頭一看,原來是歐陽靖熙的手放了上來,。
憔悴虛弱的少年沖著她笑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把她推開了,。
“你不用……幫我?!?p> 歐陽靖熙靜靜躺在地上,,似是沒了呼吸。
“為何如此,?!?p> 萬山的語氣不像剛才那樣強(qiáng)烈,而暴怒之后的平靜更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在外頭傻站的海云都聞聲而來,,掃了一眼屋內(nèi),一片狼藉,,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郭槐悠悠然,一副看戲的姿態(tài):“歐陽靖熙坦白了,,所有事都是他和尾浮子謀劃的,?!?p> “……”海云心情復(fù)雜。
歐陽靖熙大費周折,,就為了得到那十個大字,?或者說,一行血書,?
這樣做,,值得嗎?
歐陽靖熙知道秘籍的內(nèi)容嗎,?
如果打從一開始就知道,,肯定不會這么做,歐陽靖熙相信里面記載了煉制化靈丹的方法,,才會孤注一擲吧,,就跟我一樣。海云思忖這些事越來越荒唐了,。
屋內(nèi)死寂,。
歐陽靖熙舉起右手。
右手以肉眼幾乎不可見的幅度在顫抖,。
“看吧,,我的手,無藥可治,?!彼淖齑讲蛔〉卮蝾潱舷骂€脫離了控制,,牙齒總是咬著舌尖,,“只有化靈丹才能醫(yī)好?!?p> 萬山接下來的表情讓海云余生難忘——
她瞪大了雙眼,,好像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事,因為背對太陽,,灰眸籠罩在陰影之下,,那赫然而怒的震驚稍縱即逝,她發(fā)出一聲輕率的笑,。她怎么都沒想到,,歐陽靖熙會為了如此可笑、荒謬,、低級的理由做出一系列惡行,。
她說不出話,不知該笑還是該哭,直到最后,,浮現(xiàn)在她臉上的是深惡痛絕的笑,。
“就因為這個?”
“煉丹是我的畢生追求,?!?p> “追求……”她的身子在發(fā)抖。
“我答應(yīng)過你,,要成為世上最厲害的煉丹師,。”
聽后,,即將發(fā)作的她,,驀地沉默了。
那只是一個小孩對另一個小孩做的承諾,。
萬山記得,,但沒放在心上,因為需要努力的不是她,;歐陽靖熙記得,,并牢牢刻在心中,因為他就是那個要成為最厲害煉丹師的人,。
歐陽靖熙接著問:“如果……我求你偷煉丹籍治我的手,,你會去嗎?”
“不會,!”她嘶吼,。
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一時的氣話,還是真心如此,,就連她自己也弄不清,。
為了治療一個在她眼中顯得微不足道的頑疾,差點兒把自己的性命都賠進(jìn)去,?她不知道半個月前的自己會做出怎樣的抉擇,,人永遠(yuǎn)無法回頭,。
無論多年后再回憶,,那些看似曾經(jīng)擺放在眼前的選擇實際上都不存在,過去不存在,,未來也不會存在,,人們只能有一個選擇,甚至稱不上“選擇”——就是被時間的洪流裹挾,,無畏地活著,。
歐陽靖熙聽到她的回答后,淡然地笑了:“你說得對……”
看到如此凄慘的青梅竹馬,萬山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像是遄邁長江沖垮了石壩,,濃烈的情緒如決堤般從心尖涌出。想回到過去,,重頭再來,,一定能發(fā)現(xiàn)歐陽靖熙右手的疾病,一定能……
淚花之中,,歐陽靖熙的身形和病榻上枯竭的父親的身影重合,,想到自己甚至沒能見父親最后一面,她又咬緊牙關(guān),,嘎嘎吱吱的聲音從口腔沿著頭骨一直敲進(jìn)耳膜,。
必須讓歐陽靖熙付出代價。
——撇去亂七八糟的想法,,她心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而且,要付出代價的不只他一人,。
“尾浮子為何要收集五大法寶,?”她問。
歐陽靖熙的目光開始變得渙散,,血從他背后漫開,。
“萬山,他要死了,?!焙祭璀嬛皇翘嵝眩瑓s沒再上前,。
“回答我,!”萬山冷冷地說。
郭槐飄到歐陽靖熙身旁觀察,,而后說:“蠱蚯在蠶食歐陽靖熙,,他越虛弱,蠱蚯就越能改變他的意志,。想從他口中得到情報,,必須先救他,看你怎么選擇,?!?p> 海云自問,他真的想知道尾浮子的目的嗎,?
秘籍已經(jīng)解開,,根本沒有記載化靈丹的制法,,無論尾浮子有什么陰謀詭計,她都失敗了,,不是嗎,?
這件事到此為止了。
海云垂著腦袋,,半個月的冒險如南柯一夢,,是時候結(jié)束了。
“不救他嗎,?”郭槐問,。
海云搖搖頭:“我累了?!?p> 郭槐擠出個看起來毫不親切的笑,,隨即消失不見。
歐陽靖熙用力吸了口氣,,血液如同受到鼓舞,,流散得更快了。
他覺得全身上下都在跳動,,肉在分離,,氣在流失,這是萬山對自己的刑罰,,很痛,,但他滿足地笑了,喉嚨里擠著黏稠的,、濕濕的血,,像吐痰一樣發(fā)出“哼嗬”的聲音。
“五大法寶……”
另外三人都不禁上前一步,。
“它們……能架起仙橋……”
仙橋,?海云突然抬起頭,盯著歐陽靖熙,,沖了過去,。
“他不能死!”
萬山站在一旁,,并未制止海云,。
得到了默許,海云連忙讓杭黎瓔幫忙,,合力將他抱回木板床上,。
他傷得很重,身體很虛弱,,現(xiàn)在治療恐怕為時已晚,但絕不能就這么死了!他的話語,,讓海云看見了曙光,。
海云從未聽過“仙橋”,但憑直覺和常識,,也能聯(lián)想到某些事情,。
“你說清楚一點,仙橋能做什么,?”海云急切地問他,。
歐陽靖熙仰望天花板,似乎能透過木板看到天空,。
有那么一瞬間,,海云覺得眼前躺著的人不是歐陽靖熙,而是尾浮子,。
那個已過不惑之年的老掌門正眺望蒼穹,,直率的目光中只有憧憬,以及一些微不足道的野心,。
“……從此……仙界和凡間……再無阻礙……”
他閉上了雙眼,。
*
歐陽靖熙再醒來,已過去近四個時辰,。
他看到了萬山,,面帶倦意,閉著眼,,靠在床邊的座椅上,,多日未打理的長發(fā)毛毛糙糙的,垂在耳畔,。
“萬……山……”他呢喃道,。
萬山聽到一點聲響,立刻睜開眼,。
她嘴角帶著一點欣喜,,但不多:“你醒了!”
說完這話,,目光再次變得灰暗,。
歐陽靖熙從她眼中看出自己壽命將至。
“我……還能活多久,?”
“我以為你早就死了,。”
“是嗎……”
歐陽靖熙發(fā)覺自己沒法正常開口,,身體輕得嚇人,,好像就吊著一口氣,,死皮賴臉地活在世間。
“我也這么覺得……”
這就是回光返照嗎,?
“其他人呢,?”
“這里只有我們?!比f山注視他的雙眼,,看到眉間的傷疤。
“我想……死在你懷里……”少年青澀著臉,,說出自己的愿望,。
萬山皺了下眉,然后把他慢慢抱起,。
她其實不用再小心了,,這具身軀已然失了溫度,冷冰冰的,。
萬山把他的上半身挪到自己大腿上,,右手拖著肩膀,左手握住那雙置在胸口的冰涼的手,。
他的右手不再顫抖,。
那個釀成一切悲劇的病因消失了,仿佛命運給他們開了個小小的玩笑,,等到徹底失去后,,才揭開黑幕,把血淋淋的真實擺在眼前,。
歐陽靖熙的臉漸漸松弛了下來,,他瞇起眼,嘴唇微動,。
“你父親臨終時,,我趕去見了他最后一面?!?p> “是嗎,?”萬山不露悲喜。
“他醒來了,。立刻明白是誰害了他,。”
“是你,?!?p> “他突然伸出手,死死抓住我,,力氣好大,,跟對付那頭熊一樣,。”歐陽靖熙說這句話時是笑著的,。
萬山知道他說的是哪件事,。
以前,,父親偶爾會帶她和歐陽靖熙打獵,,有一次他們被熊襲擊了,父親讓他們逃,,然后硬生生把熊打死了,。
“他抓著不讓我走,然后說了最后一句話,?!?p> 歐陽靖熙緩了緩。
“他說,,‘畜生,,別想害我幺兒’……”
萬山無言地望著懷中的歐陽靖熙。
好想恨他,,好想讓自己的目光變得冷酷絕情,,讓他死后不得安寧,但她做不出,,她好無力,,所有恨意、怨氣和憤怒都隨著歐陽靖熙的生命而逐漸消逝,。
“萬山……”
歐陽靖熙抬起手,,想撫摸她的臉頰,卻被避開了,。萬山想象不出現(xiàn)在自己臉上是怎樣一副表情,。
他用盡全力苦笑。
“萬山,,我是畜生嗎……”
“是,。”
“那我……害了你嗎……”
“我……”
萬山忽然想起溜進(jìn)虛清派藥房的那個下午,,陽光燦爛,,她漫步于芬芳的藥罐之間,也不知當(dāng)時在想什么,;后來,,一堆人圍住她,太陽直射她的眼睛,,仿佛能把眼珠子挖出來,,緊接著,,一個瘦小的身影擋在她面前。
還是那天下午,,男孩自信又怯懦地喊道:我一定會成為世上最厲害的煉丹師,!
萬山還想起,在那之前,,有個女孩對逐漸遠(yuǎn)去的男孩的背影喊道:
你要成為最厲害的煉丹師,!不然別來見我!
她沒意識到自己的嘴唇在動——
“不知道,?!?p> 歐陽靖熙沒能聽到這句話。
對他而言,,或許沒聽到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