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陰冷的冰泉中沉睡是不會對外界有任何感覺的,,那還是我第一察覺到溫暖,,無比輕柔的將我包圍,,這讓我有種冰泉下的寒玉變暖了的錯覺,,這種溫暖催促著我像一顆種子一樣從無垠的黑暗中掙脫,我終于睜開了眼,。
從冰泉里游出來就看到那條布滿鵝卵石的河床淌著淺淺的溪水,,將鞋子脫下放在一邊的石頭上,提著裙子沿著小溪向前走著,,或許是因為陽光的緣故,,也或許是長時間的寒玉侵襲我已分辨不出正常人的冷暖,緩緩的溪水從我腳踝流過,,我只覺得癢,。
花開了,是不知名的野花,,我摘了一支湊到眼前,,小小的、一團團的點綴在草地上,,顏色和模樣都十分可愛,。有人從路的那邊走過來,一抬頭看見我,,愣了好久才歡喜的跑回去,。我其實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樣,只在周遭畫一般寧靜之中看到一個跳動的影子,,他似乎在呼喊什么,,我也聽不清。
以前被罰在冰泉還有人來喚醒我,,短則十天半個月,,長則一兩年,以至于我對于時間根本沒有什么概念,。
不一會兒,,侍女捧著衣服來了,我這才覺得有些冷,,隨手拿起外衣披在身上,,問她我睡了多久,卻只有嘴巴動了動,,喉嚨里發(fā)不出絲毫聲音,,她似乎知道我想問什么,答:“二小姐八月中旬睡下的,,現(xiàn)在已是二月末,。”她的聲音像是從水里發(fā)出來的,,被粼粼的水紋輕輕搖曳晃蕩,,厚厚的讓人聽不清楚。
我恍惚了好久才明白她說的什么,,喔,,半年了啊,這應(yīng)該是那次被罰之后最長的一次了,,不知道這次自己完全恢復(fù)知覺需要幾天,,應(yīng)該會比上一次短一些吧。
阿爹阿娘都不在莊內(nèi),,大哥也出去辦事了,,我便一個人去祠堂祭拜了先祖,,正磕著頭,一旁的蒲團上“撲通”又跪了一個人,,和我一樣拜了三拜,。
“姐姐,你可算醒了,,阿娘每天都要去冰泉看你,,就今天有事出去了?!迸赃叺纳倥`巧動人,,她是沉氏的三小姐,沉伊芙,。
她比我小兩歲,,自小體弱多病,須得比平常孩子更小心謹(jǐn)慎些,,我便被送到外婆那里,,好在阿娘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她現(xiàn)在健健康康,、無病無災(zāi),,扶著我站起來時,個子比我還高,。幾年前她就開始比我高了,,或許是我自小經(jīng)常被關(guān)在冰泉的緣故,冰泉由萬年寒玉做底,,有延緩衰老的作用,,自然也能抑制人的成長,我被關(guān)的那段時間大多都是長個子的絕佳時期,,就這么被我睡了過去,。
伊芙喜歡黏著我,我卻不喜歡被她黏著,,在家的時候陪著我的是與我同歲的飛雪,,她出身高貴,不是什么外族旁支,,而是伯父的女兒,,沉氏一族金尊玉貴的大小姐,當(dāng)年很多世家子弟都不認(rèn)識我,,但沒有人不認(rèn)識她,。
伯父說我們倆是沉氏的雙生花,一動一靜、一文一武,,我們倆性格喜好各不相同,,然而湊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我們一起偷偷溜出去逛廟會,、一起在下雨天趴在窗戶上說些小秘密,,一起在天舟城游船賞月,、一起在云霄寺內(nèi)許過愿,。
我的長槍也是十五歲那年她請?zhí)煜碌谝昏T劍師為我打造的,上面刻了兩個字:無雙,。我問她什么意思,,她又在旁邊續(xù)了幾個小字:風(fēng)華絕代,天下無雙,,我嘴上抱怨她字體不同不和諧,,心里卻歡喜極了。這支槍隨我多年不曾離身,,至于它的名字,,我現(xiàn)在還沒有資格呼喚
我們也不是沒有吵過架,只吵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吵架的緣由我已經(jīng)忘了,或許我認(rèn)為只是一件小事,,但對她來說非常重要,,我一定是傷害到她了,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錯在哪里,,真是愚蠢的不可救藥,。
我若能多在乎她一點,若能多一點耐心體察到她的心思,,或許就不會有接下來那些事情,,她就不會一個人跑出去,不會身邊不帶任何侍從,,不會不告訴別人她的行蹤去向,,她明明是個把涵養(yǎng)和規(guī)矩都刻在骨子里的人,因為我卻一次次的打破,。
我把我們經(jīng)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沒有她的身影,昔日里我們一起歡笑的地方清冷孤寂,,只剩下我和我在懊悔的影子,。她不會武功的,她學(xué)的都是修身養(yǎng)性的心法,,她會不會遇到什么麻煩,,會不會被困在某個地方了,,有沒有人騷擾她,她現(xiàn)在安全嗎……
帶著這些擔(dān)心,,我找到了她,,就在水云莊外,我找了一圈沒有看到她的身影,,原來是她已經(jīng)回來了,,她站在青石階上等我。她好像不生氣了,,手里拿著一個玲瓏紋鈴對我笑著,,說:“落落,這個……”
我是看著她暈過去的,,手上的鈴鐺落在石階上聲音又清又脆,,接著眼前一黑,恍惚中看到她被裝在袋子里抬走,。
如果,,我能多一些警覺,如果我身上帶著武器,,我可以救下她的,。
疼!
無數(shù)只毒蟲在我身上翻滾撕咬,,毒素從皮肉滲進血脈里,,麻痹著每一根神經(jīng)。
有人在哭,,是飛雪,,從未如此凄慘撕厲,驚懼,、慌亂的喊著:“落落,,落落!”
我想要從這個足有三四人高的青銅鼎里爬出來,,銅壁又光又滑,,我試了好幾次,也不過是像只蟲子一樣滾落,,這個我平日里輕而易舉就可以翻過去的高度,,于現(xiàn)在的我而言就是一堵難以逾越的高墻,我已經(jīng)不知道脫落了幾片指甲了,,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能抓住青銅壁的東西,。
疼痛感讓我的身體不自覺的抽搐著,若是我自己,可能已經(jīng)受不了這樣的折磨昏死過去,,可是飛雪還在,,我不能不管她。
我存著一口氣爬到了青銅鼎的邊緣,,伸出了一顆被毒蟲密密麻麻包裹著的腦袋,,現(xiàn)在的我根本不像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具有人的形狀的毒蟲群,。
在毒蟲淹沒我的眼睛之前,,我看到黑色的大殿之內(nèi),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圍著飛雪念咒,,血色的光怎么看都詭異,。
“你們放開她,我是不會放過你們的,,你們放開她!”我憤怒,,我狂喊,,聲音卻微弱的連自己都聽不清楚,“求求你們,,不要傷害她,,她什么都不會,誰來……誰來救救她,!”
最無能的威脅,,最無用的求饒,最絕望的祈禱,。
飛雪的四肢都被利器刺穿,,血隨著她的掙扎越流越多,而那些人還在不停的念咒,,血的味道刺激著身上的毒蟲越發(fā)興奮,,卻讓不斷掙扎的飛雪逐漸安靜下來,她望著我,,嘴唇輕啟,,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只看見一陣綠色的光從她身體里破裂而出,,我的飛雪,,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在我面前化成了灰燼,。
我掉下去,,感覺不到任何觸感,我好像一直在墜落,在一個無底深淵里下墜,、下墜,。
“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任由身上的毒蟲一點一點的將我的血肉吞噬,我的意識從未如此的清醒,,牢牢地記著此時此刻的每一處痛覺,,身上的、心里的,。
這樣的痛,,你們所有人,都要嘗一遍,!
據(jù)說,,為了給我解毒,冰泉的萬年寒玉都被染成了黑色,,也好在我經(jīng)常浸染寒玉,,才在絕境之中撿回了一條性命,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才讓自己的皮肉重新長出來,,而這一年之間,,沉飛雪三個字成為了沉氏、乃至各大世家都不再提起的禁忌,。這段往事本應(yīng)該被塵封起來,,可是我找不到一處可以安放的地方,大仇未報,、血債未消,,總要有人記得,必須有人記得,。
元燦說,,那些人原是些不入流的散士,不知從哪里學(xué)了一些邪魔外道突然名聲大氣,,遭到沉家重創(chuàng)之后便四處流竄,,很明顯,他們就是來報復(fù)的,。他又說,,沉莊主他們是偷偷把你帶回來的,其他人并不知道你也在,,只當(dāng)你閉門修煉,,你莫要向外人提起這件事。
我知道阿爹的顧慮,,所以我也從不以沉氏的名號行事,,我獨自在外飄蕩了大半年,,試煉大會將至才回了家。
也是試煉大會上我展露鋒芒,,引起了眾人的注意,,有人認(rèn)出了我,一下子流言四起,。也不算流言,,他們說的那些事我都做過,我本來就戾氣重名聲不大好,,因不常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才從沒有聽過那些話。
如今我算是坐實了這個名聲,,阿爹也發(fā)現(xiàn)了我背著他的所作所為,,試煉大會之后一怒之下將我封在了冰泉中,一關(guān)就是兩年,。
冰泉是最能沉心靜氣修身養(yǎng)性的,,阿爹也希望它能洗去我身上的暴戾和邪佞之氣。沒用的,,只要不是封我一輩子,,只要我還能出來,我想做的事還是會做,。
至少,我要把飛雪找回來,,即便她的肉體化成了粉末,,靈魂也不應(yīng)該再被惡人拿來為非作歹。
與我不同,,她是個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姑娘,,她應(yīng)該配以世上所有的美好和溫柔。
“姐姐,,你想什么呢,?”伊芙晃了一下我的胳膊打斷了回憶,我扶額,,覺得有些頭暈,,她便不再多言,吩咐人不許出聲,,讓我好好休息,。
我沒有休息,而是在所有人都退下時飛身跳上了屋檐,,吹了個口哨,,不一會兒烏啼就跑了過來,,看見我十分歡喜,我一跳下來,,它就低著頭一個勁兒的往我身上蹭,。除卻遇到危險經(jīng)常把我丟下之外,它是個無可挑剔的密友,。
“許久不跑,,你可別讓我失望啊?!蔽因T上馬,,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又一次離開了水云莊,。
我不喜歡在家里呆著,,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和沉飛雪有關(guān),總讓我想起她,,逃避這個記憶所在的地方是我能做的唯一選擇,,畢竟,沒有人愿意一直活在痛苦里,。
我先去天舟城轉(zhuǎn)了一圈,,外婆一見我就眼淚汪汪的說我瘦了,親自下廚做了我愛吃的菜,,一邊心疼我,,一邊還不忘把我大哥罵一頓,雖然這次的確跟大哥無關(guān),,但平日里我受罰多半都是他授意的,,就當(dāng)是為我下次犯錯被罰出出氣吧。
誰知剛端起碗筷,,外面就通報說沉氏來人了,,還是個貴客,外婆按著不讓我動,,自己拿著鍋鏟怒氣沖沖的見客去了,,不一會兒,外婆回來了,,身邊還多了個人,,是沉令風(fēng)。
沉令風(fēng)是大哥的心腹,,如果說大哥是沉氏的戒尺,,他便是那個冷面無情的執(zhí)行者,從我記事起但凡做錯事,,沒有一次能夠逃過他的手掌心,,即便是阿娘求情也不頂用,,這家伙軟硬不吃,只認(rèn)我大哥,。我外婆一向不喜歡外人,,唯獨對他青眼有加,不得不承認(rèn),,將來若大哥成為家主,,他絕對是最大的功臣。
如今我剛從冰泉出來,,一時半會兒還不想再被關(guān)回去,,立刻起身恭恭敬敬行了個禮:“令風(fēng)哥哥?!?p> “二小姐定是又要出遠門了,,大公子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闭f著,,他解開身后背著的東西,剝?nèi)ダp繞的羅緞,,是我的長槍,,“得空了回家一趟,莊主和夫人都很想你,?!?p> 東西交給我,他也不停留,,說話間就又要回去了,,外婆留了幾次,又一路送到門外,。
我不是個好孩子,我一直在辜負(fù)別人,,阿爹,、阿娘、外婆,、大哥……,,我的人生就是一次次的辜負(fù),他們即便把我關(guān)起來,、即便斷掉我追尋的腳步,,我還是會再站起來重新啟程,這一點,,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外婆提議讓元燦陪我出去走走,,我拒絕了,如今的我早已習(xí)慣了一人一馬沒有目的四處游蕩,;再者,,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會走火入魔,蟒叢山那次,,我的的確確將王氏長者打成了重傷,,若有人隨我同行,反倒是個累贅,。
我又想起了黎溪的話,,甚至他說這句話的語氣、神態(tài),,都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入邪道者,,吾必除之?!?p> 若有一天我真的入魔了,,我希望他是除掉我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