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三年,,九月十五,。
那時的西境風不鳴條,,邊境未有惡歲,、敵軍來犯,,住在東睦城的百姓們怡然自樂。
歐陽將軍府,,東苑,。
“刺!”練武場上,,一少年正在練劍,,他由邊境軍中最優(yōu)秀的劍士教導,進步極快,。
“寒兒,。”方從軍營歸來的歐陽將軍提著一只死去的秦元虎,,肆意地丟在地上,,舒眉笑喊少年,他身后跟著的是他的副將,,也是他的親弟弟——歐陽明,。
那少年就是年少的歐陽寒。他放下手中長劍,,朝一旁教導的老師一拜,,自一旁書童那里取來毛布,擦拭滿頭的大汗,,朝如今的西境遠征將軍歐陽宮奔去,,興奮地喊“阿爹”。
歐陽宮見得自家孩兒如此勤奮,,也甚是欣慰,。
“寒兒,這是阿爹替你打的秦元虎,,虎皮可為你織一虎皮大衣,。”歐陽宮寵溺地撫摸歐陽寒的頭,。
書童跟在歐陽寒身后朝歐陽明一拜,,三指平一:“見過阿爹?!?p> “我說過,,你不準你叫我阿爹?!睔W陽明淡淡地說,,透出一股骨子里的厭惡,說完后,,正準備轉(zhuǎn)身離開,。
“站住,!”歐陽宮大聲喝住歐陽明,,言中滿是不悅,“我不是給你說過,,張阿妹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是,阿兄,?!睔W陽明雖然應承,但依然不肯看書童一眼,。
書童就是年少的歐陽澤言,。他被歐陽明的正室張氏收養(yǎng),自小就成了歐陽寒的書童,,雖然歐陽宮極不情愿,,可歐陽明卻極力促之,最終歐陽宮還是奈何不得,,應了他的要求,,讓歐陽澤言做了歐陽寒的書童,意在日后留在歐陽寒身旁輔佐他成就一番大業(yè),。
歐陽澤言端著茶盤,,深深地低著頭,緊緊地捏住茶盤,,將指尖捏得青紫,。
歐陽宮與歐陽寒閑聊了片刻,便離開去往正堂,,與歐陽明商量西境邊軍的事務,,只留下歐陽寒與歐陽澤言繼續(xù)在練武場上,只是歐陽寒并未有繼續(xù)練劍的打算,。
這時,,歐陽寒的臉色忽地沉了下來:“走罷?!?p> 剛等二人走出練武場,,轉(zhuǎn)至一旮旯處,歐陽寒就狠狠地將歐陽澤言踢倒在地,。他倒在雪泥里,,茶盤里的茶杯摔得粉碎,,他連忙跪在地上,深深地低著頭,,碎渣割破了他的掌心,。
旮旯里滿是歐陽寒的哂笑聲:“一不知從哪兒來的野種,也妄圖認阿舅做父,!你阿娘張氏真是閑得鬧騰,,收養(yǎng)你這么一個野種!下次不要再讓我聽見你喚阿舅為阿爹,?!?p> 他拂袖離去。
歐陽澤言失神地將茶盤收起,,再將碎瓷片一一拾起,,撕下衣物的邊角,將碎瓷片包了起來,,輕輕放在茶盤上,,手心滲出的鮮血將雪地與邊角都染得通紅。
他沒有哭,,也沒有怨言,,只是麻木地承受一切,因為這一切本就不屬于他,。
第一六八年,,十月二十。
歐陽寒因滿足國師預言,,應公主圣令前去紫羽宮學習,,以擇出未來的東宮太子。
歐陽澤言本應跟隨,,可歐陽寒極度嫌棄他,,將他扔在了西境。歐陽寒離去后,,他被安排為下人,,負責照顧年歲尚幼的歐陽喋喋及她的衣食住行。歐陽明這幾年娶了不少妾氏,,常夜宿在妾氏房中,,從不去探望阿娘。阿娘也從不怨言,,畢竟嫁予他十載,,未替他生下任何子嗣。
只是阿娘每到夜深時,總喜立于庭院,,抬頭望月,,流一行冷冷清淚。
歐陽澤言夜半醒來后,,會立在阿娘不遠處,,凝視她悲傷的神情而暗自神傷,。他會守著阿娘一直到深夜,,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日醒來又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暖和的被褥中,。
阿娘對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澤言,,你與歐陽明小時極像,我總將你與他認錯,?!彼S后露出了溫柔的笑,濕了眼眶,。
后來歐陽澤言明白了阿娘為何總是在夜半時分立在庭院里抬頭望天,,因為阿娘與阿爹喜結連理的那一日正是西境難得的明月日。
阿娘也會輕聲念著一句沒來由的詩句:“一縷月光拂人招,,兩情相悅共瑤臺,。”
第一六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西境譽錄山脈北側(cè)有大量惡歲來犯。
歐陽澤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邊民們慘遭屠戮,,害怕得驚叫,。
他蜷縮在破舊的茅草屋里,觀望那場隔絕西境的大火,,恐懼得抱頭躲在阿娘的懷抱里,,他第一次在阿娘清瘦的臉上見到了恐慌與害怕,還有藏在黑暗里的無助與孤獨,。
她嘴里還念著那個男人的名字:“歐陽明,,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那一刻,,他發(fā)誓要變強,,只為斬盡惡歲、斬盡世間不公,、保護阿娘,!
第一七五年,六月七日。
阿娘抑郁成疾,,染上了西境罕見的惡疾“花潰”,。得花潰之人,先渾身瘙癢,、發(fā)熱,,會長出如花一般的紅瘡,尤為甚者面部會映出蝶狀的紅斑,,又名“蝴蝶花”,。患病之人死得極快,,常是全身腐爛致死,。
丑時,她渾身發(fā)熱,,將被褥浸得濕透,,燙得像是即將燃盡的炭火。她一直在隱瞞病情,,直到今日,,歐陽澤言才知曉她的病況。
他守在阿娘身旁整整一夜,,一夜未眠,,到了第二日還是得去照顧歐陽喋喋的衣食住行,遭受她的辱罵與冷眼,。
七月十四日,,阿娘高熱不退。
歐陽澤言不顧阿娘反對,,花費了所有積蓄請來城里的郎中看病,,得到了她最多還能活三月的消息。他照顧阿娘半月后,,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他要見歐陽明,!
八月一日,卯時,。
歐陽澤言已跪在歐陽明書房前一天一夜,,他曾見到書房中有燭火燃起,可負責打掃書房的下人卻說他從未來過,。一位下人是在看不下去,,偷偷告訴歐陽澤言,歐陽明知曉歐陽澤言會一直跪拜在此,,所以早將事務移至軍營中處理,。
他又立刻奔去軍營,路途上遭遇多重阻攔,不過將士們見他是歐陽家的人,,也沒太為難,。
歐陽澤言跪在營帳外,直至第二日天明,。
“少年,,離去罷?!币慌载撠熓匦l(wèi)的將士苦口婆心地勸他,。
歐陽澤言跪在淺水灘里,皮膚泡得發(fā)白,,秋日的大雨淋濕他的破麻衣,。
“我不會離開的,,除非他愿意見我,!”
歐陽澤言面色蒼白,虛弱無力:“麻煩將士再去稟報一次歐陽明副將,?!?p> 將士嘆息,又替他去營內(nèi)匯報,,卻遭到了歐陽明的大聲辱罵,。聲音之洪亮,營外可聽清其字句,。
歐陽明還是不肯見他,。
八月四日,亥時,。
西境的夜晚極少見明月,,常被濃霧籠罩,燃在軍營中的火堆散不出光,,只有幾縷刮膚的秋風作伴,。
“少年,將軍準你去見他,?!笔卦陂T外的將士得了將軍的命令,欣喜地告知他,。
歐陽澤言虛弱地問:“真的嗎,?”
“真的!”將士比歐陽澤言還要興奮,。
歐陽澤言正準備起身,,卻突然感覺雙腿不聽使喚,徑直倒在地上。將士將他扶起,,他稍稍緩和了一下,,立在帷帳前,遲遲未拉開,。
“怎么了,,少年?”將士疑惑,,“你不是一直想見歐陽副將嗎,?”
歐陽澤言突然露出一抹慘淡的笑,輕輕地說:“不想見,?!?p> 若是有可能,他一輩子都不想見他,。
歐陽澤言拉開帷帳,,走入營中。營中四處點有燭火,,將營內(nèi)照得通亮且溫暖,,泥地上擺著羽樂國的蘇勒紅毯,歐陽明坐在桌后,,身旁有衣裝暴露的侍女貼身服侍,。
歐陽澤言凝視歐陽明,他曾經(jīng)不敢抬頭看他,,可如今他敢,!
“澤言拜見歐陽明副將?!彼虬?,三指平一。
“下去罷,?!睔W陽明示意一旁的侍女退去。
歐陽明依然蹙眉,,低頭批改,,絲毫未看歐陽澤言。
“你尋我所為何事,?”
“今日前來,,只為求歐陽將軍一事?!?p> “說,?!彼穆曇魳O淡,不帶一絲情緒,。
“阿娘近日患上了惡疾‘花潰’,,正是病重時,衣食不可,。請來郎中看病,,郎中說阿娘已病入膏肓,只怕時不多矣,?!?p> “是想要銀兩替她治病嗎?”歐陽明低聲輕笑,。
歐陽澤言咬牙:“澤言不敢奢求將軍救治阿娘,,更不敢奢望歐陽家會救治阿娘,我只求阿爹,,能去看望一眼阿娘,。她總是……”
歐陽明放下手中事務,難得地瞧他一眼,,哂笑:“為何要我去看,?”
“阿娘昏睡時,總念阿爹的名字,,所以我想阿娘應該很想阿爹您。她總是將一張信封緊緊地捏在手里,,即便那句詩句已經(jīng)揉得看不清了,。”
“一縷月光拂人招,,兩情相悅共瑤臺,。”他念出了這句詩,。
歐陽明面色稍有動容,,可片刻后他還是淡淡地笑:“我說過,不準叫我阿爹,?!?p> 歐陽澤言語氣低微,似在乞求:“阿娘本就是阿爹的正室,,阿爹去探望阿娘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嗎,?”
“你是在教我做事?”
“澤言不敢,?!?p> “你知道為何這些年我不去看望她嗎,?”歐陽澤言起身,背手望向一旁的燭火,。
“因阿娘未給歐陽將軍增添香火,。”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由,?!睔W陽明忽然笑了,皺紋上揚起冷厲,,“還有一個原由是她竟然收了你這么一個野種,!”
歐陽明內(nèi)心猛地一沉,咬牙著,,渾身都在顫,。
“既然生不出子嗣也就罷了,好好做她的正室不好嗎,?她偏要去收養(yǎng)你這個被丟在大街上的野種,。”歐陽明異常厭惡,,“你體內(nèi)流淌的并非是歐陽家的血,,你怎能配上歐陽的名號?若不是吾兄同意她收養(yǎng)你,,我早就親手將你誅殺,,休了她!”
“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收養(yǎng)的野種,,算得上什么呢,?”歐陽明譏笑,搖頭,,繼續(xù)坐回位上處理事務,。
“滾罷!別在此處臟了我的眼,?!彼椭^,冷冷地說,。
“若是歐陽將軍愿意去看阿娘一眼,,澤言愿從此離開,不再用歐陽姓……”歐陽澤言幾乎是在哀求他,,頭快要埋進地里,。
“沒聽見我說的話嗎?滾,!”
歐陽澤言趴在地上久久不肯立起,。
“怎么不滾,?”
他堅持良久,還是等到這個回答,。
“是我臟了您的眼嗎,?”歐陽澤言緩緩地提高了音調(diào),渾身俱顫,,“哈哈哈——”他忽然猙獰,,詭異地大笑,“好一個歐陽明,!好一個歐陽家,!難怪你永遠是副將。我若是廢物,,你就不是嗎,?”
歐陽澤言一而再,再而三地隱忍,,甚至是乞求,、哀求、跪求,,卻還是喚不來他對阿娘的一絲憐憫,。
“是!我是野種,!那你又是什么呢,?你不也是妾氏所生嗎?”
“來人,!將他給我丟出軍營,!”歐陽明并不為他的話所動,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場鬧劇,。
“歐陽明!我歐陽澤言立誓,,日后必將你對阿娘所做的一切盡數(shù)回報于你,!”歐陽澤言被捆綁著、掙扎著朝他嘶吼,,“他日,,我定要將你綁在西境的榆木樁上,任由你被兇獸啃食,!你的血會如西境遇襲那日一樣,,染紅大地;你的肉我會一寸寸地割下……”
帷帳外負責看守的將士將歐陽澤言一把按住,,拖了出去,。
“……腌成肉糜,,喂給東睦城的野狗;你的心我要親手挖開……”
八月五日,。
歐陽澤言與病重的張阿氏被逐出將軍府,,露宿街頭。他走投無路,,只能背著阿娘去尋東睦城的娘家,。
午時,歐陽澤言背著阿娘立在張家紅木門前,。
他一直敲門,,可門內(nèi)無人應答。歐陽澤言所幸將居所定在張家門檐下,,就算有來往的行人指指點點,,他也毫不在意。他尋來破舊的衣裳給阿娘鋪上較軟的茅草床,,用剩余的銀兩給她買了干凈的吃食,,自己卻在別人丟掉的糟粕里尋食。
如此一來,,已有一月,。
九月七日。
張家第一次打開了大門,,仆人從門縫里丟給歐陽澤言大袋的銀兩后,,低聲催促他們離開。
歐陽澤言得了錢財,,在東睦城內(nèi)尋了一偏僻的地,,好生將阿娘安置,給她買了新的衣裳,,托人給她洗漱,,一直陪在她身旁,可她到死都還在念著那個男人的名字,,緊緊地握住那張已經(jīng)揉爛的信紙,,昏迷時還會在夢里念起那句詩句。
“一縷月光拂人招,,兩情相悅共瑤臺,。”
第一七六年,,五月五日,,張氏逝世。
他替阿娘尋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再尋算命先生選了一處風水寶地,,將她好好地安葬,,立上一塊石碑。碑上只刻有“歐陽澤言之母張愗之之墓”,,還有石碑下“子:歐陽澤言”這么寥寥的幾個字,。
歐陽澤言將阿娘的墳埋在東睦城外,一個只有他與風水先生知道的地方,。
此后,,他跪在墳前立下毒誓:
“阿娘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自此之后,,生死兩別。待他日,,我定要將歐陽明綁在西境的榆木樁上,,任他被兇獸啃食、讓他的血散滿大地,、將他的肉腌成肉糜,、把他的骨磨成齏粉灑在您的墳前!”
歐陽澤言叩拜,,孤身一人去了紫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