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柳色,、燈火明的葉柳街陌盡頭有間破敗,、簡陋的草屋,。
草屋旁是新建的別廂房,不大庭院里有幾顆枯死的柳樹,,一叢叢的荒草與浸在水里的淤泥,。此后的葉柳街皆是如此——一間間的破舊草屋鄰生,紛紛蓽門圭竇,。
雪與冰半凝在淤水里,,變得渾濁不堪。
“破雪——”男人壓著嗓子在三更夜的霜花里低喊,。
漆黑的長槍幾乎融在黑夜里,。它迅疾如風、揮舞騰龍,,在破空聲中橫刺而出,,可這一槍就此消弭在了黑夜里,與靜止的男人一起,。
這個姿勢與低語聲維持了一樣的時間,,此后,他無力地喘息,。
霜花與白雪掛在他的舊麻衣,、破舊的破雪槍上,還有他在暗夜里泛著光的臉上,。他用力地吸入一口寒氣,,讓寒意充盈肺腑后,又重新立起,,橫舉長槍,,擺出那日迎向天地之罰的姿態(tài)。
“破雪——”他再次低喊,。
他漲紅的臉,、暴漲的青筋在黑夜里都無從看到,可那破空嘯聲卻若尖銳鷹唳般刺入耳里,,還有那踏飛三尺的水幕,,將四周剛積起不多的雪都給淋了下去。
他是陳時遠,,那個最喜做白日將軍夢的庶民,。
黑夜,。冷風夜襲襲,霜雪還漫天,。
一點星火若紅色花骨朵兒般綻放在黑夜里,,照亮讓人心冷的夜。它被她提著,,從偏廂房里移了出來,,很是讓人心里暖和。
火很弱,,尤其是在冷風里,,卻也照亮了她的臉——隨云髻擰旋后垂著一根夾著木蝴蝶夾子的長鞭,。它垂著很是溫柔,,若四月的柳絮在風里飄搖。她的眉峰低落,,一雙含著火光的杏眼中滿是焦急,,可當她瞧見在三更夜里的霜花、飛雪中練武的陳時遠時,,那雙含著火光的眼就再沒了憂慮,,只有嘴角邊上勾起的淺笑,還有兩邊輕陷的小酒窩,。
她笑著偏頭瞧夜里拼命練武的陳時遠,,沒有喊他,只是蹲在沒水的石塊上,,久瞧他汗流浹背的身影,。
陳時遠練得很入神,一刻鐘后才瞧見一直隱在身后的燈籠與她,。
“睡不著?。恳匮??!标悤r遠笑著,黑黑的臉也會印上燭火的光,。
楊邑雪笑著站起,,將燈籠遞給了他。她用手擺弄各種奇怪的動作,,可他的嘴里卻只能發(fā)出難聽,、刺耳的“啊”聲。
她在說:沒有你,,睡不著,。
“傻邑雪,。”他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快去休息了,,好不好?我還想再練一會兒,,可能會稍稍晚點來,。”
她的眉目間有隱隱的惱意,,可她說不出口,。
“怎么了?”陳時遠發(fā)覺了她的惱意,。
只見她掙脫了他的手掌,,雙手取下他的長槍,踮起腳尖給陳時遠抹去額頭的汗,,又從腰間取出早已為他備好的汗巾墊在后背,,又輕輕地拍它的背,才放回了長槍,,滿意地站回原位,。
這時,她才低笑,。她的笑是有聲音的,,很是輕靈動聽,像一串動聽悅耳的風清鈴,。
她又比手勢,,似說:外面太冷,風太寒,,容易生涼,。時遠,我知道你很努力,,可再努力也不能不顧及身體,。我相信,我的相公一定能成為人人敬仰的大將軍,。
她對他仰頭笑,,垂著的那一縷長發(fā)也隨之往后墜,墜在了耳后,,更墜在了他的心間,。那枚木蝴蝶是他親手為她用長槍雕刻的,雕了很久,、很久,。
“邑雪,,我真的能成為大將軍嗎?”他低聲,,聲音里滿是失落,。
陳時遠心有將軍夢雖然是人盡皆知的事,可大家都知道這只是一個夢,。因為夢久了,,他就會醒來,但對他而言,,他的夢快要醒了,,所以他也在懷疑自己,也在害怕自己,。
楊邑雪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她生氣地瞧著陳時遠,用手指頂他的眉心,,然后狠狠地戳,。
她又比起手勢,,似在說:你在想些什么呢,?我的相公一定可以成為大將軍的!我一直都相信你,,你怎么可以先氣餒呢,?不是你告訴我的嗎?既然喜歡,,就一定要放手去追,,不然連機會都沒有的,所以我才能跟你在一起呀,。
她氣嘟嘟的樣子很是憨態(tài)可掬,,眼睛里像有冒泡的星星。
只有那么深愛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在他面前表現(xiàn)得像個孩子,,恨不得將所有的軟弱與愛意都藏在每一次的動作里,刻在皺起的每一道額紋里,。
陳時遠臬兀的情緒一掃而空,,他瞧著楊邑雪因為氣嘟嘟而撅起的厚唇,就立刻抓了上去,,然后笑喊:“抓住了,,這是誰家的小豬崽子啊……那張嘴嘟得像豬鼻子?!?p> 她立刻拍掉陳時遠的手,,可他哪會兒那么容易就讓她掙脫,。他順勢將她整個擁入懷中,恨不得將她嬌弱的身子融入胸膛,。
“謝謝你,,邑雪?!彼m笑著,,可身子在抖,“我知道,,我是個懦弱的人,,沒能有勇氣面對雪崩。阿錢獲救,,跟我的破雪槍根本沒有關系,,只是我們二人的運氣好罷了。但是他這幾日連著見人就說我的長槍破開了雪,,傳得全城皆知,,可我心里明白,我根本沒有破雪,,也沒有勇敢地抵擋雪崩,,但當我獲得人人都贊譽的名聲后,我還是沒辦法拒絕,,甚至都沒有開口解釋過,。”他的聲音有隱隱的哽咽,,“因為我覺得我有了名聲,,我成為大將軍就有了那么一點點可能?!?p> 他在她面前,,那一點點邪惡的念頭都是無法被他容忍的,所以他這幾日都將這件事壓在心底的最深處,,直到今晚,,她為他墊上汗巾,他才鼓足了勇氣告訴她真相,。
她并沒有怪罪他,,也沒有生氣,只是淺笑著,,嘴角勾似彎月,。
她捏捏他無肉的臉后比劃手勢:我早就知道了。我家男人有什么本事我的心里還是知道的。其實,,我一直在等你開口呢,,倒是你,做錯了事還一直藏著掖著,。時遠,,知道嗎?做錯了事不怕,,怕的是心里認為這不是錯,,而是理所當然。這件事情既然已經發(fā)生了,,就讓它如此罷,,他的確會給你帶來好名聲,即使讓這樣的錯發(fā)生是不對的,,可為了你,,我可以原諒這樣的錯發(fā)生。
她愿意為了她所愛的人而自私,。
她擁抱了他,,即使她的懷抱還無法將他徹底藏在懷里。
“答應……我……不要……再犯錯了,,好嗎……,。”
她試著開口說了話,,即使她的聲音聽起來像一牙牙學語的孩童,。
“好,我答應你,。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犯錯?!彼е?,久久的。
東邊,,連綿若線的山巒上跳出了一線灰芒,。
此時,已是寅末,。
“邑雪,,你快回去小憩一會兒,再不久就要天亮了,?!标悤r遠連忙說,“我再練一會兒就要去給母親請安了,她今日要去西域城,?!?p> 楊邑雪淺笑著點頭。
她臨走前還揮手示意:你動作小點,,院前這點土我還要栽種喜歡的花兒,、你可別將我冬末埋的種子都給踩實了。
“好好好,!”陳時遠笑著推搡楊邑雪的背,,只留下了那盞燭光微弱的燈籠。
他目送邑雪將門合攏后坐在無水的石上,。
他將背后的長槍平放在身前,,任由長槍凹入了溫暖的懷里。此時,,他的眼里有零星的淚光,,是在目送她后流下的。他環(huán)抱著雙腿,,即使是身體強壯,,也抵不住如此冷的夜,何況是如此單薄的衣衫,,而且她和他一樣,,都是穿著一樣的衣衫。
可她從沒說過冷,,更沒說過苦,。
他忽然覺得內心愧疚,愧對她,,愧對她的父母:自己娶她過門前是親口承諾過她母親要給他幸福,,日后要給她大將軍的生活,可如今呢,?還是那間新婚的破草屋,,還是桑樞甕牖的日子,還是那件單薄的衣衫,。
他慢慢地抬頭借著微弱的視線看那間舊草屋旁的高墻別院,。
赭紅色的瓦片一片片地落在一丈高的墻上。最高的房檐上掛著刺人的碎刀刃,,邊上掛著深紅色的長燈,。他們說是要迎合帝都紫郡城的風俗。
據(jù)說:紫春節(jié)的時候,,紫郡城每條街衢上都會掛上深紅的長燈,,再與漫天漂浮的紫荊花瓣為伴,過上鐘鳴鼎食的生活。
他也很想帶著她去看,,更想帶她住在那樣的別院里,。但他也只是想想,他能做什么呢,?如今的七國,,已無他們這類人的容身之地了。
可……如果可以,,他好想好想成為大將軍啊……
他還是雙眸失落地抱著那桿生冷的長槍,,它在溫暖的胸膛里也無法變暖。他知道她是在安慰他,,但,,他感覺得到,他的心里有股火,,一股不甘于屈服現(xiàn)實的火,,一股不愿熄滅的熱血。
那場不愿停歇的夢在告訴他,,他還可以燃燒,,還可以用心里的怒火焚盡這片天地。
風與光一起抹去了霜,,只留雪還在世間,。它將天地打扮得銀裝素裹,可那些淤水卻遮不住,。
偏廂房旁的茅草屋是陳時遠母親居住的地方,。
在天剛亮、雞打鳴時陳時遠就正襟危坐地坐在門邊,,長槍早被他放在一旁,。
他低著頭,隔著門輕聲喊:“母親,,已是辰初,,該起床了?!?p> “好了,知道了,?!蔽輧葌鞒鍪嵯吹穆曇簦穆曇艉芗?,調子極高,,絲毫不像是不惑之年的人。
陳時遠不敢多話,靜候在門外,。
“時遠,,你什么時候休了那女人?”木門被推開了,,拉出極大的噪聲,,“我可不愿我的孩子娶了一啞巴。她縱然是好孩子,,可終究是個啞巴,。”
“孩兒知曉,?!标悤r遠低著頭。
“抬起頭來,?!迸死渎暎⒃陉悤r遠身前時有一股幽幽不散的花香,,濃得讓人作嘔,,“越來越像你那沒用的父親了!”
陳時遠抬起了頭,,可那雙平日里閃著光亮的眼睛卻灰了下去,。
女人臉上涂滿了慘白的胭脂,一對柳眉畫得極高,,紅唇若朱丹,,頭頂天仙髻。髻中扎著掛著水晶玉珠墜子的流蘇,。她的衣著與陳時遠相差甚大,,乃是由上等的云霧綃針織而成,而陳時遠的衣物卻不知是從哪兒拾來的野麻衣,。
“今日已是初七,,我又得回去一趟,或許會晚些回來,,這幾日你就好好照顧自己,。”說完,,莊母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什么大家都知曉的慈母?什么莊母定不會打罵陳時遠,?
真是好笑啊……母親會在每月的初七至十五去西域城與白氏家府的白云景幽會——她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兒竟會知曉此事,。她對她的孩兒與外人說是她每月初七至十五要去娘家討要救濟生活的錢財,于是漸漸的,,他就落得一慈母的好名聲,,甚至她為了這樣的名聲帶著他在外人面前惺惺作態(tài)。
然而,,陳時遠的父親陳氏與鄰近西域城富商白氏是生前的摯友,,曾一同追求過母親,雖然最后是父親娶了母親,,可這樣的娶還不如不娶,。更讓人哂笑的是……這樣的幽會竟然沒人發(fā)現(xiàn),他們甚至還做得天衣無縫,。
陳時遠有時候都會懷疑自己到底是誰的孩子:是母親在外生下的私種,?還是父親的孩子?可陳時遠知道真相又能怎么辦呢,?他那時只是個孩子,,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甚至在那天,,他連母親都失去了,。
父親死后,母親就常埋怨生前的父親,、嫌棄他,,甚至是詆毀他,說他總是做著愚昧無知的夢,,說他總想著成為一大將軍,。
最后呢?他死在戰(zhàn)場上了,,只留下孤苦伶仃的兩人,。
她還說:父親是一無是處的人,是一自私自利的小人,,是一卑賤的丑骨頭,。她當初就不該嫁給他。
可父親真的是她口中所說的那種人嗎,?在他的記憶里,,他有一寬厚的肩膀,有一張黝黑,、泛著油光的臉,,雖然他已經記不得他的長相了。但他每次回家都會把他抱起來放在肩上,,帶他去騎馬,,帶他去放風箏、帶他去看尖碎峰的雪……聽著他傳出無比爽朗的笑,。
他尚年幼時,,父親曾對他說:“時遠,父親知曉自己的能力何在,??墒俏胰舨蝗テ匆黄矗憔蜎]辦法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父親無用,,空有一身武藝,所以只能上疆場廝殺,,所以你千萬不要學父親,,只會打打殺殺。我相信,,我的孩子,,總有一日會成為讓父親都為之尊敬的大學者!”
他突然想起前幾日林子然問他為何不入軍伍行,。
其實,,他并沒有告訴他真正的答案——他之所以不進入軍伍行,是因為父親年輕時全身地投入了軍伍,,可他在疆場上廝殺了近十年,,也不過是混得個百人長的職位。
最終呢,?他斃于遠洛城十里外,,尸骨無存,只留下了這一支長槍,。當他拿著這柄長槍時,,刻著“破雪”兩個小篆的紋路上還黏著父親的血。
于是,,從某一天起——他害怕和父親一樣,,平庸了一生、奮力了一生,,最后連最愛的女人都要背叛自己,,甚至連尸骨都葬在南境飄落的雪里,僅留下一柄冰冷無熱的長槍,。
他短短地舒出一口氣,,氣在寒風里凝成霧。
他跪著的身體緩緩站起,,舉起長槍,,走至葉柳街旁,,目送母親的身影消失在街衢的盡頭。須臾間,,他捏緊了長槍,,指節(jié)捏得青紫。
他心里極其厭惡自己的母親,,厭惡她那張?zhí)搨蔚哪?,但是自己呢?不也是虛偽的嗎,?她為了保住父親的顏面,,為了保住自己的顏面,為了讓自己好好活下去,,他愿意一直隱藏著母親與他人幽會的丑聞,。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該被恨的人呢?
他曾想過一槍殺了母親與白氏,,可每當怒意沖上心頭時都會瞬即崩析,,因為他已有了牽掛。其實,,他更多的是不敢,,因為殺了母親與白氏,他就什么都沒有了,。
家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就連活下去的根本都沒有了,,自己的命也會丟掉——他是自私的,。
人都是自私的,不是嗎,?所以,,他自私一點又有什么呢?不必太多顧及,、不必思慮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