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心薄涼。
濛濛細雨如水晶色的布絲線,,于暗暗燈火里織出交錯紋,。
陳時遠的衣裳被雨浸濕,緊貼在鋼鐵般的筋肉上,。此時,,他一雙目子如獨狼般兇狠,雪融后的淤泥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亮,。他的長發(fā)似用牛角梳梳過,,一根根的,隨意地垂在鬢后,、耳后,。這時,他臉上滌不盡的油光在無月色的燈火里暗沉得如彎刀上的暗銹,。
他如頂梁柱般立在風雨里,,手中緊抓著一桿漆黑如墨的長槍。
他身前的是那間破舊的偏廂房,,屋前的泥地已被耕成花圃,,土里栽種著剛抽苗不久的忍冬。他的步伐輕緩,,一線間,,風忽地大了起來,從他身后的巷陌風口里撲來,,將他的衣袂與凝結(jié)的長發(fā)吹向身前,,好似連風都要推著他前行。
他踩在那些剛出苗的忍冬上,、踩在邑雪辛苦耕松的泥土上,,將他們都死死地踩了下去。
終于,,他停在門前,,看著無聲、漆黑的屋內(nèi),,良久靜默不動,。
他沉沉地舒了口氣,可槍上的鋒芒卻倒向了屋內(nèi):“邑雪,,我回家了,。”
門被推開,,傳出“咔”的脆響,。
頃刻間,,風呼嘯著灌入屋內(nèi),夾著細弱的雨線,,讓木門與紙窗戶一陣劇響,。這下,即是熟睡的人也該醒來了,,但是整個屋子哪怕連微弱的呼吸聲都沒有,,只有沉積已久的血腥味。
“邑雪,?你還在睡嗎,?”
陳時遠下意識地踏出一只腳,卻好像踏在了粘稠的水里,。他驚得連忙退回腳來,,吸了口氣,卻仿佛吸進一口濃稠的血,。
“邑雪,?”他又試著喊了一聲,顫著聲線,。
風在屋內(nèi)旋了一圈,,讓沉積的血腥味覆滿寒舍。
他連著走了幾步,,還在喊她的名字,可他的聲音卻越來越大,,充滿驚慌與無措,。
“邑雪,你在哪里,?”
他踩在水灘里,,忽然間,他像是踢到了什么,,軟軟的,像人的身體,。
一瞬間,,他整個人驚然愣住。
“邑雪,!”他大聲喊,,聲音里有哭腔,握緊的長槍就那樣掉在了血泊里,。
他跪倒在血泊中,,抱住那個人的身體。毫無疑問,他緊緊抱住的,,是楊邑雪的尸首——她的尸體在他的懷里已經(jīng)無比的冰冷,、僵硬,再沒有一絲溫熱,。
“邑雪…邑雪……邑雪,!”他憤怒地喊著,聲音都快撕破紙糊的窗戶,。
“是誰,?是誰!”他的憤怒凝在了臉上,,聲音卻在怒吼中變得嘶啞,。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是你,!是你!是你,!”陳時遠如魔鬼一般,,面容猙獰著、扭曲著,,仿佛什么樣的表情都無法表述他心中的怒與恨,,“慕容越!是你殺了她,!是你殺了她,!是你!”
他奮力地嘶吼,,那雙獨狼的眼睛流出了淚,。此后,他的聲音很快化作了哽咽:“邑雪……我的邑雪啊……”他放聲哭著,,聲音悲愴,。
霎時間,那些他答應過她的承諾,、那些他與她之間的愛,、那些藏在心底深處軟弱且無力的東西又開始浮現(xiàn)在腦海里……他陳時遠!許諾過,,要給她將軍夫人的生活,!逢人就會說他娶了一極好的妻室!就連那枚雕刻的木蝴蝶她都從來沒有換過……她總是默默地愛著他,,默默地體諒他,。
有時,,她會在他訓練完后,在他濕透的后背墊上一張干凈的抹布,;有時,,她會在他非常失落的時候,給予他擁抱和安慰,;有時,,她會發(fā)出那如孩童學語般的聲音來逗他開心;有時,,她會默默地替他處理好家中的一切事物,;有時,她會……
可他呢,?他都做什么了,?他什么都沒做啊,!甚至還想要殺了她,!
他就是畜生,甚至連畜生都不如,。
陳時遠緊緊地抱住她,,想要貼緊她的臉,哪怕那是冰冷的,,可是…可是……他什么都沒貼到,,只有空落落的頸脖,其上的切口正黏著一團粘稠的血,。
“邑雪,?邑雪……啊,!”他的聲音喑啞,,低沉。
她的頭已經(jīng)被人砍斷了,。但這偏廂房實在是太暗,,什么都瞧不見,連帶上他們的心,。
“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用盡全力抱緊她,,哭嚎著,像一只被拋棄的青狼,,只余下無力,、哭喊,。
“對不起……”
“我不該想著成為將軍……我不該想著殺了你啊……我不該猶豫啊……我不該不甘心啊……我不該……”
“我到底做什么了啊,!”
“我他媽就是個畜生,!我他媽就是個連惡人都不如的畜生啊,!”
“對不起,,邑雪……”
他在自責。
可他為什么要如此呢,?明明,,他是決定來殺她的啊,!但他的心為什么會如此痛,?就像是被千萬柄霸刀同時切成碎片,像被千萬支箭射穿了心,!
“是我,,都是我……”他用盡全力地哭,就快要泣不成聲,,“都他媽是我?。 ?p> 矍然間,,他用力地扇自己巴掌,,仿佛他如此做,就能救活已經(jīng)死去的邑雪,??蔁o論他如何扇、如何用力,、如何哭泣——她都死了——死在他的欲望里,,死在他放下的惡里。
如果說這一刻會成為永恒,,那一定會是在陳時遠懊悔,、痛恨的夢中。
但嘶吼也會有沙啞的那刻,;自責也會有停下的那天,。
陳時遠,他也不例外……
子時一刻,。
廂房內(nèi),,寒風依舊。
他還抱著她,,維持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他木然的神色里滿是憔悴,,淚水在臉上刻下了劃痕,連油光都蓋不住,。他沒說話,,跪在那里,如一塊被風蠶食的石頭,。突然間,,他緩緩地放下了她,拾起泡在血泊里的長槍,,起身從隔柜里取出火折子,,點燃那盞一夜都未燃的油燈。
燈里的油和燈芯都是邑雪新?lián)Q的,,她說,,不能讓他回來的時候,連燈都點不燃,。
燈燃了——
它真的很亮,,將整個偏廂房都照得通亮,卻也照亮了那顆放在床上的頭——邑雪的頭,。她睜著眼睛,,平放在被褥上,臉色蒼白,,切口流出的血染紅了白凈的被褥,。
她還是那副模樣,一雙杏眼,,眉峰低落,,長發(fā)被她編成了她最喜歡的隨云髻,然后擰旋剩發(fā)成一束,,垂在頸脖后,,別上那支木蝴蝶。但這是次,,她那雙眼睛里再沒了憂慮,、沒了焦急、沒了歡喜,,嘴角更沒了笑,,深陷的酒窩也永遠都不會再旋出來。
陳時遠征征然地望著那顆頭顱,,看著她的臉,,舉著燈緩步向她走去。他又哭了,流盡的淚也會如枯竭的泉再涌出來,。他蹲在她身前,,輕輕撫摸她,即使那已經(jīng)冰冷得跟雪一樣,。
他的手在抖,他渾身都在抖,,他咬緊了牙讓自己不要發(fā)出哭聲,。
“邑…雪……”字是一個個地從他嘴里吐出來的。
他想撫摸她,,可又觸之即離,,好似他連摸她都不配了,其實,,他本就不配,,從他決定殺她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jīng)不配了。他的手停在了那里,,蹲著的身子遽爾失力,,倒在了血泊中。
一霎,,他像個孩子那樣失聲痛哭,,不過這次他的淚干得很快。
不多時,,陳時遠就立了起來,,坐在床沿邊。
他摸著她的發(fā),,不知在思緒些什么,,一雙獨狼的眼睛迷茫著,時而充滿戾氣,、時而暴怒不可止,、時而掙扎嘶吼、時而悲傷嘆息……
他的聲音很疲倦,,卻也在幽靜的夜里蕩開很遠的距離,。
“邑雪……你既然要死,也該由我來殺死啊……”極快地,,他的眼睛里就只剩下獨狼的陰狠了,。
他驀然起身,用油燈點亮燈籠,,再尋來一木匣子,,坐在床邊:“再見了,邑雪,。我真的很愛很愛你,,可是,,你死了?!彪S后,,他將她的頭裝入了木匣子里,起身去屋外的花圃,,用長槍一點點地挖地,。
在夜深色、雨薄涼的時候,,他將她葬在種滿忍冬的土地里,,連塊木牌碑都沒立。之后,,他尋來一擦汗用的抹布將槍上的血擦干,。
一切都處理完畢后,他整個人就靜默地抱著裝著她頭顱的木匣子坐在門檐下,,抬頭眺望屋外的細雨,,見著細雨化作的絲線在風中亂顫,見著春風化作這一夜的幽鳴與寒音,,見著月色被黑云遮住了光亮,,見著活著的遠洛城正在慢慢地死去……
隱約間,他發(fā)覺四周的一切都凍結(jié)住了,,連著風中的細雨,,夜的長眠。
他好似來到了一片暫停的世界,,這里的一切都是靜止的,。他想動,但他發(fā)覺自己的身軀竟與天地都融合在了一起,,仿佛至此之后,,他既是這座遠洛城的天,這柄槍即使這座遠洛城的地,。
他明白了,,他進入了無數(shù)武者都夢寐以求的“天一之境”。
就這樣,,久久的,,見著這片停頓的世界,體悟蘊藏在其中的真意與奧妙……直到他的聲音再度響起,。
“慕容越,,你既然要殺,為什么不連著我一起殺了呢?”一剎間,,他驚然醒來,。
登時,他沉寂的眸子里淬出了一抹火光,,那是憤怒與恨意一齊爆裂的火星,。
“哈哈哈!還說什么要我選擇,?可你根本連我選擇的機會都不給?。∧氵€叫我怎么選,?”
他張狂地笑著,簡直是個瘋子,。
“她縱然只是個女人,,縱然她的命不足為重,可她是我的女人的,!如果非要殺,,也要由我來殺!”
他的聲音極冷,,有凍霜都留不住的寒意,。
“我知道這遠洛城是你的天下,可這天下之大,,也不是什么東西都是你的,。至少,我不是你的,,邑雪也不是你的,,你沒有權(quán)利支配我們的命運。既然你奪走了我女人的命,,那我也要奪走你的命,!。
我說過,,凡是阻攔我的,,我便舉槍殺了他!”
說罷,,他整個人猛地立起,,連風都仿佛被一座無形的大山給擋住,雨都仿佛被一柄斬天的刀給劈成兩半,。這是他身上的勢,,是進入天一之境的人才會領(lǐng)悟的勢,此刻,卻在門檐下驟然釋放,,碾壓了風和雨,,碾壓了這座還亮著唯一燈火的遠洛城。
“第四槍,,憶雪,。”
他低聲,,這是他第四技,,巧技,憶雪,。
子時末,,遠洛城門下。
細雨停了,,長夜再度幽靜起來,,連風吹拂舊葉的簌簌聲都散盡了。
陳時遠一人走在街衢上,,他一只手捧著滴著血的匣子,,一只手攥緊了那桿漆黑的長槍,在漫漫夜色里似一只流浪的青狼,。
“陳公子,,末將已在此恭候多時了?!本镁玫群虻难n舉著油紙傘上前一步,,遮住雨下的陳時遠。
陳時遠沒說話,,只是微微斜眼冷看,,但薛攏也不懼他,與他對視,,嘴邊帶著一縷溫和的笑,。。
“是薛將軍嗎,?抱歉,,時遠平日里總見你彎著腰,所以才沒認得出,?!标悤r遠亦一笑,好像那些怒與恨都如春風遇雪那般化去了,,“時遠手中拿著太多東西了,,故無法行禮,,望薛將軍莫怪?!?p> “看來陳公子已然做出抉擇了,。”薛攏也笑,,可被削去一半的鼻翼與撕裂的嘴唇特別難看,,但是他再也不怕別人瞧見,“想必很難罷,?”
“是啊……真的是很難……”陳時遠長長吁氣,,“不僅是我罷?薛將軍貌似也做出了選擇,?!?p> “是的,正如陳公子所言,?!彼烈髁似蹋澳摬荒茉俜Q呼您為陳公子了,,對嗎,慕容時遠將軍,?”
“這樣稱呼也無錯,。”陳時遠頷首,,雙眼微瞇,,似有點疲倦。
“將軍此次是去遠洛城軍營尋慕容將軍的罷,?”他言語恭敬,,不敢僭越。
“嗯,?!?p> 陳時遠輕點頭,當提起慕容越時,,他眼里的怒與恨又再次沸騰了起來,。
“慕容將軍早猜你會做出對的抉擇,所以差我早早地候在這里,。等你來后,,就引你一人去見他?!彼麪砍鏊┰跇溥叺鸟R車,,示意他上車,,“將軍,請,?!?p> “好?!标悤r遠點頭,,掀起簾子準備入內(nèi),可他又忽地停下,,一雙凝著寒光的眸子盯著他,,“薛將軍,我想問你一事,?!?p> “何事?”
“敢問薛將軍知曉慕容越見我的意圖是什么嗎,?”他凝聲,。
薛攏搖頭,苦笑:“不知,,但今夜見了您,,我也猜出了七八分?!?p> “好,,多勞煩了?!彼麙旌熑雰?nèi),,不再多問。
薛攏側(cè)身坐在車軛上,,轉(zhuǎn)頭凝視馬車里的人,,眸光里閃過愧疚,可很快就被恨意與決然沖散,。
“這一路會顛簸,,將軍可在馬車中稍作歇息?!彼麚]動長鞭,,駕車遠去。
丑時三刻,。
遠洛城外,,大本營。
一座座兩人高的軍營帳都熄滅了燭火,,在這一夜幽靜與瑟瑟中沉睡過去,。
“這里便是慕容將軍平日處置軍營事務的地方,。”薛攏領(lǐng)著陳時遠立在簾前,,里面的熱氣隱隱有些攏不住了,。
薛攏心里清楚,今夜巡邏的隊伍被李濤調(diào)走了七成,,就連守在營外的人也被暗中調(diào)走了,,所以,今晚是不會有人打擾慕容越與陳時遠的,。
陳時遠身軀顫動:“多謝薛將軍這一路作伴,。”
“應該的,?!毖n行禮,“我先退下了,?!?p> “嗯。夜深,,好夢,。”陳時遠點頭,。
薛攏快步離開,,踩在積水灘上的水聲在夜里很是嘈雜。
暗暗夜色下,,他的神色里有欣忭,還有一絲憤恨,。他咬緊了撕裂的唇,,就快壓不住內(nèi)心的躁動。他摸了摸深藏在袖中的短匕,,其上淬滿了這遠洛城中最毒的毒藥,,當他觸到其上的冰涼感時,他的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終于,,他與李濤的計謀走到了最后一步!
不如就在李濤最放縱,、歡愉的夜晚送他上路罷,,免得他一個人在下面沒人作伴,那不免也太孤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