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郡城,黑水湖,。
第一七七年,三月二十四,。
不涸的紫允溪從缺口處淌出汐汐流水,,匯入黑水湖。
湖中的魚腥味依舊,,順風入鼻息,。緩緩地,,長桿劃破了平靜的湖面,,一時間,枯葉,、冒著泡的紅魚都被打亂了,。同時,立著漁夫的木排掠過了那艘掛著羅緞的華貴船舶,。船舶上的紫郡衛(wèi)們朝漁夫落去冷厲的目光,,嚇得他立馬離開。
“穎宮主,,黑水湖上無異常,。”紫郡衛(wèi)三指平一,,對立在檐前的阿穎姑娘低聲,。
阿穎姑娘今日穿著紡紗的白素長裙,裙上繡有朵朵紫荊花,,每每裙鋸揚起,,風就會竄入縫隙流在肌膚上。
“辛苦了,?!彼p笑,言語溫柔得似一汪春水,,“勞煩各位繼續(xù)盯緊四周,。”
春日臨來,,阿穎姑娘也盤起朝天髻,,掛著墨綠珠的流蘇插在髻尾,任由幾綹碎發(fā)刮在臉頰上,。她的細柳眉與一雙泛著光的睡鳳眼都盛著化不去的溫柔,。
這才是她,月光穎,。一守在紫郡公主身邊的尚宮,,一毫不起眼的侍從,。
她掀起簾子,入了船艙,。
公主坐在薄紗后,,她身旁的人是宮中的御醫(yī),冷葦舟,。
“阿穎,。”冷葦舟從薄紗后走了出來,,牽住阿穎的手,,“你已許久不來宮中尋我了,近日都在做些什么,?”她的聲音是冷的,,神情也是冷的,如她白皙似雪的肌膚,。
“冷姐姐,,阿穎近日太忙碌,所以沒什么時間來藥膳坊,?!卑⒎f愧疚地低頭,也反握住冷葦舟的手,。
她的手很冷,,似南境遠洛城的雪。她搓揉著,,很想溫暖她,。
“公主的舊傷無礙罷?!彼龘鷳n地問,。
冷葦舟終于露出一點笑,寵溺地摸她的頭:“無礙,,只是今日太過勞累,,每逢春風時就會作疼罷了。但是公主的傷是……”
“阿冷——”公主突然低聲喊了冷葦舟一聲,,“還記得我給你說過什么嗎,?”
冷葦舟一愣,旋即答:“公主所說的每字每句,,阿冷都記在心里,,從不忘記?!?p> “呵,?!惫鲀叭坏纳袂樨5叵诹耍拔覀冎g不必太過在意禮節(jié),?!?p> “阿冷知曉了?!?p> 冷葦舟先朝公主一拜,,再而拍阿穎的肩。
“公主與阿穎都要注意休憩,,人這一生,,身子骨才是最重要的。若是連身子骨都沒了,,公主與阿穎還如何治理這國,,還如何平定這天下呢,?”冷葦舟雖言語是冷的,,但話語里的關心卻是真情實切的。
“知曉了,?!惫鬏p撥薄紗。
紫郡公主今日的妝容才顯了出來:一青綠色的春意裙,,裙鋸上吊著水晶珠,。輕輕一動,珠子就會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她也是朝天髻,一枚墨綠質地的玉簪插在上面,。薄綠色的輕紗遮住了她的容顏,,與阿穎姑娘極為相似的眉眼上盡是疲態(tài)。
“阿穎,,送葦舟回去歇息罷,。”
“不必了,,公主,。”冷葦舟搖頭,,“阿冷無礙的,。近日,紫郡城中騰飛街有一商販好似患了花潰,,我得去瞧瞧,?!?p> “有勞阿冷了?!惫鏖L長嘆息,,心疼地瞧著她。
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天起,,她就知曉了面前的人的心,,正如她身上那件素白的衣裳,可她又是熱的,,她熱在哪里呢,?熱在她對這世間悲哀之人的愛吧。
——長落街的野處是葦舟與阿穎一起建立的,,因為她們都見不得悲哀無助的人,。
她為什么會如此呢?公主與阿穎都不知,,但她們知曉,,她的心一定為某個悲哀至極的人熱過。
阿穎見著葦舟緩步退了出去,,正想要上前拉住她,。
“阿穎?!惫骱白∷?,搖著頭。
月光穎只好抿著唇見葦舟孤身一人離去,,像是瞧一場不會停歇的大雪,。
“公主。冷姐姐她一個人未免也太孤單了,,我們要不要為他尋一如意郎君……”
“不必了,,她曾經為誰燃過的火已經熄滅了?!惫饔植卦诒〖喓?,“阿穎你應該明白的,每個人都有屬于她的命運與過去,,我們不必尋,,也不必憐。他們的心里會有人一直陪著的,,無論那人的生死,。”她的聲音慢了下來,,充盈悲傷,,“我們亦是如此的,。”
“可是……”阿穎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你……”
“故里·焦離拜見紫郡公主——”船艙外倏地傳入四人的齊喊聲。
阿穎與公主對視,,頷首后轉身去簾外接人,。
他們一起跪拜在地,異口同聲地喊:“故里安長在,,幽火難焚月,。”他們施展出特殊的禮節(jié),。
“起身罷,。”公主凝聲說,,“明隆,、項遂從、趙行,、李清,,你們四人從今日起即可退出故里?!?p> “謝公主?!彼娜送瑫r應聲,。
這間矗立在船舶上的閣間是明亮的,四方燈規(guī)規(guī)矩矩地點在四個角落,,一股燭油與熏香的味道彌漫在不大的房中,,熏香是公主最喜歡的桂花香。
“明隆,、項遂從,。”公主喊跪在左側的二人,。
“臣在——”
“明隆,,你這些年內藏匿在紫郡署中替孤調查張統(tǒng)領,著實辛苦了,。你想要什么獎賞,?”公主捧著一邊的清茶盞,摩著蓋子,,欲飲一口,,可目光卻緊緊地盯著跪在階下的明隆,。
明隆沉聲:“臣不須任何獎勵?!?p> “為何,?”她微驚,柳眉輕挑,。
“臣甘愿為紫郡百姓粉身碎骨,。”他的聲音無比堅定,,“但臣有三個小小的請求,。”
“說罷,,若是可行,,孤必踐?!弊峡す饕卜畔铝瞬?,心底升起點興致。
明隆與項遂從相視一笑:“這請求之一,,是臣希望公主護紫郡城百姓安危,!守紫郡萬古長安!”
“這孤定然做到,,你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個罷,?”
“公主圣明。臣還有一友人,,名曰林子然,,為南境遠洛城千人長?!?p> “可是季母與風齊將軍林子覺的孩子林子然,?”公主似乎知曉他。
明隆一愣,,連忙答:“正是此人,。他今年應會調回紫郡,臣希望公主保他調令無錯,?!?p> “哦?無錯是何意,?”她的聲音倏地一冷,。
“公主明白。”他竟直言不諱,。
“也只有你們四人敢如此與我說話了,。”公主不怒反笑,,輕抿一口清茶,,“還有呢?”
“明隆還有一友人……”
“你還有一友人,?你自己都沒有什么請求嗎,?”公主截住他的話。
“明隆別無所求,。那友人公主也熟悉,,是被判去南境服役的第五少年?!?p> “哦,,你要為他求些什么?官職,?還是錢財,?”公主略有不喜,“你們當初不是為他求過一次了嗎,?”
“或許第五少年在公主眼中只是一枚用來攪動紫郡城鉤蟲的棋子,,可他對明隆來說是可親可愛的后輩。作為前輩的我親眼見著他從一莽撞的孩子成長為一心智成熟的少年,,心里很是安慰,。但他終歸是個少年,還會再犯錯,,就像曾經被公主救下的我,。日后第五少年若是惹怒了公主,明隆希冀公主多給他些機會,。明隆如今脫去了故里的身份與紫郡衛(wèi)的官職,更知曉人微言輕,,已經幫不了他什么了,,所以希望公主在最后能答應明隆這一小小的請求?!泵髀】垲^,,“請公主答應?!?p> “你就這么看重第五云嗎,?”公主疑聲,不喜更甚,,“他只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罷了,。更何況,,犯錯了的野孩子不是更應遭人嫌棄嗎?”
“不,,公主,。他是我親手領入紫郡城的孩子,不是什么野孩子,?!泵髀⌒α似饋恚抗饷髁?,“如果他沒有家,,那我的家便是他的家,即便他在紫郡城中所遭遇的一切都只是一場棋,。陪他下棋的人是我,、是項遂從,所以我覺得這不是一場棋,,而是我們注定與他的相遇,,是屬于我們與他的命運。遇見他后,,他將我與項遂從在隱忍一生中的迷茫里拽了出來,,是他讓我們找回了那個年少的自己。他對我們來說不是棋子,,而是繼承我們火焰的孩子,。”
“你就那么在意他嗎,?”公主再問,,疑惑不解。
“是的,,公主,。”明隆叩首,,“臣很在意他,。”
“你呢,,項遂從,?當初留你在止歲營是為了讓你看住營中的子月先生,如今你也到了離開的時候,,你是否也有什么請求,?”公主并未立即答應明隆,而是轉頭問向一側的項遂從。
項遂從也笑著應:“公主,,我與明隆的要求一樣,,愿公主答應?!彼垲^,。
他們二人將甲板扣出轟轟的響聲,是這寂靜船舶中最響的聲音,。
倏地,,就連一旁的趙行與李清也叩了下來。
“趙行也懇請公主應答他們二人的請求,?!?p> “李清也懇求公主應答他們二人的請求?!?p> “你們二人又是為何,?”
這次,就連阿穎都為之一愣,。
趙行咧嘴一笑,,他一身止歲營衣裝還未脫去:“雖說當初與他相遇是公主安排,留在他身邊也是為了監(jiān)視他,,但是與他面對了那么多事情,,他早已是我的兄弟,就是為了他豁出去我的命我都覺得值得,?!?p> “那孩子為人正直,是一極好的孩子,。若不是他當初從慕容席手下救我,,只怕我已被他毒打。更何況,,在止歲營中,,他時常照料阿行,待箐箐姑娘與語嫣姑娘也都極好,?!崩钋逡嗾f道,眼角的魚尾紋更深了,。
李清即是李姑,那位從第五云一進紫郡城至青云樓前就見了第五云的人,。
所以,,從當?shù)谖逶瓶缛脒@座城的開始,他就活在了一場棋里,一場為了讓他變得更加正直,、善良,、勇敢的棋,更是為了借助他來攪動整個紫郡城的布局,,至終,,第五云去了南境遠洛城,這場棋也落在神之一手的位置,。
但是這場棋上的每一枚白棋都脫離出了原本的方圓,,漸漸地活了過來。
紫郡公主沒說話,,沉默地坐在薄紗后,。霎時間,薄紗不知被哪兒吹來的風煽得搖曳,。
“既然你們四人同時求情,,那孤便應允。倘若第五云再次犯了什么錯,,孤會再給他一次機會的,。”她幽幽地嘆息,,仿佛更加疲倦了,,身子骨整個松垮了,“你們四人有何打算,?”
“臣準備與遂從一起在成舉街上開一商鋪,,做點小買賣養(yǎng)家糊口?!泵髀⌒φf,。
“臣準備去南境,認真地成為一止歲者,,守護紫郡,,守護公主?!壁w行的眸中有火,,燦燦燃燒。
李清亦輕笑,,胭脂遮不住的皺紋擰得更多了:“臣已習慣在青云樓中的日子,,不適去他處了。更何況,,語嫣新任故里掌權者的職位,,還不夠適應,,臣還需再多在他們身邊待一陣兒?!?p> “罷了,。”公主嘆息,,擺手,,“既然你們四人已作打算,孤也毋需擔憂了,?!彼糁〖喍⒅麄兯娜耸⒅︻伒哪槪睦锊唤a生一絲懷疑,,也許那個野孩子真的能改變七國,、改變天下?可很快這樣的想法就被她被磨滅了,。他從不信命運,,只信手中的刀劍與權力,“這些年辛苦你們了,?!?p> “若是無事,你們且退下,。阿穎,,你送他們離開?!?p> “應——”四人叩首,,三指平一。
四人的聲音不大,,卻將冷清的船舶閣間喧起火熱,。無論是他們嘴角邊上掛著的微笑,還是他們充滿歡喜的竊竊私語,,又或是踩在甲板上的步子聲,,都令人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靜。
紫郡公主瞧著他們的背影,,心底又陷入了懷疑……或許……那位老僧人說得都是對的,,又或許從一開始命運就將她下的這盤棋一起給算進去了……他們從一開始就在命運里。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空落落的中指,,曾經那里有著一枚代表“七漣之一”的扳指:其上刻有“故里”二字,,還有一首與之伴生的詩,更是他們月氏一族誕生初始就背負的責任,,只是她扔給了別人,。
七漣之一,。
故里安長在,幽火難焚月,。
舊鄉(xiāng)無風起,何處是歸依,。
“阿穎,,故里這段時日就隱忍一陣,免得被張統(tǒng)領查出什么,?!弊峡す鞣鲱~,對著剛回來的阿穎疲倦道,。
阿穎依舊默默地立在一側:“應,。”
四人離開后,,閣間剛熱起來的氣又沉了下去,。
燈中的長燭燃得很兇,抽出來的火苗在風里閃,,薄紗也在微風的輕撫中晃動,。
她沉默地坐在睡榻上,不知在思緒些什么,。漸漸地,,她覺著困倦了……隱約間,她的耳邊傳來湖水被船槳攪動的汩汩聲,、風拂在耳畔的欷吁聲,、枯葉在空中翻滾的落下聲,浸潤萬物的細雨聲……
春日已臨,,雨也該來了,。
她傾聽著一顆顆細小雨珠打在水面上,見著一條條細雨線織成灰色的布,,吸著雨中薄涼的氣,,思緒終于隨著夢回到了多年前那個漫長的雨夜。
“砰——”船舶的碰撞聲猛地將公主從夢中驚醒,。
她推翻了放在梨花桌上的茶盞,,茶水濕透了蘇勒毯,碎瓷落了滿地,,可她沒閑心去拾,,而是閉眼揩去額上細密的汗珠。
“公主,,怎么了,?舊傷又開始疼了嗎,?”阿穎急入,她抓住紫郡公主的手緊聲說道,,“要不要我去把冷姐姐叫回來,?”
“不必了,一些過去的舊傷,?!彼迹f話的力氣都虛了幾分,,“我休息片刻就好,。”
“好,?!卑⒎f不肯離開,擔憂地蹲在階下,,用絹絲布為她抹去滲出的汗珠,。
她都快急哭了,淚水直在她眼眶里打轉,。
公主笑了,,瞧著阿穎擔憂的模樣,不禁伸手捏她的鼻峽:“還哭唧唧,。傻阿穎,,我的舊傷不都很久了嗎?會沒事的,。你瞧你,,若是讓你這柔靡的性子當了公主,那還如何治理得好紫郡呢,?”
“這不是有姐姐嗎,?”阿穎抓得緊緊的,生怕再次失去,,就像當年,。
“可是姐姐不可能永遠都陪你身邊啊……”公主的聲音隱隱變得哽咽,“就算有姐姐在你身邊,,你也得長大啊,,總是像個孩子?!?p> “阿穎知道了,。”她低頭,。
“阿穎啊,,你這善良的性子該改一改了,。這世間啊……有太多太多的事是我們二人無法改變的,可你又總是想著去改變那些不公,、不平的事兒,,所以我才不放心將紫郡之位讓給你。雖然你不好容易學會了‘斷吟線’,,但是你從未用它傷過人,。”公主緩和后,,揉了揉阿穎的頭,“你小時候見了枯敗的花,,就會哭上一宿,;你見著有人心里悲傷,你也會跟著哭……你啊,,真是個溫柔的人,,可你就是太溫柔了,溫柔得連姐姐都快狠不下心了,?!?p> 她瞧著她,還是沒能將那些話說出口:
其實,,真正該被命運憐惜的人是我們啊,,可是命運從未垂憐過我們……你才不是什么月光穎。你是紫郡公主蘇清霽……
我與姐姐才是你的侍女,。
從一開始,,命運就在跟我們之間開了個巨大的玩笑,所以姐姐才那么地討厭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