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對勁
堂內無言。
大多人臉上都有思索神色,,就是不知道所思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倒是那府庫主事藺洪,,屁股跟燒了火似的坐不住,,隔三差五就往咸陽府外的街巷張望,看看護衛(wèi)們何時歸來,。
跪著的翠珠和朱大估計是閑著無聊,,偶爾對望,王陸也覺得沒啥,。
以他們的面向角度,,也只能看左右兩人,不看彼此,,總不能看孫賬房這糟老頭子吧,。
約二十里的路,快馬不出半個時辰就能折返,,但王宮禁地非是提前打了招呼,,必須下馬而行,全靠府庫護衛(wèi)自身的腳力,。
約申時末,,酉時初,日早早落了西山,。
天一片漆黑,,咸陽府的差役給堂內外點上油燈,昏黃的光線讓整個咸陽府變得同地府一樣陰森,。
孫賬房到底年紀大了精力不佳,,還是閱歷大了心大,背弓著,,梏卡著地面,,人已經睡著了。
街邊傳來馬蹄聲,,藺洪立刻起身,,朝府門外跑去:“來了,來了,?!?p> 護衛(wèi)還沒有下馬,藺洪就從他手上搶過草料錄本,,而后急匆匆交給李斯,。
李斯翻看:
【十一月廿一(農),,成馬三十匹,幼馬十匹,,甘草七石,,精糧三石?!?p> 筆墨還是濕潤的,,是馬倌今日喂完草料之后新記載上去的。
“宮內今日可有用馬之事,?”李斯問道,。
“應當沒有?!?p> 李斯繼續(xù)翻看:
【十一月十九,,成馬三十匹,幼馬十匹,,甘草十石,,精糧五石?!?p> 這天就是丟失十萬兩銀的日子,,草料和精糧都明顯增加,。
“十一月十五,,府庫收入銀兩多少?”李斯問藺洪,,這天的草料量和十九日相同,,都是甘草十石,精糧五石,。
藺洪回憶了下,,作為府庫的主事,這些數值都是必須背下的,,不然秦王心血來潮一問,,總不能說等自己去翻賬本查吧?
真要回答“不知道”,,輕則瀆職之罪,,重則原地投胎。
“十一月十五,,入庫三十兩金,。”
“十一月七日,,入庫幾何,?”
“白銀十五萬,,金二十萬?!?p> 李斯點頭,,數據都對上了,七日那天是甘草十二石,,精糧七石,。
“咸陽令,有這草料錄本,,足以證明孫賬房送出的銀兩足三十萬了吧,?”
“嘖,”咸陽令只覺得這人太囂張,,竟然直喊自己的官職,,沒一點敬意。
但是有草料錄本這樣的鐵證,,確實可以證明孫賬房與丟失的十萬銀兩無關,。
他擺擺手,“放了,?!?p> 一名差役就拿著一大串長相差不多的長柄鑰匙,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區(qū)分的,,精準掏出其中一枚,,打開了孫賬房的桎梏。
“嗯,,天亮了,?”
孫賬房迷迷糊糊醒來,喃了這么一句,。
“你可以回家了,。”
孫賬房這才完全清醒過來,,一骨碌跪在地上,,
“謝政公子和這位……這位大人還我清白……”
嬴政讓孫賬房先回去好好歇息幾日,等這邊的案子處理完,,還得繼續(xù)把府上柴房里的銀兩給清了,。
“時候也不早了,咸陽府明日還有公務要處理,,就不送各位了,。”
咸陽令起身送客,。
嬴政和李斯等沒有強留,,按照他們的計劃,,今晚也就到證明孫賬房清白為止。
待明日李斯要的府庫暗道和翠珠書信查出證據之后,,才能繼續(xù),。
“李先生的斷案手段還真是干凈利落?!弊叱鱿剃柛?,嬴政不吝褒獎,還期待他明日的表現,。
這一點上,,王陸也相當期待李斯,期待李斯翻車找不到兇手,,而后抓耳撓腮,。
“政公子過獎,”李斯?jié)M眼得意,,“斷案之能,,小術而已,小術而已……”
之后嬴政邀請一眾人去酒樓一聚,,不過王陸拒絕了這種飯局,。
他得回去看看從虞堅那兒要來的書簡中有沒有破壞別人斷案的法子。
如果沒有,,就自己琢磨,。
想要李斯順順利利破案,讓嬴政平平穩(wěn)穩(wěn)去參加覲王宴,,最后還給仲昂招攬支持嬴政的其他官員,,這些都是萬萬不可以的。
……
……
次日,,王陸躲躲藏藏來到咸陽府,看到仲昂那一行人中有幾個守在咸陽府門前,,估計是知道昨日咸陽令刷的把戲,,特地過來踩點。
現在咸陽令不忙,,別一會等嬴政他們一來,,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些不得不處理的案子。
這招很損,,咸陽令從差役那里得知門外的消息后,,氣得讓給今日所有的犯人都加了一個檔的刑罰。
不過這是無能狂怒,,阻止不了李斯的斷案,。
王陸偵查到這些后,,可心疼咸陽令了。
……
大約到下午,,宮里終于有了結果,。
藺洪自個一人快馬加鞭到嬴政府上,通知護衛(wèi)找到了結果,,并且搜到了罪證,。
自此,十萬兩銀再度升堂審判,。
堂內的人和昨日相同,,就是少了一個孫賬房。
咸陽令仍坐左側,,嬴政坐右側,,李斯的膽子大了些,站到了桌案之后,,驚堂木就在手邊,,只是不敢坐下。
那不合規(guī)矩,,一旦坐下,,咸陽令按下一個藐視公堂罪過,李斯怎么也得進牢里蹲一二個月,。
人齊,,差役都一一奉好茶,李斯一敲驚堂木,,開審,。
藺洪面血紅,似很興奮,。
人剛安靜下來,,他就指著翠珠道:“好一個小小宮女,膽子比誰都大,,府庫的銀錢都剛偷竊,!”
“今日定讓你人頭落地!”
“翠珠不是賊,!”旁邊的朱大突然喊道,,不知是不是在牢里一塊蹲出了友誼。
“滾,,哪有你說話的份,!”藺洪罵道。
李斯在堂上再敲驚堂木:“是你斷案,,還是我斷,?”
“把昨日交代給你的事都詳細說來,。”
藺洪轉身,,道:“李大人推測的不假,,我們在庫房的一塊地磚之下找到了一條暗道,洞口約二尺五,,長十尺,,通一墻之外的一處院子?!?p> “那院子是以前宮內造殿堆積房梁的地方,,平日無人,肯定是這賤婢心生歹念,,偷竊了十萬兩銀,。”
王陸這時道:“三十萬兩銀,,政公子府上都雇五六力夫來搬卸,,她一個宮女給她搬十萬兩銀,就是兩日也搬不完吧,?”
“肯定有宮外的同伙里應外合,。”藺洪堅定道,。
李斯不評,,只是讓藺洪繼續(xù)交代下一件事。
“宮女翠珠的私物都已查了一遍,,但依舊無所獲,。”話鋒一轉,,“不過多虧了大人的指點,,讓公公還真問出了一個消息?!?p> “她平日會和一名識字的老宮女往來,,后經公公的審訊,那老宮女吐露出消息,,翠珠偶爾會拿著寫著字的布片來請她念?!?p> 說到這,,翠珠罕見地抬起頭,狠狠地盯著藺洪,。
雖一字未發(fā),,但怨念強烈可見,。
“看甚!”藺洪瞪回去,,“都自身難保了,,還有省心思管別人?!?p> “那些寫著字的布呢,。”
“在這,?!碧A洪從身后的包裹取出一團布,一抖摟,。
“這不是百家被褥嗎,?”仲昂道,百家被褥就是用不同顏色,、不同材質的碎布塊拼湊出的,,同類的還有百家衣,是窮人家中常見之物,。
“是百家被褥,。”藺洪將它一翻,,里面的字都顯露出來,。
密密麻麻一片,塊數也不少,,估計有二十往上,。
“請李大人過目?!?p> 李斯接過,,布塊的縫制有心,隔著層,,不用擔心墨跡顯露,,并且頗為心靈手巧,縫制的女紅功夫規(guī)整有序,。
上面的紙條按照筆墨新舊,,以及上面字中提起的噓寒問暖之語,對上了時間和日期,。
總之,,它不可能被人一夜之間偽造出來。
李斯找到最后一篇,它的墨跡最清晰,。
筆跡和最前幾篇不同,,但能理解,一般人家哪能讀書識字,,書信由坊間先生代筆再正常不過,。
它和上一篇字跡相同即可。
簡單掃了一眼,,李斯將這團布交給嬴政,。
嬴政是沒李斯那么清晰的頭緒,把所有的內容都快速掃了一遍,,王陸,、仲昂等人也圍過去瞧。
最后交給咸陽令手上,。
“家中母親突然病重,,弟弟又摔斷了腿,兩人都要費不少錢吶,?!?p> 李斯道,就目前看來,,天時,、地利、人和都已經湊齊,,同同指向翠珠,。
“宮女翠珠,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
“宮女翠珠,,再問你一遍,你去常去府庫作甚,?是否為了踩點和挖掘暗道,?”
“……”
李斯的好脾氣也沒有了。
“翠珠,,莫要以為不答就能逃過審判,!”
“若另有隱情,現在即刻說,;若無,,便視作默認!”
翠珠抬頭,,欲言又止,,最終又悶不吭聲地低頭。
李斯被氣樂了,,驚堂木一敲,,他身份不好斷案,就走下到嬴政身邊,,道:“政公子,,案子已大致明了。余下重點無非問出丟失的十萬兩行蹤何在,?!?p> 藺洪這時冷哼一聲,道:“我估計她的同伙早帶著銀兩跑逃出了咸陽,。問不出什么東西,,要我看,直接砍了,,讓案子早點結,。”
“你好像特別著急結案,?”王陸提了一句,,心存不滿。
“哪……哪有,,這不是想早點讓王宮恢復平靜嗎,?”藺洪道,“各位是不知道宮內關于這件事是鬧得多沸沸揚揚,?!?p> 咸陽令看著手中布團出神,出于內心,,他不希望案子兩日就結,。
至少要拖延一段時間,超過一月,。
一月時間斷不了一樁案子也不稀奇,。
總之,兩日時間太快了,。
但話又說回來,,就算自己有心,也得要這宮女自己知趣,。
李斯折騰出來的暗道其實壓根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就是翠珠挖的,,或是與她有什么關系。
但她一直不吭聲,,不回答去府庫附近作甚,,這原本有理也會變得無理。
此刻,哪怕她說一句,,隨便找個借口說自己去府庫都行,,李斯的推理就站不住腳,至少還需要更多的證據,。
而那就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來證明,。
咸陽令有些不甘心,問道:“翠珠,,本官問你,,你這些書信是托何人送于你的?”
翠珠:“……”
她就跟啞巴了似的,。
咸陽令的火氣頓時也有上頭,,只要翠珠說出助她與宮外書信往來的人,再把那人抓住,,一訊問,,不能證明任何東西,但那時自己可以借助新的口供來攪渾局面,。
讓李斯對翠珠的懷疑無法成立,。
他咸陽令當了五年,懂得如何尋找真相,,自然而然也就懂得如何隱瞞或迷惑真相,。
就是翠珠一字不說,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沒無中生有,。
“翠珠,,本官可告訴你,今日你再不說,,將來可就真沒有機會說了,。”
“案子一結,,呈到大王面前,。萬事休矣!”
“你現在有什么要說的,,盡快說,,本官一定為你秉公辦理?!?p> 翠珠:“……”
“砍了,,砍了!”藺洪在旁邊道,,“從沒見過你這樣偷了銀子還如此理直氣壯的,,你蔑視朝堂,,蔑視秦法!理應該死,!”
王陸在旁邊真想脫下自己三天沒洗的襪子塞進藺洪嘴里,,這人不說話能死啊。
他看了眼李斯,,人正志得意滿站在旁邊,,似乎在幻想自己將來平步青云,加官進爵的場面,。
王陸暗暗嘆了口氣。
目前為止,,他是分辨不出來到底誰是真正的犯人,。
但按照李斯提供的三條線索,全和宮女翠珠有不清不楚的關系,,偏偏這翠珠還死不說話,。
公堂之上,不言語既為默認,。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被嚇傻了,,還是怎么地。
眼下的案子重點就同李斯說得,,是找到銀兩,,按他的理解,接下去就是對翠珠進行嚴刑逼供,。
可這個過程不會持續(xù)太久,,沒人能頂住一個月的折磨。
到時候人一死,,銀兩固然是找不回來了,,但犯人翠珠已伏罪,算是結案,,只是不完美而已,。
秦王考校的是能力,至于十萬兩銀的事,,可能在意,,但可能也不那么在意,畢竟這些銀兩本就是嬴政自己掙來的,,找不到就找不到,。
帶去覲王宴的可能性還是相當高的。
王陸搖頭,,兩日斷案實在太快了,,快得離譜,。
自己要是還想力挽狂瀾,阻攔結案,,只有……只有……
靈光一閃,,閃過今日看的書上的一句話。
其原文大意是:“作為上者,,只需要把持方向,;剩下費力前進的事交給屬下即可?!?p> 這個道理和現在的情況可以通用,。
李斯為何能這么快破案?
還不是因為他找到了正確的方向,,然后憑自身過人的能力迅速前進,。
但如果自己誤導李斯,給他一個完全錯誤的方向,。
他不就一直跟自己較勁,?
以他這樣的傲氣的人,不把自己或南墻二者之一撞出一個窟窿來,,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這一點毋庸置疑。
并且還不用擔心他會將錯就錯,,畢竟李斯的斷案能力有目共睹,,不存在隨意編造證據或胡口真相的情況出現。
李斯的長處,,此刻恰恰成了困住他的力量,。
為今之計,就是琢磨如何誤導李斯,,讓他心甘情愿又渾然不知走錯方向,。
砰!
王陸想到一個鋌而走險的主意,,不知道能不能成,,但差役已經上前來抓翠珠了,再不說,,可就來不及了,。
“荒唐!”
“太荒唐了,!”
眾人之前先是一驚,,尤其是年紀大的仲昂,他們天天這么一嚇一嚇的,,真怕哪天人就突然給嚇沒了,。
“何事,,何故荒唐?”李斯率先問道,,他看到王陸直直看著自己,,屬實沒辦法裝作沒不知。
“李斯,,莫非你就案子到此了結,?”什么叫裝腔作勢,王陸都認為現在自己的表演可以記載進史書里,。明明啥都不懂,,卻裝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什么意思,?”李斯皺起了眉,。
“難道你以為犯人真是翠珠?”開始誤導了,,不管翠珠是不是真的,先把這個選項給遮住,,讓李斯在其他地方費勁,。不貪心,只求拖一個月,。
“難道你認為她不是,?”李斯道,“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具,?!?p> “哼,哼,!”王陸連續(xù)哼了兩下,,主要是不知道該說啥,秉著說的越少,,錯的越少,,留下兩個音調讓他們自己琢磨領悟。
而李斯真的開始琢磨了,。
只是琢磨一會,,沒想明白,直接問道:“你覺得我的推理如何,?”
“漏洞百出,?!蓖蹶懻J為李斯的推理很完美,至少他找不到任何突破點,,但不能承認,,就必須抬一下杠。
李斯這種人,,抬杠,、激將的效果使用起來都是效果拔群。
一說一個準,。
李斯果然自閉了,,不吭聲,反復推衍自己的理論,,非要找到王陸說得漏洞,。
“王兄,你不是說你不會斷案嗎,?”嬴政在旁問道,,昨日王陸可是親口說自己不會斷案,還不讓自己找公孫鞅,。
“嗯……”王陸音調都充滿模棱兩可,。
“哎?!?p> 嬴政突然發(fā)現不對勁的地方,,面前的咸陽令也好,以往的咸陽令也罷,,基本都是法家出身,。
法家出身的弟子不應該不會斷案,況且公孫先生是法家頂有名的新銳,,按理說斷案的能力不差,。
尤其是昨日酒肆之間,李斯說過,,法家弟子必會斷案,,無一例外,只不過能力有強弱而已,。
當時喝酒有些上頭,,沒反應過來,現在一想,,倒是王兄當時有刻意阻擾自己找公孫先生,。
所以,王兄為何阻撓自己,?
莫不是不想要斷案,?
不對啊,,早些斷案沒有壞處,反而能得到大王的賞識帶去覲王宴,,百利而無一害,,無理由要阻撓。
可王兄那日所言所行,,確實有些異常,。
為何?
這是為何,?
嬴政順手拿起茶盞,,卻碰到了已經走下堂的李斯。
這一瞬間,,嬴政悟了,。
“原來如此!”
“王兄好算計,!”
嬴政為自己剛剛心里生出的千分之一的質疑而愧疚,。
他竟然懷疑王兄,真是太太過分了,!
王兄阻撓自己找公孫鞅之事不假,,甚至自己也不愿出手解決,但這只是表面,。
其真相就在眼前——就是這個李斯。
試想這次的案子交給公孫鞅或王兄自己解決,,會如何,?
會被解決,然后呢,?
一切如常,,自己感激公孫先生或王兄,便再無其他,。
可現今呢,?
王兄把這次立功的機會騰出來,不讓自己和公孫先生參與,,讓仲昂等人有機會引薦人才到自己這兒,。
李斯有才,他的斷案之能,,思路之清晰令人折服,。
如果王兄或公孫先生破了案,那么自己與李斯之間便再無聯系的可能,。
白白錯失一個如此人才,,若是知曉,,可要扼腕嘆息的!
王兄的胸襟真同海一樣廣博無量,。
歷朝歷代的權臣,,恨不得控制所屬國君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連生幾個孩子,,娶幾個夫人都事無巨細地管著。
恨不得國君依賴到無他不行,。
然而王兄呢,,是真的為了自己好。
像這樣出風頭的事,,直接讓了,,讓給新來的人,讓新的人才有展示的機會,。
哪怕這次砸了,,相信王兄和公孫先生后續(xù)也可以出來兜底。
為的,,還是發(fā)掘人才,,壯大自己的勢力。
王兄,,高風亮節(jié),,美德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