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顏老頭打瞌睡的時候,,陳唱湊到了顏千石的跟前,,聽他將想法一一說了,。
原來,,侯景之亂雖然平定,但之前梁朝很多典制名存實亡,,過所的管理遠非顏修所講那么嚴格,。為了行事方便,一些鄉(xiāng)間里吏手中也有官府特批的臨時過所,,只要里吏并另一人具名擔保即可,。
當然了,若想走此捷徑,,怕是要出血才行,。
顏修本就不問世事,且近一年都沒有走出楊家渡半步,,對此自然有所不知,。而顏千石整日無所事事,以外出務工覓糧為由東游西逛,,親耳聽到,、親眼看到里吏以此謀財?shù)氖虑椴⒉簧佟?p> “此事確實可行?”
理論上是沒問題的,,但陳唱總覺得這件事不是很靠譜,,不是他不相信顏千石一片熱忱,,而是憑他多年識人的經驗來看,顏千石頗有些年輕氣盛,、行事莽撞,,這主意本是一廂情愿的,里吏那里如何想還不得而知,。
“那里吏與阿翁關系如何,?”陳唱又問。
“哎呀,,以往還算恭敬,,但近幾年走動甚少。放心,,那劉里吏貪婪的很,,斷然不會錯失如此良機。何況總有些舊情在,,也不會拂了阿翁的面子,。”顏千石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陳唱正要進一步問明,,不料顏老頭耳朵很好使,方才談話盡入其耳,。
“汝等……咳咳咳……”顏老頭額頭上青筋暴露,,瞪眼伸手指著陳唱和顏千石,奈何咳嗽的說不出話來,。
陳唱再次打量著他,,只見衫領敞開,袒露胸懷,,好好的一件袍子竟穿出了吊帶衫的感覺,。
咱能不能把衣服穿好,你這樣春光外泄真的好嗎,?
按理說,,這老頭也是個文化人,可總覺得有些不著調,。
顏老頭總算是喘勻了氣,,正色道:“循法守正者見侮於世,奢溢僭差者謂之顯榮,,真是世風日下,!汝二人需時刻牢記,志毋虛邪,行必正直……”
呃……陳唱有些惱火,,這老頭解決問題不行,,說起大道理來卻頭頭是道,怎么聽著都像領導在臺上講話,。
他將目光偷偷地移向顏千石,,見他低眉順眼,一副認真聆聽教誨的表情,,就差做筆記了,。
這胖子不去當演員可惜了!
顏老頭的說教明顯拖堂,,顏千石便朝著陳唱使了個眼色,,隨后以察看灶火為由閃人了。
陳唱見顏老頭氣呼呼地起身,,還以為是要追打顏胖子,,卻見老人家背身對著土坯墻根撩袍解帶,隨后便是一陣嘩啦嘩啦聲……
畫面有些辣眼睛,!
“喂喂喂……什么素質?。俊标惓行鈵?。
顏老頭抖了幾抖,,又意猶未盡地哆嗦了幾下,這才系著袍帶不屑地道:“這有何妨,?所謂名士大都空疏狂放,,衣著舉止皆恣縱不羈,或亂項科頭,,或裸袒蹲夷,,或濯腳于稠眾,或溲便于人前……”
陳唱嘟囔了幾句,,這些行為藝術家若是領教過戴紅箍的大媽的厲害,怕是就不會這么說了,。
呃……和想象中的差距有些大啊,,說好的魏晉風流呢?
“七郎……一會兒我出去一下,?!鳖伹瘡奈葜谐鰜淼吐暤馈?p> 說話的工夫,,聽顏老頭打了個長長的呵欠,,陳唱扭頭一看,見他不顧天上飄著的毛毛雨,,向后一歪靠著墻根兒倒頭便睡,,很快打起了呼嚕,。
這么大年紀,不泡枸杞也就算了,,還這么不愛惜身體,,作死!
趁著顏千石將老頭背入屋中之時,,陳唱到了門口朝里面打量,。
此時煙漸漸散去,終于看清茅屋里面的情形了,。
頭頂?shù)姆苛菏谴执蟮膱A木,,兩邊是一根根像肋骨似的檁木,雨水正順著屋漏處垂下的茅草滴落,,在地上打出點點小坑,,繼而匯成一片片的小水洼,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陶罐擺了不下十來個,,俱是用作接雨水的。
除了一個破的不能再破的黑漆漆的木榻之外,,還有一個斑駁的綠沉漆翹頭案,,一個滿是油污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竹簏,再加上兩個藤編墩以及掛在墻上的磨得油光發(fā)亮的五弦琵琶,,便再也別無他物,。
這裝修風格,嘖嘖……很簡約,!
重點扶貧對象,,會有余錢送禮?
“豎子,,枉負了老夫的一番心血……”
顏老頭沒頭沒腦的聲音中陡然傳來,,陳唱扭過頭,見其枯瘦的手指緊抓身下的茵褥,,雙眉緊鎖,,二目緊閉,臉上俱是怒氣,,片刻之后鼾聲再起,。
顏千石鬼鬼祟祟地從床榻下抱出了一個掛著銅鎖的蓮花紋黑漆木匣。
“事急從權,,我去去便來,。”顏千石說罷抱著木匣便走。
陳唱追出了院子,,顏千石卻早已消失在細密的雨絲之中,。
這個叫作楊家渡的小村落坐落在沮璋河畔,地處要道,,若無戰(zhàn)亂,,商號、當鋪,、油鋪,、茶肆、酒肆怕是少不了的,,憑借自己的頭腦,、手段絕對可以賺上一筆,可如今卻一片蕭瑟,,甚是可惜,。
陳唱站在籬笆旁胡思亂想了一通,忽地一拍腦袋,。
沒有過所,,籍注便是黑戶,還做哪門子生意生財,?
想多了,!
愣愣地想了片刻過所之事,仍毫無頭緒,,便轉身回到院中,。
小半個時辰過后,顏千石空著手走了回來,,擠眉弄眼故作神秘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袋放到床榻下,。
出了茅屋,顏千石方嘿嘿一笑,,獻寶似地從懷中又掏出一個小布袋,,里面竟是幾串錢幣,他嘴咧得跟破瓢似的:“嘿嘿,,阿兄也是多日未曾見到這鐵背四處五銖錢了,。”
陳唱聽說是鐵錢,,不覺微微詫異。他哪里知道,,早年間梁武帝蕭衍盡罷銅錢,,鑄四出五銖、大吉五銖、大通五銖,、大富五銖鐵錢,。如今,后梁亦沿用此錢,。
“這……”
“莫要再問了,。嘿嘿,那劉里吏最是貪財,,有了這些錢,,過所或許可期,還有你赴江陵的盤纏……”明明是陳唱之事,,但看顏千石臉上興奮的表情卻像是他自己要進洞房一般,。
“阿兄為何助我?”
“不期而遇,,時也,;無利而助,誠也,。助而無怨,,是為君子之德……”
顏千石雖然冒出幾句掉書袋的酸文,但陳唱聽著心里仍是暖乎乎的,。
當初,,他昏倒在了村口,顏千石并不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
侯景之亂雖平定數(shù)年,,但江南連旱蝗災,百姓流亡,,相與入山谷,、江湖,采草根,、木葉,、菱貝而食,千里絕煙,,死者蔽野,,白骨成聚,如丘隴焉,。
見慣了生死的人們已經有些麻木了,,陳唱昏倒路邊的消息,在楊家渡竟是連一圈漣漪都沒蕩開,。
有人只是輕輕嘆息一聲:“如今這世道,,死了倒也好,,不用活受罪,興許下輩子還能投個好胎……”
待他被顏千石背回家中,,又有人道:“顏家這祖孫二人,,一個瘋癲,一個憨傻,,衣食尚且不能自給,,還救了一個外人……”
陳唱猶在發(fā)愣,顏千石神秘地道:“你身子弱,,還是不要去了,,安心等待便是?!闭f罷又是一陣風似的走了,,仿若剛從家中搜羅了錢財?shù)馁€棍。
“等等,,我與你同去,!”陳唱追了出去,預感到這胖子想得過于樂觀,,便決定一起去會會里吏,,雖然初來乍到,但人情世故自古皆然,,兩人一起相互照應著,,總是多幾分勝算。
豈料前腳剛邁出大門,,顏修劇烈的咳嗽聲便又傳了出來,,怕是會隨時喘不過氣來。
罷了,,罷了,,陳唱一跺腳轉身往回走。好不容易安頓好了顏修,,再出門時,,顏千石早就不見了蹤影。
陳唱無奈只好返回,,見顏老頭此刻睡得正香,,時不時冒出幾句晦澀難懂的囈語。他搬了個藤編墩坐在灶火前,,這藤編墩時年久遠,,中間部位下陷的厲害,坐在上面半個屁股都陷了進去,,像是老母雞孵蛋,。
往灶火里添了幾根干柴,,火苗漸漸竄起,,熱氣逼人,,不多時一陣倦意款款襲來,眼皮直打架,。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聽到外面有人在喊,他猛然驚醒,,起身太猛眼前金星亂冒,,險些一屁股坐在柴堆里。
扭頭去看,,顏老頭并不在榻之上,,忙晃晃悠悠向外追去。出了大門便看到遠處百步外有兩個背影,,兩人在說著什么,,其中一個搖晃晃、顫巍巍,。
不是顏老頭是誰,!
“阿翁……”陳唱發(fā)力追上去。
“七郎,,待在家中,!”顏修回頭喊道。
見顏修如此匆忙,,陳唱心中隱隱不安,,那胖子不會出事了吧?
正在詫異之時,,卻見顏修身旁那人已然折返,,忙上前問明緣由,只聽那人苦著臉道:“哎呀,,聽說千石偷了錢,,被劉里吏扣下了……”
雨濯春塵,別有一番詩意,??梢魂囷L吹來,依舊有些寒氣逼人,,陳唱走著走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出門太急,蓑衣也沒有穿,,他身上的袍襦很快就被雨水濡濕了,,下身的褲裙亦是肥大異常,,穿在身上空落落的,風從褲腳鉆上來,,酸爽無比,。
顏家祖孫二人對他有救命之恩,如今顏千石因他遭難,,斷無置身事外之理,。
連日的陰雨令道路泥濘不堪,屋舍院墻多有坍塌,。一座大戶人家的宅子也早已破敗不堪,,門戶殘破,墻磚剝落,,缺口處可以讓一條狗輕輕松松地跳進去,。污水從路旁小溝流過,偶爾會有幾只羽毛殘缺的雞鴨踱步出來,,亂拉一氣,,將穢物弄得到處都是。
陳唱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著顏老頭,,幾次險些摔倒,。
越往東走,所見越有不同,。
顏老頭走得極快,,陳唱體弱足足追了一里地,跨過一座石牌坊,,沿碎石鋪設的小路前行,,路兩側是成行的綠竹,茅草亭下的石磨,、遮雨小屋內的轆轤井,、水沖而轉動的水車,村道北側是民房,,沿路的土坯墻體上懸掛著農具……
陳唱很詫異,,這與顏家所居幾乎是兩個世界。
雨勢漸停,,前方顏修卻一拐彎不見了,,陳唱疾追。
便在此時,,身后不遠處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陳唱好奇地扭頭望去,待看到兩騎飛奔的身影后,,猛然想到自己是個黑戶,,忙抽身拔腿就往一處荒蕪的院子里跑,。
地上濕滑無比,他的身子又虛,,腳下一滑,,向前一個趔趄,收勢不住,,直接在地上擺了個惡狗搶食的姿勢,。
剛剛爬起來,馬蹄聲由遠及近,,身后便傳來了一聲猶如霹靂的呵斥聲:“站住,!”
陳唱轉過身,,只見一匹毛皮黑的發(fā)亮的高頭大馬噴著鼻兒立在了面前,馬上傳來一聲嬌斥:“跑什么,?”
陳唱很委屈,,我一個黑戶能不跑嗎?
一股淡淡的,、品流極高的醉人幽香飄來,,聞著甚是舒爽。
陳唱低頭抬眼往馬上看去,,只見突騎帽下,,露出一張光滑緊致、粉雕玉琢般的鵝蛋臉蛋兒,,劍眉斜飛入鬢,,一雙烏溜明亮的鳳眼,顧盼之間,,盡顯英氣,。
陳唱不由眼前一亮,美女,!
這是他到這個時代所見的第一個女人,,而且是大美女,不由地好奇心大盛,,將頭抬高,。
女子的臉上不施粉黛,但無一處看著不讓人覺得賞心悅目,??茨昙o也就是十六七歲,但身上成熟沉穩(wěn)的氣質卻是之前見過的那些青澀小女孩所不能比的,。
身披油帔,,上裝是一件黑色的短身細袖右衽袍,,腰間束了革帶,一塊橢圓形象牙腰牌掛在腰間顯得搖搖欲墜,,下裝則是合體的黑色合襠褲,,褲管纖細,將兩條腿襯得修長筆直,,腳踏一雙短靿靴,,正有些面色微慍地看著陳唱。
女子沒法不生氣,,眼前這個男子雖面容文質彬彬,,瞧著也算是順眼,但其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轉,,讓人十分的不自在,。
她一向都是男裝出行,如此行動起來相當利落,,適合騎馬奔馳,,但負面的影響便是讓她細腰豐胸翹臀愈發(fā)地突顯,看上去身材十分惹火,。
被一個男子這樣直勾勾地看著,,如何不怒?
“吁……”又有一騎飛馳而來,,聽聲音方才頭一聲正是他喊的,。馬上之人猛地一提馬韁,馬頭昂起希聿聿長嘶一聲,,馬蹄踏得積水飛濺,,將陳唱的袍子上濺得全是泥點子。
那人尚未穩(wěn)住身子,,抬手照著陳唱的面頰便是一馬鞭抽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