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雨連沫,,積雷層層。
門外,,深暗的巷子在夜雨之下波譎云詭,。
“呼呼……術(shù)哥喝,,呼呼…積…”
黃偉容嘟囔了聲,,翻下胳膊,又打起醉鼾,,坐在他身旁的黃麒心無旁騖,,飲完一杯,目光投進門外臺前那一灘水中,。
陳術(shù)注視著黃麒,,表情平靜,未曾開口,。
余念一筷又一筷,,專心于桌上的飯菜,像是沒察覺這時的氣氛僵持,。
半晌,,雨聲漸弱。
陳術(shù)望了眼門外,,轉(zhuǎn)回頭向黃麒笑了下,,“麒叔說的我明白,也理解,。”
黃麒頭也沒回,,裝作沒聽見,,陳術(shù)見此,似若無睹,,拿起勺子繼續(xù)抉了塊冰糖,,放進桌上杯子。
端起飲了一口,,陳術(shù)眼睛也轉(zhuǎn)向門外,,飄忽進了那場雨里。
“從我那天踏出藝華的大門,,我就知道這條路會很難走……”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繼續(xù)道:“但是重來一次,我可能……不,,是一定還會做出相同的事,。”
“麒叔剛剛說容仔是您現(xiàn)在唯一的掛念,,那么眼下這部片子,,就是陳術(shù)我最后的掛念,。”
黃麒頭略一偏,,但是仍沒作答,。
余念筷子滯下,看了陳術(shù)一眼,,又埋頭干飯,。
桌上,在黃偉容偶爾的嘟噥聲中,,陳術(shù)一邊喝著,,一邊兀自開口,聲音和外面的雨聲相錯,,飄搖不定,。
“欠人家得還啊……”
嘆了口氣,陳術(shù)收回目光,,轉(zhuǎn)頭回來,,“您說要是十年前,說不定會陪我瘋一次,,我也說句心里話,,要是十年前,您剛剛的逐客令一出口,,我喝完這杯,,絕對走人?!?p> “但今天,,我不想走,也不能走,?!彼樕系谋砬樽兊脩┣校聪螯S麒繼續(xù)道:“您說的不錯,,我今天來這準備了不少牌,,不過您剛剛的話說完,確實只剩下一張牌了,,您不妨讓我打完再決定,。”
陳術(shù)視線落在伏在桌上的黃偉容身上,,“港島這邊應(yīng)該也聽說了國影今年和意國有部片子吧,,我能讓您和偉容去……”
“聯(lián)合導(dǎo)演,十拿九穩(wěn),;導(dǎo)演么,,一半一半,。”
陳術(shù)話了,,桌上徹底安靜下來,,氣氛忽然一肅,此刻甚至聽不見黃偉容的鼾聲,。
黃麒面色變了下,,回頭瞇眼看向陳術(shù),陳術(shù)毫不介意,,微笑著和他對視,。
“哈哈,你這個術(shù)仔啊,,你啊你……”
黃麒一陣大笑,,指著陳術(shù)道:“都說你是陳木頭,我看是誰把你當木頭那他才是木頭,!”
笑過之后,,黃麒喟然長嘆,“不得不說,,我是真的動心了,,那部片子我聽過,如果真能拿到手里,,偉容從此在這行也算立住了,。”
黃麒停了下,,在陳術(shù)平靜的目光中,,又一搖頭。
“可術(shù)仔抱歉了,,我還是要拒絕你,?!?p> ……
陳術(shù)沉默著,,良久,舉杯向黃麒,,接著一飲而盡,。
啪!
嗒,!
就在陳術(shù)將杯子放在桌子上,,要起身離去時,身旁那雙一直未停的筷子卻是落在碗上,,也發(fā)出一聲,。
“麒叔,,多謝您今天的招待,今天我們來的倉促,,事前沒有準備,,后生仔只能賣弄下自己,權(quán)當一禮,?!?p> 余念在陳術(shù)訝異的眼神中對黃麒笑聲道,說完后直接站起了身子,。
黃麒掃了他一眼,,沒有回話。
一個形貌俊秀的后生仔而已,,他們這行最不缺的就是長得不錯的年輕人,。
如果余念不是陳術(shù)帶來的,他連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沒有,,混跡江湖大半生,,什么人什么事他沒見過,現(xiàn)在見陳術(shù)又坐了下來,,他也不好多說,,只能杵在那兒沉著一張臉。
飯桌上二人面色各異,,那邊余念卻在店內(nèi)四處轉(zhuǎn)悠起來,。
半天后,余念終于在后廚的那架鋼琴上看見了幾頁空白的樂譜和筆筒,,心中一松,,拿起來走回飯桌邊。
陳術(shù)不復(fù)之前被黃麒拒絕的沉郁,,饒有興致的看著余念的動作,,黃麒雖然不滿這后生仔的冒失行徑,但也沒有開口,。
筆尖飛轉(zhuǎn),,紙上倏然間呈現(xiàn)出了一個略顯晦暗的畫面。
佛堂燭影,,血濺七步,,菩薩低眉,怒目金剛,。
面帶兇煞之氣的僧人右手持杖,,左手捻珠,冷然看著跪在殿下,,以劍撐身的白衣女子,。
早已經(jīng)圍在余念身邊的陳術(shù)等他畫完后,,輕“咦”了一聲。
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黃麒盡管心里好奇,但仍然面無表情,,靜身高坐,。
下一刻,伴同屋外驚雷,,耳邊響起的聲音,,讓他再也無法淡定。
“白~素珍,!你這白蛇,,我勸你,舍下癡情,,走了吧,!”
這是……
黃麒咽了口唾沫,轉(zhuǎn)頭看向豁然開口的余念,,躊躇了下,,還是微微將頭側(cè)向白紙上,接著,,他雙眼瞪得渾圓,。
余念卻是不停,手中繼續(xù),。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云水之間,一葉扁舟載著一青一白兩位佳人就這樣闖進了黃麒眼里,。
“藍藍天,,水漣漣,一葉蓮舟劃過水里天,;水寬魚沉何需覓,,水寬魚沉何需覓~”
黃麒呆住了。
下一刻
孤山寒風(fēng),,刀劍壓身,,蛇女垂淚,。
“若是天理不許愛,,我與他千年緣生,又是為何~”
黃麒眼睛亮了,。
大潮泱泱,,一往無前,,山前古剎,佳人仗劍,!
花墜塵香芳已盡,,水漫金山又何妨!
“人家你情我愿,,礙了誰人的眼,,關(guān)了哪佛的事,逆了哪里的天,!你憑什么要來主宰,!”
“什么佛法慈悲,卻是冷血無情,,姐姐,,我們水漫金山,看他放不放人,!”
黃麒呼哧嗤的喘著粗氣,,看著桌上畫,聽著耳中曲,,兩手青筋突暴,。
斷橋落雪,煢煢孤影,,青女拂袖,,白女掩面。
“有情是妖,,無情是人,,這一趟人間,我們來錯了,!”
黃麒老淚縱橫,。
……
雨停,筆停,。
余念放下筆,,只覺大汗淋漓,不過看到那邊已經(jīng)潸然的黃麒,,卻是心里有數(shù)了,。
陳術(shù)向余念遞過紙巾,也看向黃麒,,笑道:“麒叔,,余念的這份謝禮如何?”
黃麒看到陳術(shù)臉上的微笑,又看向正擦著汗的余念,,哼了一聲,。
“瞎改一氣,狗屁不通,?!?p> 陳術(shù)要接話,余念卻拉住了他,。
對黃麒微微一笑,,余念抬了抬手,
“麒叔,,特效加粵劇加電影,,有沒有搞頭?”
黃麒僵硬的轉(zhuǎn)過頭,,看向望著自己一臉笑意的俊秀后生仔,,瞠目結(jié)舌。
…
…
“兄弟,,嗝~我應(yīng)該早點認識你的,,術(shù)仔你個衰仔為什么不早點帶念仔見我!喝,,念仔,!”
陳術(shù)哭笑不得的將黃麒勸坐下去,看了眼黃麒桌前的六個空蕩蕩的瓶子,,“麒叔,,你不能再喝了?!?p> “屁,!我還沒過癮,念仔,,今天認識你是叔這十幾年來最高興的一天,,對了!”
黃麒一把掙開陳術(shù),,突的,,眼睛一亮,拉著表情微滯的余念跑到店里那座關(guān)二哥的神龕下,。
“念仔,,拜把子!以后你是我大哥,,我是你小弟,,嘿嘿,以后我罩你!”
“麒叔說反了,,不是!他不能和您結(jié)拜,!”
陳術(shù)越發(fā)無可奈何,,但黃麒人雖老,還真有把力氣,,余念和陳術(shù)見他喝醉,,又不敢真使力,只好和他在那里推拉,。
“爸,!我?guī)厝ニX?!?p> 原本還在打醉鼾的黃偉容見馬上要多一個還沒自己一半大的叔叔,,再也不敢裝醉,顧不得陳術(shù)和余念怪異的眼神,,一下子跳了起來,,拽住他老爸。
“滾,!敢拉你老子我,!”
黃麒比黃偉容還要魁碩的肚子一挺,將他兒子彈了出去,,接著又笑容滿面的看向余念,。
“來,念仔,,拜把子,!”
……
幾分鐘后
陳術(shù)表情復(fù)雜,黃偉容臉上肌肉抽搐,,看著地上剛拜完二哥的一老一少,,心緒復(fù)雜。
“以后你就是大哥了,,念仔,!”
黃麒打了個酒嗝,醉醺醺的笑道,。
“爸,,說反了?!?p> 黃偉容無奈了一聲,,拜把子就算了,還把人家后生仔當大哥,傳出去,,黃家父子在港島就別混了,。
“嗯?對了,,容仔,,問你二叔好!”
黃麒聞聲反應(yīng)過來,,吩咐黃偉容道,。
黃偉容臉色僵硬,看著余念那年輕稚氣的面容,,喉嚨堵住,。
“二……”
啪!
“支支吾吾個屁,,一點不像老子的種,!”
“二叔!”
屁股吃痛一記,,黃偉容咬牙喊道,。
余念:“……”
“嗯,這就對了,,”
黃麒滿意點頭,,接著看到一旁滿臉怪異的陳術(shù),親熱的拍了拍肩膀,,“術(shù)仔,,你聽我說,你的活我接了,,不就藝華么,,在港島打聽一下,老子這一輩子慫過誰,!還讓人給我下帖子,?我叼他老母!”
說完后,,黃麒拉著陳術(shù)的手,,“你這個本子我看過了,我知道配樂很重要,,我已經(jīng)有個想法,,哈~欠……”
他話還沒說完,搖了兩步,,竟是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了,。
“老爸,!麒哥!”
黃偉容搖了兩下,,只聽到黃麒深沉的鼾聲,,無奈的甩了甩頭,將身上的外套脫下,,蓋在了黃麒身上,。
“術(shù)哥,見笑了,?!?p> 黃偉容對陳術(shù)道:“老頭子酒品是真的,,唉,!年輕時就這樣,阿媽沒少說他,,這些年上歲數(shù)終于知道注意了,,誰成想今天……”
他頓了下,看向余念,,滿是幽怨,。
余念:“……”
陳術(shù)忙打圓場,“沒事,,偉容,,麒叔真性情我一向是敬佩的,天也不早了,,我們就先走了,。”
黃偉容聽到陳術(shù)的話,,卻是有些遲疑,,糾結(jié)了半天,還是唔住沒有開口,。
陳術(shù)一笑,,“麒叔既答應(yīng)了,那部片子我會幫你想辦法,?!?p> 黃偉容面色一喜,“那怎么好意思,!”
“既然這樣,,就麻煩術(shù)哥了!”
客氣了一句,,黃偉容就不客氣了,。
陳術(shù)和余念和黃偉容又說了幾句,,就起身告辭了。
雨去星出,,小巷清涼,。
“余念,謝謝你,?!?p> 陳術(shù)呼吸了一大口微涼的風(fēng),轉(zhuǎn)臉看向余念,,輕聲笑道,。
余念望了眼他,“沒事,?!?p> “不過你也算不虛此行,有黃麒拜把子的身份在,,你以后想在港島闖蕩,,身份就能震住不少人?!?p> 陳術(shù)想了想,,不由一笑。
余念聽完,,一陣頭痛,。
當他進門注意到“江湖”小館里,在墻上一眾海報里數(shù)量斐然的粵劇名家駱向榮的畫報,,余念就隱隱開始對石騰所記錄,,關(guān)于黃麒的那些資料將信將疑。
石騰從那位不知名港島龍虎武師那兒套到,,黃麒本是粵劇名家駱向榮晚年的關(guān)門弟子,,但不知為何,就在他快要出師之際,,被師傅駱向榮逐出了園子,。
更奇怪的是,理應(yīng)心生怨恨的黃麒不僅沒有和昔日恩師分道揚鑣,,反而在發(fā)跡之后屢次看望駱向榮,,在其離世后,對其后人更是多有照顧,。
“唔,,晚年最大的心愿竟然是想把粵劇再次發(fā)揚光大……唉,這種事真是,!名氣最大的國粹京劇都快半死了,,更別說本來就小眾的粵劇了,,麒老怪的心愿怕是難了嘍!能看青蛇,,誰聽白娘子啊,,那特效…嘖嘖……”
想到這,余念暗自謝了聲那位放棄演員夢的石騰,。
對于石騰這位非內(nèi)行出身的人士,,或許只是在對比特效,但余念那時在讀到此處時,,卻仿佛被人推開了一扇門,。
小時候,老頭也給他們放了不少的戲劇類電影,,當時一幫人也是看的直打哈欠,,對比起來,大家都是牟足了勁,,等著晚上中央臺的《西游記》,。
時隔多年,,余念卻幡然醒悟了一件事,,哪怕是那些大師們留下的戲劇名片,為何連他們都沒興致看,?
戲,,作為一種舞臺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形式,本身就包含以虛演虛的特點,,一方面靠演員們的本事,,另一方面就依托于觀眾們的想象力了。
可電影就不同了,,鏡頭不僅在卡演員,,也框住了觀眾?;蛟S在電影剛剛萌芽時,,虛作虛,假托假還沒什么,,但放到今天,,這一點就很致命了。
石騰漫不經(jīng)心的話,,卻讓余念想到了很多,。
匡小滿剛進醫(yī)院那會,他和呂茹為了能讓小丫頭心情好轉(zhuǎn),,呂茹一邊唱戲,,余念就一邊畫畫,,最后,不單是匡小滿,,甚至有不少醫(yī)護病患都被呂茹和他這套給吸引住了,。
甚至有些人對他們直言不愛聽戲,但看他兩這出挺來勁的……
那時起,,余念就隱約有了些想法,,在看到石騰的那段話后,那些想法凝實了一些,,而在剛剛的飯桌上,,一直思考的他,終于在陳黃二人談崩之際,,福至心靈,!
畫面感!
以虛托假不行,,何不以實托虛,?
余念也沒把握這套臨時起意的想法一定能忽悠住黃麒,但當時的情況下,,他覺得自己只能上去賭一把,。
所幸,這種前人未做,,天馬行空的主意真驚住了那個老江湖……
……
“還好呂姨是樂城人,,小時候跟她學(xué)了點《帝女花》和《白蛇》的皮,不然剛剛的效果還真不一定…不過,,和歲數(shù)比老頭子還大的人拜了把子,,真是……”
余念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糾結(jié)無比,。
陳術(shù)看到余念這個樣子,,倒是頗覺得有意思,正想打趣幾句時,,卻聽聞后面?zhèn)鞒隽艘魂嚰贝掖业哪_步聲,。
“怎么了,偉容,,麒叔出什么事情了,?”
陳術(shù)面色一變,趕忙道,。
“沒有,,老頭已經(jīng)睡下了?!?p> 黃偉容答了句,,接著看向余念,,掙扎了下,還是擠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二叔,,你還有段戲呢,記得明天來拍,!”
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