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進屋,,來到地下室的門口,,門上落著鎖,。阮生忍著傷口的疼痛去砸鎖,。月兒這才明白了,,他之所以身負重傷還出現(xiàn)在院子里,,是因為急需找到一件可以砸鎖的利器,。
鎖開了,,阮生按著傷口疾步走進去,。
“幼權!”他跨到一張木板床前,,上面放著一具……不,,貌似還活著,是一個人,。渾身是血,,氣息還在,但意識處于迷離狀態(tài),,或許根本不覺周遭有人呼喚,。
阮生迅速地從褲袋里拿出一包藥粉,月兒眼疾手快地從旁邊矮桌上拿起半杯水遞上去,。
阮生化開藥粉,,在月兒的協(xié)助下給那人灌了下去。
月兒說:“傷得太重,,靠這個不管用,,這里有沒有其他醫(yī)療用品?酒精棉,、雙氧水,、如果有盤尼西林更好?!?p> 她怕黑怕鬼怕老鼠,,但因為在洋人診所做過義工,見過許多血腥場面,,所以看到重傷患者反而鎮(zhèn)定自若,。
“沒有,”阮生說,,“市面上的清創(chuàng)藥物被軍方管控了,,買不到。而且他的傷拖的太久,有藥也救不過來了,。但我不希望他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人,,更不希望尸身在這里壞掉后遭蟲鼠啃噬……”
他沉痛至極,道:“珠珠小姐,,你可以幫忙照料他一天嗎,?等他西去之后,幫我找殯葬班子把他裝殮下葬,?!?p> 顯然,這才是他剛才在院子里請她幫忙的事情,。
月兒疑惑不解:“那儂呢,?儂要離開這里了是吧?”她想告訴他,,其實她是想來和他們組團離滬的,。
“是的,我馬上就要走了,,大概再有半個鐘頭,車子就過來,?!比钌馈?p> 月兒心中作急,,想他們看來已經(jīng)敲好黑渡船了,。她正要說出自己的情況,阮生說話了:“想必你也猜到了,,我是救國黨的,,外面的通緝令抓的就是我們。幼權是在前天軍警的圍剿下為了掩護我受傷的,?!?p> 他說,那天脫險后,,他們組織的成員分布在各處避難,,和他一起的是一對中年夫妻以及受傷的幼權。在那次被圍剿中,,他們受傷的人很多,,應急儲備藥物在回來的當天就用完了,剛才他拿出來的那些藥粉是他自己沒有服用,,偷偷藏起來打算給幼權的,。
“傷的這么重,為什么把他放在地下室,?”月兒大概已經(jīng)猜到什么,,只是想要證實一下,。
“因為大家要放棄他了!沒辦法,,藥品被管控,,買不到藥就是死局,已經(jīng)有好幾位同志這樣眼睜睜地死去了,,可幼權他才……十七歲,。”阮生語調沉重,。
月兒的心也揪住了,,意識到自己無法拒絕幫這個忙,但她還是不死心地道:“你們不能晚走幾天嗎,?”
阮生搖頭:“我們的聯(lián)絡站剛剛暴露了,,聯(lián)絡人被抓,恐怕他經(jīng)不住逼供,,會把分布在上海的所有藏身之地都招出去,,所以我們必須在一個鐘頭甚至更短的時間內全員轉移?!?p> 月兒懵了,,但還是不死心,說:“可以帶他一起走,?!?p> 阮生搖頭:“我們這幾天一直在找偷渡渠道,希望把幼權帶走,,但是談不攏,,蛇頭不答應,他們賺偷渡這種錢風險高,,帶著傷員太顯眼,,很容易被稽查軍警盯上。更何況今日事發(fā)緊急,,突然行動,,更是無可協(xié)商?!?p> 月兒的心在一截一截下沉,,為了失去逃離上海機會的自己,也為了這個躺著等死的同齡人,。
其實她知道,,所謂的黨派人士,不能用好人壞人去定義,各個黨派只是信仰不同而已,,無關乎善惡,,說到底也只是普通人。她不能見死不救,。
“幼權參加組織才三個月,,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單純無瑕,,僅僅只是個心懷夢想的孩子……”
“曉得,,吾來照料?!痹聝郝曇舻偷偷?,透著點說不清的感傷,感傷自己錯過了機會,。
而阮生并不知道這一層,,他道:“組織現(xiàn)在的處境,無法與外人接觸,,即使可以接觸,,以我們的身份,也沒有辦法托付別人,?!?p> “吾曉得?!睍缘檬菚缘茫褪请y受,,幾乎是拼命地忍住沒掉淚,,她是多么想要離開上海啊。
“冒昧得很,,萍水相逢便讓你幫這樣的忙,。”一個女孩子,,眼睜睜守著一個傷者看他死去,,然后還得肩負起為其治喪的任務,大概她有生以來從不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落在她身上罷,。
月兒愁的自然不是這一層,,但她一來曉得張口托人不易,二來曉得自己不能見死不救,,于是硬生生把心中的戚戚然壓下去,,強迫自己堅強起來,好叫人家安心離滬。
“放心,!吾會盡力的,!只是,這個地方安全嗎,?”
“不安全,,很快也將暴露。待會兒會送你們到另一個地方,,那里非常安全,,但我和我們的成員不能在那里出現(xiàn),否則影響的不止是眼下,?!?p> 這句話他說的欲言又止,月兒意識到可能涉及到黨派內部問題了,,她了然道:“儂不必再說了,,吾曉得了?!?p> 這時樓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月兒驀然緊張起來。
阮生也神色一變,,他走到門口凝神聽了一時,,道:“不用怕,軍警沒有這么快,,一定是出去接頭的人回來了,。你先這里等著,我上去看看,?!?p> 果然,他上去不久,,樓上就傳來說話聲,,嚶嚶嗡嗡的,聽不甚清,,但大概是在和人說剛才的事情,,而聽者似乎很反對,認為不可輕信于人,,萬一是軍方的眼線,,連累的可能就是幾十號同志的生命。
他們商議了好一時,,最后阮生說服了對方,,當皮鞋聲再次出現(xiàn)在樓梯口時,,月兒聽出是三個人下來了。
門開了,,阮生的身后跟著那對夫妻,。
“這位就是珠珠小姐,她……”阮生正要介紹,,被那位太太的聲音打斷了,。
“是你?”那位太太道,,“朱珠小姐,?我們見過?!?p> “見過,?”阮生疑惑。
“是,,我們這幾天在車站和碼頭遇到過朱珠小姐三次,。她每次都抱著一個包袱和一只貓,很特別,?!?p> 不僅因為她特別,也因為她神秘機警,,時時刻刻在防備和躲避著軍警,,一看便是同類人,故而見過幾次之后,,很容易就記住了,。
“豬豬小姐,你這些天,,也是在想法子要離開上海吧,?”方太太更想問的是她為什么要離開上海,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阮生這時忽然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什么,道:“朱珠小姐,,你要離開上海,?”
月兒點點頭:“嗯,吾要去外國,?!?p> “一個人嗎?”
“嗯,?!?p> 阮生一愣,,轉而抱歉道:“珠珠小姐,我唐突了,?!彼藭r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托付是多么的令人為難。珠珠小姐也是一個迫切需要逃離上海的人,。
早在她從墻上掉下來時,,他就聽出她那只包袱里有黃貨和大洋,這年頭,,有錢都坐不了火車和輪船的,,除了他們這種人之外,他想不出還能有什么樣的人,。她肯定不是黨派人士,,那她得罪了什么人?什么人有能力將她禁錮到這種地步,?
不論是什么人吧,,總歸她一定是必須得逃離,看看她那滿頭滿臉的傷,,絕不可能是小磕小碰造成的,,雖然不知道她正面臨著怎樣的處境,但她留在上海很危險這毋庸置疑,。
“珠珠小姐,,先前的話就當我沒說,待會兒你跟我們一起走,?!彼馈?p> 方太太也道:“幼權肯定是不行了,,前幾位犧牲的同志和他的情況一樣,,到了這個階段,最多也就只能熬到今天后半夜,。為了人道主義,,大家想讓幼權死后體面一些,但為了這份體面而犧牲你的安危,,這并不人道,。”
月兒有那么一瞬間的掙扎,,但再看看渾身是血的傷者,,她的內心一點點地堅定起來了。
“不,,我不走,!”
阮生一怔,,她的聲音依舊是軟糯纖細,卻莫名升起一種一往無前的堅決,。
“我留下來并不是在幫你們,,而是作為人的本能,我不是高尚,,而是這種事情義不容辭,,但凡讓我遇上了,便是你們不托付于我,,我也不能置之不理,。眼下的情況很清楚,你們抓不住此次逃離的機會,,面臨的可能就是死亡,。可我不一樣,,此次逃不走并不至于有生命危險,,所以我必須留下來!哪怕他當真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也必須盡最后的努力,。”
方太太道:“我們是被當局緝捕的黨派人員,,你今天留下來也許就和我們有了關聯(lián),,與當局為敵,你不害怕嗎,?”
“我不管你們是黨派還是尋常百姓,,任何生命在我面前遇到危險我都得施以援手,如果因為救人而被劃歸到某個組織,,那我也認了,!我只知道一個人的生命必須得到敬畏和尊重?!?p> 阮生大為感動,,但還是勸她離開,叵耐月兒很堅定,,最后方太太低聲對阮生說不必勸了,,不會有結果的。其實這幾天在碼頭屢屢看見這小姑娘時,,方太太就看出她是個外柔內剛的人,她雖長得嬌,,乍看還是個孩子,,仿佛從不曾離開過母親的,。但偏偏那么倔強,頭一天找不到逃跑的法子,,第二天繼續(xù)找,,看上去不達目的不罷休……
這種人一旦拿定了主意,是不會叫人輕易說服的,。
時間緊迫,,最后還是按原來的計劃進行了——由方先生和一個司機模樣的人將月兒和傷者秘密送往位于JA區(qū)一幢愛德華風格的洋房別墅,而阮生和方太太先行一步去往郊外,,再由那里去往黑渡口,。
離開時,街上的警報已經(jīng)拉響了,,又一場地毯式圍剿要開始了,。經(jīng)過院子時,月兒走在阮生前面,,小肩膀瘦瘦的,,頭發(fā)上的一枚珍珠小卡子搖搖欲墜。
“珠珠小姐,,你的發(fā)夾子要掉了,。”他也不曉得為什么在這種時候竟還能顧及到這個,。
月兒聞言,,一手抱著細軟包袱和貓,一手去弄卡子,,手指細嫩瑩白,,在頭發(fā)上捅了一捅、摁了兩摁,,卡子就弄好了,,仿佛女孩子在這種事情上生來就是天才。
這種不經(jīng)意的小細節(jié),,讓逃難的人產(chǎn)生了一瞬歲月靜好的錯覺,。
在滿城的警報聲中,月兒和傷者安全抵達了新的容身之地,,一座豪宅,,無人居住,也沒有聽差和老媽子丫頭,,只有她和貓和傷者周幼權,,大門從里邊上了鎖,屋門也輕易不打開,,她也許將在這里渡過一夜,,也許三日,,也許半月,全在于周幼權的生命有多長,。天色還亮著的時候,,她給周幼權的嘴里送了幾勺水,并打開衣褲細致觀察了一下他的傷勢,。暮色降臨后,,她把下午補好的修女袍穿起來,打開大門,,警覺地朝左右看看,,然后向外面去了。
從醫(yī)院偷出來的那些醫(yī)用品和藥物,,當時因為不好攜帶藏在了兆豐公園的一株香樟樹下,,今天趁夜取回,給周幼權用上了,,有器械有藥物,,還有市場上緊缺的盤尼西林,若是傷勢輕微,,經(jīng)此醫(yī)治必會有很大改觀,,但周幼權不同,夜里八點鐘用藥,,下的是猛劑,,但體征絲毫不見好轉,后半夜月兒十分害怕,,她不敢滅燈,,害怕黑夜,也害怕另一種可能性——周幼權隨時可能死去,,她時刻會與鬼為鄰,。
膽子肥瘦據(jù)說是生來就定了的,所以膽子小是一種很難克服和改變的毛病,。
這夜偏生是個大雨天,,雷聲閃電猙獰可怖,仿佛要把天炸塌一般,。不止她夜不能寐,,戎長風也徹夜心煩意亂。過去但凡是這種天氣的夜晚,,他能在家盡量在家,,除非上峰有急令,否則他總是守著月兒的。
此時此刻,,不知道她在哪里,,但知道她一定在瑟縮發(fā)抖。
想到這,,戎長風當真氣也不是,恨也不是,。
這幾天,,軍警在車站碼頭徹夜盤查,巡警和便衣在城隍廟,、四馬路,、以及舞廳妓院等魚龍混雜之地瘋狂抓人。人販子,、龜奴,、皮條客、老鴇等一車一車地拉到57號,。他一個不漏親自審問,。
凌晨三點的時候,又一撥人販子落網(wǎng)了,,真是嚇得尿褲子,,想破腦袋也不明白什么時候人販子也歸特務部門審了。稍微回答的慢一點,,就被拉去用刑,。一陣接一陣的慘叫聲從鐵窗鉆出來,一車又一車的地痞大流氓小癟三被拉回來,,卸貨一樣噗通噗通扔下車,。
四壁煞白的刑訊室,幾條虎視眈眈的狼犬沖著被審者狂吠,,白熾燈下,,人販子龜奴老鴇奄奄一息地吊在絞架上,旁邊陰陰地立著滿面橫肉的彪形大漢,,一臉惡煞,,兇鋒畢露,他們腳下和身旁,,胡亂扔著幾幅沾滿血污的刑具,,有的竟沾著黏黏的肉末。不交代的打,,交代不清楚的打,,交代清楚但交代的不夠詳細的打……
另一間刑訊室,白熾燈在正中央烘著被審訊人,旁處皆光線暗沉,。
一桶水澆在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販子身上,他醒了過來,。
遠處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人,。一張臉若明若暗,眼睛平靜地注視著他,。
他知道這是上海灘無人不知的四爺,。
“前天到今天,拐了幾個人,?有沒有年紀不大的姑娘,?”四爺?shù)穆曇暨h遠地傳過來。
“我,,我想不起來了,。”
“幫他想起來,?!彼臓斦f。
一個特務頭子拿出一把火紅的烙鐵,。
另一個特務把人販子的右手撐開放在鐵板上,。
特務頭子照準那只手烙下去,冒煙的同時一股焦糊味,。
人販子慘嚎:“啊——”
四爺不動聲色,。
特務松開烙鐵,人販子倒在地上抱著手嚎啕,。
特務拎起他按在椅子上,。
羅副官拖著一把椅子過來,突然一下子舉起椅子砸在人販子的頭上,。
人販子再次倒地,,血流滿面。
特務抓起人販子,,又按在椅子上,。
四爺?shù)穆曇粼俅纬霈F(xiàn):“有沒有年紀不大的姑娘?”
人販子:“有有有……”
四爺:“賣到哪里了,?”
人販子一邊嚎一邊說:“吳老四負責出貨,,我,我是真不知道啊……”
四爺:“把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挨個剪斷,?!?p> 連續(xù)三晚,,解救回三十多個被拐婦女兒童,二十多個妙齡少女,,皆沒有月兒,。四爺下令繼續(xù)抓,繼續(xù)找,!車站碼頭繼續(xù)管制,,甚至連郊區(qū)羊腸小道都設了關卡。
一夜未睡,,早晨在辦公室看拐賣團伙資料,,衛(wèi)兵來報說:“金小姐來了?!?p> “讓她進來?!彼麃G開手上的資料,,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
金鶴儀一進門就道:“林映月跑了,?”
他以沉默作答,,塞了一支煙到自己嘴里抽著,抽的有點狠,,以至于煙霧瞬間像座小煙囪,。
“就知道得出事!”金鶴儀氣不打一處來,,“說過多少次,!女人必須給她弄出孩子才能拴得住,!”
四爺疲憊地靠到椅背上閉了眼,。
“半年多了,到底怎么回事,?這么久弄不出個孩子來,?”金鶴儀將坤包摔到桌子上。
但忽然仿佛想到了什么,,她噤聲了,,詭異地掃了一眼四爺?shù)南律怼?p> 回頭想了想,凝神又想了想,!
忽然問:“你沒事吧,,半年弄不出孩子?!?p> 她是盯著四爺?shù)南律碚f的,,恰被四爺看到了。
四爺這才悟過味兒來,環(huán)眼一睜:“你有完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