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天說得輕巧,,然而裴忱覺出他的神情并沒有那么輕松,,待得腕子上的筋脈血肉都將將接續(xù)上后,,他便站起了身。
傷口的疼痛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減輕,,還多兩分愈合的麻癢,,裴忱卻神色自若地對征天笑了一笑。
“剩下的都是些小傷,,無妨,。”
征天一扯嘴角,。
“你愿意受罪,,我也沒什么可說的?!?p> “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以心為鏡,能叫人自己與自己爭斗,,只受了些侵染,,所以變了樣子?!闭魈飙h(huán)顧四周,,聽上去頗為感慨?!艾F(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找到來人最恐懼的事物,,利用這一點來將人擊潰了——你不怕復(fù)仇失敗,也不怕功虧一簣,,卻要怕與魔主對戰(zhàn)的未來么,?”
“那是避無可避的一戰(zhàn),我屢次壞他好事,,怕又有何用,?”裴忱淡淡道。他向方才那一面鏡子望過去,,自己的臉在淋漓血痕之中顯得有些猙獰,,有了方才的經(jīng)歷,他還真怕鏡中的影響忽然沖著自己冷冷一笑,,他可是經(jīng)不起再戰(zhàn)一場了,。
“那你是在怕什么?”
“曾有人問我何為正邪,?!迸岢烙悬c出神,四面八方無數(shù)個裴忱便與他一起出神,?!拔耶?dāng)時說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還是不知道,但依舊不愿意變成世人眼中的邪魔左道,,我怕父親失望,。”
“你想堂堂正正的振興裴氏,?!闭魈爨托Α,!拔也欢銈冞@些凡人心中所想,,但有一點還是明白的,你的仇人是凡間帝王,,你要復(fù)仇便是犯上作亂,。”
“暴君無道,,已失天意,。”裴忱的聲音里透出一點殺氣,?!皼r且史書刀筆如何,并不是全然的不能更改,。夔朝司馬氏編撰史書,,作今上本紀(jì),卻被他那‘今上’怒而削之,,今人見到的早不是他所寫,。”
征天眼里有一點愕然,。
人對著這么多的鏡子,,在這么多個纖毫畢現(xiàn)的自己面前,總會生出一點畏懼之心,,然而裴忱卻像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他如此淡然地直面了自己的野心,比之前更為明晰,,像是在與鏡中人一戰(zhàn)后有所開悟。
“或許誰也想不到,,這地方還有幫人開悟之功效,。”征天似是在感慨,。
裴忱闔目調(diào)息,,他察覺到此處天地之力比外界充沛不知多少,,只是其中夾雜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陰冷氣息,然而這氣息自有征天的力量以為屏障隔絕,,到他體內(nèi)的便是最純粹的天地之力,。
征天在四壁的鏡子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鏡中映不出他的影像,,這讓征天頗為遺憾地嘆了口氣,。他倒是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會看見些什么,他是如此超然的一個存在,,至于還從未有過懼怕的情緒,。
他很喜歡看這世間種種景象,并想有個自由之軀,,但多年的幽閉也早已讓他習(xí)慣,,所以長久的禁閉對他而言也不能算多么可怕。
征天盯著空無一物的鏡子,,不知過了多久,,才微微一挑眉。
裴忱恢復(fù)的時間太久了,。
他不是在恢復(fù),,他是在借此地想要有所突破。
征天望著裴忱閉目趺坐的樣子,,嘴角帶一點笑意,。
“這小子倒是很滑頭?!?p> 裴忱其實早有此意,,只苦于一路顛沛,不能安靜坐下來修煉己身,,眼下鏡中人已除,,此地看上去再無旁的危險,若有征天自然也會為他護法,,這樣的寶地又怎能浪費,?
他凝氣靜神,正要一鼓作氣沖開氣海竅,,此竅才算真正丹田,,自此之后,他才真正能算是踏入了修行之路,,此前都不過像個凡人一樣拼殺罷了,,若當(dāng)初他同路通天交戰(zhàn)的時候開了七竅,或許也不會敗落那樣狼狽。
征天神色忽然一變,。他閃身在裴忱身邊,,一點他的眉心。
淡淡黑氣從裴忱眉宇間彌散開來,,離開他額頭不過一厘,,懸浮在裴忱眉心與征天指尖當(dāng)中,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裴忱額頭多了一線漆黑邪異的眼睛,。
裴忱的表情也跟著變了,,他本寧靜的臉色變得極為痛苦,雙眉緊鎖,,不知是看見了什么,。
“鏡中人雖除,卻借此地之力引出了心魔......好手段,!”征天咬牙冷笑,,但他現(xiàn)在是什么都不能做的,心魔從無外力可以解決,,即便他是寄宿在裴忱身體之內(nèi),,也無法為裴忱驅(qū)除心魔。
裴忱的識海里是那一片大火,。
“不要去,。”那個更為年幼的裴忱對著眼前與他幾分肖似的男子苦苦哀求,?!安灰ィ ?p> 那時候的裴慎與如今的裴忱差不多年歲,,青年人知道自己是要去赴死,,然沒有半分懼意。
“逃,?!迸嵘靼咽址旁谂岢赖募绨蛏希嵵仄涫露??!澳闶苄浅奖佑樱齑蟮卮?,他們殺不了你,。”
裴忱又回到了裴氏葬送火海的那一夜,。
一忽兒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慘案,,他又一次見證自己最不想去見證的那些死亡,他還看見裴慎死前像是笑著對手中劍說了一句什么——
裴忱的眼睛猛然睜大了。
他本不該聽見裴慎說了些什么的,,但是現(xiàn)在他聽見了,聽見裴慎聲色俱厲道:“我今把命交予你,,你須得護我幼弟周全,!”
那把劍現(xiàn)在正在裴忱手中。現(xiàn)在裴忱叫它羅生劍,,但在那個時候,,它還有一個名叫征天的劍靈沉睡其中,它還叫做征天,。
裴忱第一次這樣痛恨自己的記憶力,。
他很清晰地記著征天對自己說過什么。
征天說,,裴慎當(dāng)年本就是強弩之末,,何況還——
何況還什么?
何況還以自己的命為代價,,將自己的幼弟托付給了劍中魂魄,。
裴忱終于知道他淪為凡人之后為何還能聽見征天的嘯鳴,征天未曾現(xiàn)身之前何以一次次救他,。
一切都是因為裴慎,。
裴忱眼前飄過一團與烈火不同的紅,熊熊燃燒的烈火變成一個凝固的形狀,,征天出現(xiàn)在裴忱眼前,,他的臉色微微蒼白,想來出現(xiàn)在這里也叫他消耗了不少力量,。
征天第一次感受到裴忱的識海對他有這樣劇烈的排斥,,他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著自己要進(jìn)來看個究竟,。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便是裴忱最大的心魔,。
征天看見裴忱紅著眼睛看自己,起初還有些詫異地一挑眉,,以為裴忱在幻覺之中把自己當(dāng)做了別的什么,,然而不等他開口詢問,便聽裴忱一字一頓道:“裴慎究竟與你做了什么交易,?”
征天看見不遠(yuǎn)處那血流披面的青年人軀體,,他是靈體,本是最飄逸靈動的存在,,那一瞬間卻凝為了一尊雕像,。
“你想起來了?”
“我聽見了?!迸岢酪а赖?。“若不是我聽見了,,還要以為你不過是謀算著我才肯出手相助,。”
征天眼里閃過一絲冷芒,。他是最驕傲不過的,,如何肯叫裴忱這樣惡語相向。
但看著那柄劍最短命的一個主人,,征天的目光忽而有一瞬的頹然,。
當(dāng)這劍就叫做征天的時候,人人以為這是一把魔劍,,既然是魔劍,,便有助人實現(xiàn)心愿的力量。
于是征天在其中聽了太多無聊的愿望,。他不曾應(yīng)聲,,只是在無聊的時候透過這劍舒展一下筋骨,如何使用這劍,,單看執(zhí)劍者如何,。那樣強大的力量讓每個執(zhí)劍者為之瘋狂,征天劍就是這樣變成一把魔劍的,,不是劍使人入魔,,而是強大的力量使人入魔。
裴慎當(dāng)年便叫他想起了云暖陽,,不求自己如何的劍主,,但裴慎比云暖陽更叫人不解,他在那樣的絕境里不求自己的生,,反要用自己一命去換旁人的命,。
所以征天便也這么做了,裴忱跌跌撞撞抱著劍奔出燃燒中的裴府時,,是他暗中護持,,然而劍身封印太強,他最終也不過保住了裴忱的命,,當(dāng)初想到裴慎的囑托,,征天并沒即刻在裴忱面前現(xiàn)身,就看裴忱過了那許多年凡人生活,。
那是征天少有不能理解的東西,。
他不能理解凡人的愛恨,,但知道愛恨是神魔也要為之畏懼的力量,神魔生來強大,,可人心卻似更強,。
“你可知,這是你的心魔,?”征天冷然問道,。
“我知道?!迸岢揽粗魈焐砗竽痰幕鹧妫难劬Φ褂持一?,那一瞬間也像火焰一般獵獵燃燒,。“但你為何要拿走裴慎的命,?”
“我說過,,凡人性命于我無用?!闭魈爨托?。“你哥哥當(dāng)初便是瀕死,,我即便是以他為宿主也無法脫出,,故而未在他面前現(xiàn)身,是他以為如此便可護你周全,,而我當(dāng)初出手,,也不過是覺得他太短命,既然有愿望,,實現(xiàn)了也好,。”
識海之中凝出的這個裴忱周身依舊繚繞著黑色的煙霧,,裴忱卻并不能察覺,,他只一步步踏進(jìn)火場去。
他站在藏書樓前,,忽然停了腳步,。
“不,這不是你的錯,?!迸岢酪е溃壑幸凰睬迕??!斑@依舊是九幽的罪孽,,我要九幽血債血償!”
他身上的黑霧忽然劇烈地扭曲起來,,像是在憤怒嘶吼,。
周圍烈火再起,征天身周卻有狂風(fēng),,叫火焰不能近身,,只在他身周燃起丈許高的火墻來。
“我管你是誰留下來的魔種,,給我滾出去,!”
征天聲音傲然,在這一方燃燒的天地里回蕩,。眼前烈火中的裴府忽然消失無蹤,,四面景色驟然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