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中的小巷里緩步走著,，走到一個院子前方,。大門緊鎖著。我推開門——似又沒有推開——走了進去,。院子很大,，正中是一間客廳?？蛷d外有幾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在玩耍,，還有幾個穿著“軍裝”的人在“站崗”。然他們似乎沒有看到我這個“不速之客”,，任由我在院子里亂闖,。

　　客廳里擺放著一張圓桌，上面放有一個花瓶,。四周是一圈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從古典到新作不等，但更多還是各種各樣的照片,、裝飾,，弄的花里胡哨，讓書架失去它原有的用途,。

　　我悄然走近臥室，床上躺著一個中年男人,，約莫四十多歲,，但卻身體瘦削、骨瘦如柴,。他靜靜的躺著,，眼睛凝望著屋頂，眼神十分的奇怪,，時而沉思,，時而激動，時而憤恨,，時而悲哀,。但總之，他與他的一切,，無一不透露著他的孤獨,。

　　我走近他，呼喚他,，輕聲說著：“魏連殳,，你可‘好’？”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見我,，似有些驚異，然后又不再驚奇,。他張著嘴,，喉嚨中發(fā)出一陣陣嘶嘶聲，沙啞的嗓子早已不能出聲,。但我從他的嘴型中讀到：是的,，我“好”了。

　　我嘆了口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連殳，你姑且稱我為‘未來的鬼魂’罷了,。你可知,，在我眼中，你是個什么樣的人？”

　　連殳聽了我的話,，眼神中放出奇異的光芒,，但隨即黯淡下去，張了張嘴,，再次發(fā)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聲音,。

　　“‘失敗者’？是了,，你的確是個‘失敗者’,！在我們看來，你就是個懦夫,！是個背棄革命的懦夫,！”我似乎有些義憤填膺，言語不由得激昂了一些,，然后又長嘆一聲,，“但你也是個可憐人，一個被逼無奈的,、可憐的,、軟弱的！懦夫,！”

　　連殳閉上嘴巴,，沉沉沒有回應(yīng)。他似乎有些認同我的觀點,，但也似乎想要反駁卻無從出口,。

　　半晌，他再次張開嘴,，嘴唇翕動,，良久，方停,。我從他的嘴中,，讀出這樣一番話：

　　“懦夫？也許我的確是吧,。當我因為從養(yǎng)祖母那里繼承的財產(chǎn)被覬覦而憤恨之時,，當我因為堅持‘新學’而遭到批駁時，我都未曾退縮,。但當我因為‘新學’而沒有飯吃,、即將餓死時，當我一直所堅信的中國的未來的孩子開始唾棄我時,，我終究是退卻了,。我害怕,，我害怕死亡，我更害怕在他人厭惡的目光中走向死亡,。

　　“我從不與人交流,，因為我從不愿意與那些虛偽交流；但我喜歡孩子,，他們是如此純真,、可愛。他們是純潔的,，而我們是污穢的,。但我所堅持又有何意義？人活著不為生存還有何,？

　　“可我的生命終究是在那些‘虛偽’手中掌控著，我所堅信的純潔卻在這片無盡的黑暗中被腐蝕,。你可知我的絕望,？你可知我的痛苦！我不得不放下我的高傲,，去向一個個‘友人’去‘乞討’一口飯吃——我那與乞討又有何不同,？

　　“這里是無盡的黑暗，黑暗到?jīng)]有一絲希望去看到哪怕一點點微弱的光亮,。我曾經(jīng)堅持在黑暗中前行,，我曾經(jīng)也愿去找尋那一絲絲微弱的光亮。然而,，我所得到是什么,？我?guī)缀踉谂霰谥幸活^撞死！我方才知道,，這里不僅是無盡的黑暗,，還是無與倫比的堅固的牢房。在這牢房中,，你怎么可能去尋找那一絲絲的光明,？只有去找那牢房的‘獄卒’，才有那么一點點微弱的可能,，找到出去的路……

　　“嘿,，你看我，是多么成功啊,。你看我去做了杜師長的顧問,，每月有八十洋元，多么富有啊……”

　　他的“語言”到此結(jié)束,，但他仿佛又重回到那無盡的孤獨和悲哀,。我又長嘆一聲,，輕聲說道：

　　“連殳，你真的成功了嗎,？哦,，好像是的。你得到了別人的恭維,，別人的尊敬,，別人的頌揚，別人的諂媚,；你活得富有,，活得放縱，活得‘歡樂’,，活得‘愜意’,。這仿佛是你想要的吧……

　　“但你同樣變得虛偽，變得懦弱,。你可還是你,，魏連殳？你作為讀書人的清高去了哪里,？你作為新學者的傲慢去了哪里,！你被他人壓迫，便給弱者以壓迫,？你被高層剝削,，便給下位者以剝削？你還言說要去尋找光亮,，你自己已經(jīng)被黑暗所侵蝕,，融入黑暗，帶以更深的黑暗,！

　　“誠然,，這里的黑暗是無盡的，難道光明是有限的,？暗夜長空,，當有星火燎原；曙光閃爍,，怎能浮云遮日,？君不見，熱血流盡化火種,，意成星火欲燎原,；君不見，沖鋒號聲四面起,，愿將日月?lián)Q新天,。

　　“我知道你曾經(jīng)孤獨的行走在‘新’路上,，無依無靠；我也知你孤獨的行走在黑暗間,，背負著暗地里的冷眼和嘲諷,。先前所有你的‘敵人’，你站出來給了他們狠狠一擊,。你‘勝利’了……”

　　“但我終究失敗了,。”魏連殳終于發(fā)出了聲音,，低沉,、嘶啞，令人聞而生畏,，“我已經(jīng)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

　　“先前總有人想要我活，也有人不想要我活——這種人是占多數(shù)的罷,，而我終究是想活的,。于是,，我終活下來了,。而今，我活這個樣子,，似乎沒人不想讓我活,，而我卻是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連殳，你可還記得你當初所想的,，純潔的,、代表中國未來的孩子們？”我繼續(xù)開口,，帶著些許笑意,，“中國的孩子們，被稱作‘祖國未來的花朵’,。他們不會卑躬屈膝,，磕頭作揖，轉(zhuǎn)而如果你給他們花生米,，他們大概也會說一聲,，‘謝謝，但是媽媽說過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不僅如此，孩子們或許比你懂的知識都多吶,！”

　　連殳也笑了,，僵硬的臉龐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些許溫暖的意味。也許他又想到了僅僅半年前,，大良,、二良們和他親密無間時的場景。良久后,，他張開口,，緩緩的說：

　　“唉，我不知你所說的‘未來的鬼魂’是哪里的未來,，但我知那時中國一定是光明的,，美好的，至少不再黑暗的……可我,，終究,，是，一定,，看不到的……我,，已經(jīng)，‘復仇’完了……我將帶走,，這世間,，的仇恨、與我的,，罪惡……請你……代替我……去看……那……不再黑暗……的……中國……,，去……看那些……純潔……的……花朵……”

　　連殳的話越來越慢，到最后已經(jīng)磕磕絆絆,，幾乎聽不出來是什么,。此時周圍已經(jīng)圍滿了人，可沒有一個人看到我,，也沒有一個人在我身邊待著,。他們焦急的詢問連殳這這那那的問題，無非是關(guān)于些“潛藏”的金銀財寶之類,。然在他們眼中,，連殳就是盯著一個沒有人的方向，口開開合合,，聽不見在說些什么,。到了，也只有猜測他揮金如土,，沒有任何財產(chǎn),。而不多久,，連殳全身放松了下來，眼睛輕輕閉合,，嘴唇微張,，面目寧靜，再沒有此前任何的情緒,，仿佛看到了那個全新的,、光明普照的中國，聽到了依舊純凈的,、天真的孩子們,。隨后，門外幾個小孩的哭聲響起,?？蘼暿悄菢拥乃缓浚喼甭?wù)呗錅I,，見者傷心,。而明明小孩們的臉上又沒有一滴的淚水，僅僅是干嚎——此前,，分明還聽到幾聲清脆的巴掌聲,。

　　在如此的荒謬之中，我那沒有任何人能夠看到的身影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