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樸素的小木屋,,屋內唯有一桌,、一床、一燈,、兩凳,床頭掛著一把木頭刻成的劍,,此外,,別無他物。
姜東坐在桌前,,正對著床頭那把木劍,,他開口問道:“師公這把劍獨特,喚什么名兒,?”
湯弗在一旁鼓搗著什么,,一邊幽幽地答:“劍就是劍,要什么名,?!?p> 姜東被這話嗆住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默默伸手接過了碗筷,,閉上了嘴,。
湯弗端上了一盤菜,說是菜,,盤中也只有一條被開膛破肚的生魚,,又端上了一壺茶,揭開來一看,,里面飄著兩片叫不出名的茶葉,。
“吃?!?p> 湯弗坐在姜東對面,,姜東懷疑他到底是因為看不見魚是生是熟才端上來,還是故意這么做用以折磨自己,。
這魚白溜溜,、膩滑滑的,看著像女人的大腿,,有股咸咸的腥味,,甚至沒用凈水沖洗過。
開膛破肚后,,腹部鮮紅鮮紅一片,,血淋漓得好不知羞恥,一片片雪白的魚肉被整整齊齊地切好了,,一筷子正好勾起一片,。
在湯弗似有若無的注視下,姜東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夾起一片塞進嘴里,。
說來也奇怪,,這湯師公明明是瞎的,卻好像能看見姜東吃了魚肉,,開口問他:“是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這該怎么形容呢,?該說是什么味道呢,?
滑溜溜地進肚子里了,沒嘗出來是什么味道,,只是現(xiàn)下嘴里面一陣陣反胃的腥咸和鐵銹一般的臭味,,魚肚滑嫩的脂肪堵在了喉嚨口,嗆得他呼吸不過來,。
于是他伸手倒了杯茶給自己,,抿一口,依舊沒啥味道,,一絲絲、一點點茶的味道都沒有,只是燙得驚人,。
“這條魚啊,,可新鮮,剛從水里釣出來,,將他比做人的話,,那就是‘年輕’?!?p> “哦,,那這是一條年輕的魚?!苯獤|很配合地附和道,。
“只有年輕的魚才會上你師公我的鉤,能上我的,,說不定也能上別人的,。”
“那這是一條年輕又有點蠢的魚,?!苯獤|沒意識到什么,還在附和著,。
湯弗掏出筷子,,猛地扎進生魚的眼睛,嚇了姜東一跳:“既然辨不清是非,,這眼睛又有啥用,?”
湯師公收回筷子,一把放進嘴里,,一嘬一吸,,放下筷子給自己也倒了杯茶,一口氣喝了個干凈,。
姜東終于反應過來湯弗在說什么了,,也就順流而下地問道:“師公說是非,那這是非究竟是什么,?”
湯弗不笑了,,斜著眼睛看著那條魚,再開口時語氣有點悲傷:
“何來是非,,又何來對錯,?不過是物競天擇之后被端上盤子的俎上魚肉罷了?!?p> “物競天擇,?”
這不是姜東想要的答案,,他暴怒討問道。
“害人父母難道是對的嗎,?無情無義,、不忠不孝、不仁不德難道是對的嗎,?難道這都是物競天擇,?”
湯弗沒有立刻回答,又是倒了一杯茶,,又是一飲而盡,,才說道:“命數(shù)天定,人為,,不足道也,。”
“不足道便不為,?天定便不可違,?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此乃舍生而取義者也,!”
姜東騰地站起身來,,憤憤說道。
“討伐無情無義,、不忠不孝,、不仁不德,為天地所不容之徒,,值得我舍生,,值得我取義!”
“無為而為,?!?p> 湯弗平靜地放下茶杯,看向姜東,。
“這只是為師的看法而已,,道路始終由你自己來選擇?!?p> 姜東無聲地坐了下來,,忽然“唰”的一聲抽出了那把容英劍,劍身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氣,,重量一如初見時那般,,沉重地壓在姜東的手掌之上。
望著這把鋒利的寶劍,,姜東落下淚來,,良久,,他說:“這把容英劍,曾隨我出生,,今也將隨我入死,!”
湯弗聽聞此言,便心中了然,,知道姜東已經(jīng)選擇了那條道路。
然姜東神色一變,,左手握緊劍身,,右手翻掌一旋。
“啪”的一聲,,茶壺摔在地上,,裂得粉碎。
鮮血“唰唰”地噴涌而出,,一時間將盤中之魚染得鮮紅,。
姜東額上青筋暴起,臉色死白,,雙眼暴突,,身子蜷縮,牙齒緊咬,,從懷抱里掏出個東西扔在桌上——是他左手的食指,。
湯弗趕忙跳起來,撕下身上衣物作繃帶布條,,拽著姜東的左手,,連忙給他包扎止血。
姜東緊閉雙眼,,臉頰上滑下一滴淚珠,,他說:
“既生為真龍,又怎能做籠中之蟲,!我姜東,,斷指為誓,必手刃溫元仁,,為父親溫元容,,母親姜含英在天之靈報仇!斷指為誓,!我斷指為誓?。 ?p> 湯弗也為此等決心震撼,,張了張嘴沒有再說什么,。
姜東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眼神一瞟,看見被自己鮮血染紅的布條,,忽然感覺眼前一黑,,腦子發(fā)暈,很快便失去了意識,,悶悶地睡了過去,。
姜東不知道自己睡去了多久,留在腦中唯一的意識和身體唯一的感受便只有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地清醒過來,,坐在床上,對著自己的斷指發(fā)呆,。
空蕩蕩的,、簡樸的木屋中寂寥無聲,屋外依然下著磅礴大雨,,噼啪打在屋檐上,,叮叮咚咚地落在泥地里。
姜東站在屋內,,覺得自己好像與世隔絕一般,。
忽地,他聽到屋外若有若無地傳來人聲,,似乎是湯師公的聲音,,沒有多加思索,姜東推開房門,,循著聲音走去,。
先前那個湯師公拉著他看勞工工作的崖頭上,搭了個簡易的遮雨棚,。
棚中站了三個身影,,姜東認不清另外兩人,遠遠眺望著,,正踟躕著要不要上前,。
但湯師公似乎知道他醒了一樣,轉過頭來,,那雙瞎了的眼睛竟和姜東正好對視,,努了努頭,示意他上前,。
姜東緊張地咽了咽唾沫,,待他走近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與湯弗談話的人,是紹城城主于梵,,他的身旁跟著鴉女,。
于梵坐在輪椅上,笑瞇瞇地看著姜東,,而姜東看著他皮笑肉不笑,,又想起他妹妹那副猙獰的模樣,心里不禁一陣懼怕,。
然而就當此時,,湯弗開口道:“于城主這些年一直在青竹山莊避世不出,今日為了見姜東你可算是破了多年的例了,?!?p> 姜東聽罷,越覺得受寵若驚,。
于梵對鴉女說:“你下去吧,我與姜公子獨自談談,?!?p> 鴉女淡淡地瞟了眼姜東,沒說什么便退下了,,一旁的湯師公也識趣地退到了不遠處,。
簡陋的遮雨棚下,此刻便只剩下了姜東和于梵二人,,二人之間寂默片刻,,雨聲像是堵無形的墻,阻隔在姜東心中,。
他抬頭望向遠方,,云霧相接,層層疊疊,,輕紗拂住青山真面,,蒼綠色如墨珠點綴在黑白山河之間,好似觸手可及又好似遙不可及,。
此情此景,,叫人無法克制地因物而悲。
然而于梵沒有看姜東,,而是看著眼前紹城的江山問:“那日你初次到訪紹城,,是不是也感嘆了此處的山河美景呢?”
“這里很美,,群山之間,,與天齊平,好像拾級而上就可到達云端,?!苯獤|如實說出了心中的感受,。
“那你可知道當年在群山之間,在如此險峻地勢中扎營落戶的困難,,是誰幫助我們紹城解決的,?”
姜東愣了愣,他從來沒想過這些問題,,也沒想到于梵一開口會問他這個,,一時間答不上來。
于梵接著說道:
“那時,,紹城上下共人口一萬余人,,其中老幼婦孺占大多數(shù),我們國破家亡逃難至此,,沒有先進的技術也沒有可使用的工具,,沒有糧食沒有房屋,唯一可做工的青年勞動力也大多是在戰(zhàn)爭上傷殘甚重,,遣送歸家才逃過一死之人,,需要勞養(yǎng)許多時日才可重新工作?!?p> 姜東聽后,,便追問道:“那么是誰幫助紹城解決了這些問題?”
于梵扭頭看向姜東,,緩緩回答:“是你的父親,,姜東,是你的父親溫元容,?!?p> 溫元容——這三字重重敲打在姜東心中,叫他驚詫不已,,結巴著說道:“可是……我父親他不是……”
于梵道:
“困頓之際,,是你父親一身布衣草鞋,帶著一個羊皮水囊,,提著那把容英劍,,孤身一人來到了我們紹城,他混雜在紹城百姓之中,,借口謊稱自己是附近的山民,,見我們有困難便來搭把手,直到半年后身份不慎暴露,,他才被帶到我的面前,。”
“我當時看著他灰頭土臉的樣子感到有些好笑:一個當朝太子竟?jié)撊肭俺z孤的敵營之中,終日和一群老弱病殘混在一起,,叫我一時想不通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問他,他抵死不認自己是太子,,說自己只是淮涼一帶的游俠,。”
姜東第一次聽到這件有關父親的事,,父親本在他心目中那種懦弱,、愚仁的形象瞬間改善了不少。
“姜東,,你的祖父姜不悔和湯弗先生是生死至交,,那時你父親已經(jīng)娶了姜家的女兒為妻,你祖父托了湯先生來說情,,我才把他女婿還了回去,。”
“你一定想問我當時為什么不把這個太子扣下做人質,,一是因為我們當時已無力與溫朝相抗爭,,二是溫元容行事也是有趣,替我們紹城做了不少好事,,取他性命顯得我紹城不仁不義?!?p> “那時我想,,或許是因為俞袖清叛逃妖谷,被紹城通緝,,眾叛親離歸順于他,,所以他偷偷來替俞袖清贖罪,又或許是因為姜不悔與湯先生交好,,他這個做女婿的想來獻一份殷勤,。”
“我想來想去,,都認為溫元容這一番作為不合乎情理,,無論哪個理由都無法成立,但我以為將他送回去之后這場鬧劇便結束了,,所以也沒再多想,。”
姜東忽地聽到了清叔的名字,,思緒被攪得有些混亂,,想來他確實不曾認識過俞袖清的過去。
在他的印象中,清叔從來是個對姜夫人彬彬有禮,,話不多,,能吃苦的平常人,但自那晚與洪丘騰比武后,,他才意識到清叔的真實模樣似乎與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
“然后呢,?這場鬧劇顯然是沒有結束吧?”他追問道,,已對這個故事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
“沒錯,三個月后,,溫元容又找了回來,,易容變裝悄悄躲在紹城,還用自己設計的圖紙幫我們建城,,直到又一次身份暴露,,被帶到我面前,這一次我看著他,,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于是我留他在青竹山莊,促膝長談了一天一夜,?!?p> “我父親他……說了什么?”
于梵長嘆一口氣,,抬眼看向遠方,,半晌才道:
“‘何謂真理?何謂仁德,?何謂正義,?何謂正確?又究竟何謂王道,?不義之戰(zhàn)不應戰(zhàn),,不仁之事不應做,所謂兼愛,,亦是兼容,,所謂大愛,便是大容,,大愛大容之人,,王也’?!?p> 姜東聽罷,,半知半解,,且聽于淵解釋。
“溫元容是個至純至真之人,,用一生在追尋正確正義的王道,,但就像我也曾告訴過你:他太看重親緣,不惜犧牲名譽去救自己的同胞弟弟二皇子元斌,?!?p> “他也曾誤入歧途,以為手握兵權,,稱王之后便可實現(xiàn)心中霸業(yè),,所以將為人殘暴的三皇子元武納入麾下?!?p> 聽完于淵這番話,,姜東逐漸不明白這位紹城城主對自己的父親究竟是個什么態(tài)度,是欽佩,?還是惋惜,?亦或是嘲諷?
“然而姜東,,人無完人,,亦非圣賢,何況滄海一粟,,天地蜉蝣,,人生一世,匆匆一瞬,,逝者如斯夫,,溫元容未盡鴻鵠之志便命喪奪嫡之戰(zhàn),已沒有追究的必要了,。”
于梵說完,,又看向姜東,,問道:“你父親所持的王道,你認為正確嗎,?”
“我只讀過四書五經(jīng),,空會紙上談兵,不懂這些,?!苯獤|怔怔地答道。
于梵張了張嘴,,還是把話咽了下去,,轉而說:
“那年,,我與你年紀相仿,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就面臨了家朝破滅,,家破人亡之境地,親眼看著母妃和父皇死在眼前,,拼死救下了襁褓中的一個皇妹,,帶著為數(shù)不多還愿追隨大承王朝的人逃到這荒郊野外,那時的我心中與你一樣恨,?!?p> 姜東不解了,不明白他現(xiàn)在為什么放棄了復國,,如果換做是他姜東面臨相同的境地,,一定會奮起反抗至最后一刻:“既然如此,你為何選擇放棄復國,?”
于梵答道:“因為依看現(xiàn)實情況,,紹城微薄之力根本無法與整個大溫王朝相抗衡,以卵擊石,,自取滅亡罷了,。”
姜東不知自己怎么了,,突然想起那日馬車上清叔那句:有些事也不是打打殺殺就能解決,,有些事甚至永遠都無法解決。
沒等他多想,,于梵便又開口了,。
他說:“家國覆滅的仇恨又豈是能如此簡單地放下?可是當我看到我的子民們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看到幼子在母親的懷中哭泣,,看到耄耋老人為了生計還在田中勞作?!?p> “我看到貧苦與病痛,,看到血淋淋的現(xiàn)實,再看到那張溫元容留下的建筑圖紙,,我便明白這世間有比仇恨更重要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說不清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的存在,,為此,我選擇舍棄仇恨,,即使要付出驚人的代價,?!?p> 隨即,姜東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提高了聲音質問道:“您是來叫我放棄刺殺皇帝溫元仁的嗎,?”
于梵默然片刻后,開口道:“你父親待人寬厚,,忠臣無數(shù),,就連死后也有人愿意追隨,但是他放過通敵叛徒,,結盟欺凌百姓之惡徒,。”
“當年的四皇子弒兄逼宮,,稱帝后興造土木,、施以徭役,但當今天下在他的治理下,,已是太平盛世,,十數(shù)年無一戰(zhàn)事,百姓樂居安業(yè),,孰對孰錯,?百家之言,誰人能信之,?”
姜東不說話了,,他緊皺眉頭,杵在原地,,久久掙脫不出繁冗成一團的思緒,。
“對你而言,也一定有比仇恨更重要的東西,,不是嗎,?”于梵說道,聲音輕弱卻擲地有聲,。
姜東捂住斷指的左手,,那里還在隱隱作痛,他看著眼前黑白如畫的山河美景,,心中雖然空曠自由卻無所依存,,,。
忽然間他迷茫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會手握那把容英劍,?為什么會一心想要復仇,?
低下頭一看,,斷指處突然滲出大量駭人的鮮血,染紅了布條,,姜東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轉過手來一看,正見手心處的布條繡著一朵梅花,。
啊,,這是姜北送給他作生日禮物的那條手帕。
“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我離開了姜北還有清叔,又到底是在為誰復仇,?”姜東看著鮮紅的手帕,,自言自語道。
“拋下了所有,,成為一個被仇恨驅使的怪物,,這是你想要的嗎?姜東,?”
于梵只留下了這句話,,隨后轉頭給了鴉女一個眼色,鴉女心領神會地走上前,,準備帶著于梵離開,。
正當此時,于梵又抬頭來,,看著姜東說道:
“姜東,,你從未停止過掙扎,說明你心中早有答案,,做人,,始終要對得起天,對得起地,,但最重要的,,還是要對得起自己的心?!?p> 于梵和鴉女走了,,姜東獨自愣了許久,隨后走出了遮雨棚,。
雨已經(jīng)停了,,山河煥然一新,煙雨藹藹,,朦朧可親,,他的眼角忽地滑下一滴淚來,,心中久久、久久無法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