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四十一章)
明青蘿
明村的夏天雖然炎熱,,但微風拂過山崗,繁星滿天,,我家寬大的院子格外的清爽溫馨,。葡萄架幾乎覆蓋了整個院子,又圓又大的葡萄像珍珠一樣掛在頭頂,,在點點星光下,,晶瑩剔透得要滴出水來,。晚飯過后,,父親陪著舅爺爺在院子里喝茶,,我則在葡萄架下挑撿著最大最黑的葡萄。不知道什么時候,,奶奶忙完了廚房下的事情,,也坐在了葡萄架下,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許久,,我忽然聽到奶奶有些不高興的說道,你也一大把年紀了,,你難道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挑著這個爛擔子出來瞎晃悠,實在不應(yīng)該?,F(xiàn)在,,還有幾個人會請你做事?你年紀這么大了,,以后就不要再去到處閑逛轉(zhuǎn)悠了。葡萄架下的氣氛一下子僵住了,,舅爺爺拿在嘴邊的那顆葡萄掉落在地上,,他像是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一臉委屈地望著自己的大姐,,囁嚅著嘴唇,,許久才說出話來,姐,,在盧鎮(zhèn)出來時,,我確實忘了今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半,依著老習慣也就往明村這邊過來了,在明順三叔那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想到明德也不信這些,,就沒有摸黑趕回去。
明順那孤老頭子難道就沒有提醒你嗎,?明順一個老光棍,,無兒無女,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拜天地不敬祖宗,,就是天塌下來他也不會在乎,你以后還是不要經(jīng)常跟他混在一起,,損了運道福氣,。奶奶顯然還是不能接受舅爺爺?shù)慕忉尯偷狼福Z氣里還是有些慍怒,,甚至連明順爺爺也一起貶損了起來,,要舅爺爺少與他來往。這與我記憶中奶奶一向開明大度,,尊重所有人,,同情所有人自身遭遇的形象有了不少偏差??磥?,打錫鬼舅爺爺無心之間的錯,確實是傷了她的心,,引動了她飽經(jīng)人世風霜和冥冥天意難測的某根神經(jīng),。接下來,是父母親的寬慰,,說他們都不迷信這些,,更不相信冥冥中的所謂天意遭難、忌諱沖撞,。不就一個計算時日的數(shù)字而已,,每天都有人祭拜宗祠祖墳,大家就不用出門了,?今天不過大家約定俗成集中祭奠而已,,舅舅回明村一起來祭奠祖宗先人,這是好事,,沒有什么忌諱不忌諱的,。話雖這樣說,但奶奶和舅爺爺心里的陰影終究還是揮之不去,,他們都輕聲地嘆息著,,坐在漸漸深邃的夜色里,,一聲不吭。一個人在錯誤的時間出現(xiàn)在錯誤的地點,,不管你曾經(jīng)是多么的受歡迎,,但這一刻,你肯定是最不受歡迎和倍受指責的一個,。許多年后,,當我自己也在如刀歲月中穿梭擊打,才體會到打錫鬼舅爺爺當年內(nèi)心的惶恐,,連同長久歲月中都難于揮灑干凈的愧疚和陰影,。
第二天吃完早飯,舅爺爺便挑起他的擔子,,在我父母親歉意和含笑的目光中告辭離去,。這一次,他沒有轉(zhuǎn)向下一個村,,他徑直走向了通往盧鎮(zhèn)的那條盤山公路,。此時,熱辣辣的太陽已經(jīng)越過了山路兩旁參天的樹木,,他低著頭,,佝僂著身子,踩踏著自己短短的影子,,慢悠悠地向前行進,。跟隨他身子左右兩邊的,是一團飄忽的黑影,,那是他挑著的擔子,,挑起時重如山岳,放下后輕似鴻毛,,如影隨形地跟隨了他整整一生,。我清楚的記得,這是打錫鬼舅爺爺最后一次挑著他的擔子在明村的山路上走過,。接下來的許多年,,他依舊還在盧鎮(zhèn)和明村之間來來去去,他肩膀上的擔子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盡管沒有了肩上的擔子,,他的身影卻更加的緩慢、沉重,,仿佛那擔子的重量已經(jīng)融進了他的身體里,而且變得越發(fā)的沉重,,難于承受,。
轉(zhuǎn)年的春天,,天空仿佛被人捅開了一個大窟窿,雨水一直不停地下,,直到明村小河蔓延過了周邊數(shù)千畝的農(nóng)田,,侵入了地勢比農(nóng)田稍高些的農(nóng)戶家里,這雨還是嘩啦啦地下個不停,。就在這茫茫雨霧中,,我的父親迷失在了無邊歲月深處,猝然間因病遠離,,去了遙遠的天國,。打錫鬼舅爺爺駐著一根木棍子,從傾盆大雨中跌滾而來,,一身泥漿地跪在我奶奶面前,。他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含混不清的咒罵自己半年前觸犯了禁忌,,讓災(zāi)難溜進了我們的家園,。八十多歲的奶奶沒有哭泣,沒有責怪,,她成天只重復(fù)一句話,,這都是命,注定是怎樣就怎樣,,誰也破壞不了,,誰也拉不住。
經(jīng)此變故,,奶奶的身體很快就垮了下來,,衰老的程度很快就超越了打錫鬼舅爺爺,但兩人的感情反而越發(fā)深厚,。每隔兩三個盧鎮(zhèn)逢圩日,,奶奶就要埋怨起這個弟弟來,這個死打錫鬼,,這么長時間了,,也不過來看看我,不抓緊時間,,下次來就看不到我了,。
打錫鬼舅爺爺?shù)耐砟赀^得很是凄涼,自己沒有了任何收入,,盧鎮(zhèn)制糖廠早已倒閉,,荷姑的退休金少得可憐,兒女走的走去的去,,沒有一個在身旁,。白天的太陽斜照在破舊的青磚高墻上,,不知名的小花開了又謝謝了又再開,不遠處盧鎮(zhèn)河里的浪花,,一浪跟著一浪拍過來,,成了這破舊青磚房里唯一的聲響。打錫鬼舅爺爺終究是走在了我奶奶的前面,,在一個沒有太陽的午后,,他一人獨自在客廳外面的小院子里,坐在一塊青石板上,,背靠著高高的青磚墻,,臉上還留有疲憊卻恬淡的微笑,雪白的小花飄落在他頭上,,久久都不肯掉落,。小院子里的幾畦青菜,綠油油的,,在風中搖擺,,幾只蝴蝶在肆意飛舞。墻角邊長著的幾株蒲公英,,仿佛聽見了不遠處盧鎮(zhèn)河水的呼喚,,打開了毛絨絨的小花傘,旋轉(zhuǎn)著身子,,留下一條條優(yōu)美的弧線,,四散飛去。
我們抬著病重的奶奶參加了打錫鬼舅爺爺?shù)脑岫Y,,這是奶奶最后的心愿,,也是她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盧鎮(zhèn)街頭,最后一次在娘家青磚高墻下喟然嘆息,。一年多后,,奶奶撒手遠去,我們與打錫鬼舅爺爺家的聯(lián)絡(luò),,就像那斷了線的風箏,,開始還能看得一清二楚,慢慢地逐漸模糊,,最后終究會變成一無所有,。
在江湖間行走覓食,母親的嘮叨中偶爾夾雜著與打錫鬼舅爺爺身后的點滴,。表姑盧小婷的丈夫成了某個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表叔盧小敏在監(jiān)獄里表現(xiàn)不錯,加上他妹夫的疏通照顧,,減刑七年,,提前釋放,。他回到盧鎮(zhèn)的第一件事,便是來到明村,,彌補一個做兒子無法親自送父親上山長眠的遺憾。這個時候,,我正好回了明村,,最后一次目睹了小敏表叔在明村山頭出現(xiàn)。他沒有學打錫鬼舅爺爺先拜祠堂后祭先人的慣例,,直奔明村山頭,,祭拜長眠在這里的父親和從小就異常疼愛他的姑姑。此時,,打錫鬼舅爺爺去世已經(jīng)七年,,瘋長的野草在墳頭肆意飄搖,不知名的野花伴隨著一蓬蓬的蒲公英散向四面八方,。
盧小敏跪在墳頭,,重重的磕了幾個響頭,手指有些抖動,,很是費力才用打火機點燃了祭品,。通紅的燭火,燃燒的紙錢,,明亮熾熱的火光映照在他剛毅,、俊秀的臉龐上,烏黑圓潤的大眼睛,,有晶瑩的光芒在閃爍,。小敏依舊還是那般的豐神俊秀,卓爾不群,,山風吹過,,絲絲白發(fā)卻在陽光下分外刺眼。小敏將他父親和姑姑墳頭的雜草清理干凈,,然后就靜靜地在那里坐了一下午,,沒有誰知道他想了些什么,或是什么也沒想,。這是盧小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祭拜他的父親,、我的舅爺爺?shù)膲災(zāi)埂?p> 母親嘆息著告訴我,盧小敏還是不學好,,天天游手好閑,,也不找事情做,荷姑那點可憐的退休金全被他喝酒喝掉了,,一天到晚醉醺醺的,,還經(jīng)常打罵自己的老母親,。幾乎每一個逢圩日,荷姑都要在盧鎮(zhèn)大橋頭張望,,看能不能搜尋到我母親的身影,。兩位老人便在滔滔的盧鎮(zhèn)河旁找個小吃攤子,感嘆一回萬事皆由命定,,半點不由人,。淚水像是那盧鎮(zhèn)河水,永遠也流不完,,傾訴嘆息像是那河面上的風,,來一陣去一陣,永遠也不會停息,。再后來,,盧小婷把母親接走了,去了另一個省,,特別遙遠偏僻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那里新建了一個監(jiān)獄,他們?nèi)叶及徇w去了那里,。至于盧小敏在干什么,,后來又去了哪里,我們沒有人知道,?;蛟S,他是去了某個遙遠的繁華都市,,徹底地與盧鎮(zhèn),、與明村一刀兩斷,沒了過往,,沒了回想,,沒了愧疚,沒了牽絆,,過著自主而尊嚴的生活,;或許,他是躲在某個深巷街角,,像條流浪的野狗,,趴伏在地,啃咬著不知道哪里丟棄過來的一根骨頭,,醉醺醺地再來一杯低劣的美酒,;或許,他早已經(jīng)消散在了這個世界,隨了父親,,隨了那漫山遍野的野草,。
千年過去了,盧鎮(zhèn)的繁華熱鬧終于消失在了歲月的深處,。我難得路過一次盧鎮(zhèn),,每一次都忍不住要再次走進盧鎮(zhèn)東面的盧屋小巷,探尋盧村,,張望打錫鬼舅爺爺家的青磚老屋,。那小巷還在,鵝卵石小路鋪上了水泥,,那一片青磚到頂?shù)睦戏孔恿腥肓斯糯迓浔Wo,破舊的地方還得到了修繕,。打錫鬼舅爺爺居住的青磚瓦房模樣依舊,,門窗打開,里面空蕩蕩的,,只有門前的小庭院,,依舊長滿了雜草,清脆碧綠的,,粉色的蒲公英開得正歡,。
從這里望去,不遠處的盧鎮(zhèn)河水愈發(fā)的嘩嘩作響,,河對面,,就是這幾年新建的全縣最大的公墓區(qū),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明村及周邊幾乎所有的先人都搬遷到這里長眠,。打錫鬼舅爺爺也不例外,,在明村的山頭變成工廠的最后期限,我站在明村路口,,登上明村山頭,,終究沒有等來盧小敏,也沒有等來盧小婷,,舅奶奶荷姑也消失了身影,。我將舅爺爺?shù)暮」菑拿鞔宓纳筋^請出,在正對舅爺爺生前居住老屋的地方重新下葬,。這里地勢很高,,下面是日夜奔騰不休的盧鎮(zhèn)河,對岸是盧村那一片古老的青磚房。站在舅爺爺?shù)膲炃?,甚至可以看見他生前居住的青磚房頂?shù)姆阑饓?,像是老鷹展開的翅膀,展翅欲飛,,卻又千年不舍,,默默蹲守在高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