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師傅平素只在朝會后偶來講經(jīng),，今日怎地如此早來,？”朱翊鈞心下訝異,，面上也不免有些凝重之色。

　　兩名當(dāng)值的小太監(jiān)一如往常地搬來一把棗紅色的太師椅,，放入殿中,。圣朝以仁孝治天下，講究天地君親師的綱常倫理,，張居正是個當(dāng)朝的首輔，更兼任朱翊鈞的啟蒙師傅,，自然不需要如其他講師一般,。

　　且說有明一朝,，皇帝幼年即位的，只有后世諢號“土木堡戰(zhàn)神”的明英宗與當(dāng)今天子萬歷,。張居正趁此此主少國疑之際,，聯(lián)合司禮監(jiān)馮保，搬倒了前任首輔高拱,，此時已經(jīng)是大明朝當(dāng)之無愧的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片刻之后,，君臣二人坐定,。

　　“陛下，近日朝堂上政務(wù)繁忙,，老臣一時疏忽了陛下的功課,，不知陛下對近日所學(xué)圣賢的經(jīng)義，可有不甚明白之處,？”張居正開口,，卻是問起朱翊鈞的學(xué)業(yè)。

　　“張師傅有心了,，說來也巧,，朕近日翻看史籍，本朝疆域廣闊只在漢唐之下,，又自太祖皇帝北伐蒙元,，復(fù)我漢家山河，金陵定鼎開基以來,，已有兩百余年,。自秦漢以來，疆域國祚只在李唐之下,，朕年少承繼大位,，唯恐德業(yè)不修，損我大明社稷,，不知師傅何以教我,。”

　　朱翊鈞那晚走馬觀花似的看了自己未來的軌跡,，須知道,，他實際上也不過是個自幼養(yǎng)在深宮的十多歲少年，對朝堂乃至宮外的世界的認(rèn)識都十分模糊,，眼前就是大明數(shù)一數(shù)二的聰明人,，當(dāng)即問道。

　　張居正聞言思索片刻，用手拂了下藏暗袍袖之中一封奏折,，聲音微顫地開口道：“陛下這一問,，先皇仍在潛邸之時也曾問過老臣，當(dāng)時老臣曾給先皇出過十二字為政之要,。乃肅吏治,，弭邊患，興工商,，改稅法,。自陛下繼位以來，老臣施政的種種措施,，均用力在這十二字新政上面,。”

　　“哦,？既如此,，若這十二字新政能推行下去，能讓大明國祚綿長否,？”朱翊鈞聞言暗自欣喜,，開口追問道。

　　張居正抬頭瞄了一眼興高采烈的小皇帝后,，用雙手扶正了官帽的兩翅,，頗有些意興闌珊地說道：“不能！”

　　朱翊鈞聞言,，覺著要不是自己好端端坐在椅子上,，若是走在路上，怕是要跌倒,?！巴詹辉缽垘煾凳侨绱说模哪??！?p>　　“陛下請恕老臣大不敬之罪，自古以來王朝的國運(yùn),，在立國的第一個甲子年中,，已然埋下種子，后續(xù)王朝發(fā)生的種種動蕩變化,，皆不出這一甲子的種下的因由,。老臣宦海沉浮，已經(jīng)三朝,，君上如有此問,，臣都是據(jù)此回答,。”張居正面色不改,，不慌不忙地把話講完,。

　　“當(dāng)真是沒有萬世的王朝么！”朱翊鈞聽完,，有些意興闌珊?！澳菑垘煾盗ν七@十二字新政,，又是為何種目的？”朱翊鈞心有不甘,，反問道,。

　　“陛下可知，這世上有比一姓之王朝興亡更深重的災(zāi)難,，臣所求,，不過是為了華夏不必淪為狄夷的奴仆，先圣的道統(tǒng)再無后人傳承,?！?p>　　“陛下可知，遠(yuǎn)在極西之地的洋夷,，已經(jīng)可以浮海萬里來到中土,，大明只是天下的一隅之地，彼可來,，而我不可往,。而大明四周，早已是群狼環(huán)伺,，將待猛虎老弱而殺之,。”

　　“陛下可知,，當(dāng)今天下,，百姓官吏都說是盛世，但據(jù)歷年統(tǒng)計的黃冊,，人口還不如太祖剛開國的洪武六年,，國朝已歷兩百年，人丁滋長,，納稅服役的人口卻沒有增加,。若不從整頓吏治開始，哪怕陛下雖貴為天子,，過得還不如東南一富家翁,?！睆埦诱赞o越發(fā)低昂，直說的須髯亂顫,。

　　“一般儒臣清流做事,，或說是為青史留名，或說是為了蒼生黎民,，終究是為了一己的名利罷了,，而張師傅已位極人臣，進(jìn)無可進(jìn),，想來此番言語,，也只能說給先皇和朕聽了?！睆埦诱焕⑹堑蹘?，待三段慷慨激昂的陳詞過后，朱翊鈞也被其憂國憂民的情懷所感染,。

　　“嘉靖年間,，老臣與嚴(yán)嵩、嚴(yán)世藩同朝為官之時,，彼輩貪贓枉法,，讒言媚上，仍能獲得世宗皇帝二十年圣眷,，不過是因彼輩善于搜刮理財,。

　　朝廷之大，一日所耗費(fèi)的錢糧如同流水,。老臣出身清流,，向來不恥與嚴(yán)黨同朝為官，但每每歲末年初,，朝廷一切開支,，仍需仰仗起搜刮而來的銀兩到京入庫。故先皇繼位以來,，歷屆內(nèi)閣的的施政方針,，皆是為了財政上的開源節(jié)流，興利除弊,?！睆埦诱秊檠矍皼]有任何朝政經(jīng)驗的小皇帝，揭開了一角現(xiàn)實的殘酷,。

　　“張師傅今日所言極是,，朕日后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業(yè)，也需要朝廷錢糧充足方可,。即便是沒有三百年的王朝,，朕也不愿做那末世之君,。”朱翊鈞終究是少年心性,，很快從打擊恢復(fù)過來,。

　　“當(dāng)今天下，乃是千年未有的大爭之勢,，陛下的資質(zhì),，僅做守成之君也屬勉強(qiáng)。陛下的眼界,，能看清官場形勢已是極限,，想要掌控朝堂地方，中興大明,，怕是萬難。

　　以老臣所見,，陛下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金鑾殿上,，依靠司禮監(jiān)制衡外朝，皇權(quán)與士大夫共天下,，或可安然過完這一世,。”張居正話音低沉,，語調(diào)犀利,，殿中氣氛陡變。

　　“張師傅就如此看輕于朕,？”朱翊鈞再好脾氣,，此刻聞言也胸中冒火，用力握緊右拳,，抓得筆桿滋滋作響,。

　　“非也。凡人肉眼所見,，僅僅可以保證三尺之內(nèi)為真,，三尺之外已在真妄之間。方才問答之間,，在陛下看來只是一問,，在老臣這里已經(jīng)歷百世，問過百次,?！?p>　　“在這百世之中，陛下有三十世消極怠政,，有二十五世中年早亡,，有二十世被廢另立,，有十五世做了亡國之君，能安然把皇位傳給太子的僅有十世,?！?p>　　朱翊鈞聞言錯愕：“難道這世界真的有滿天神佛，宿世輪回不成,？”

　　“陛下不言語,，相來是尚未得窺皇家所傳天子望氣法的奧妙。為皇者統(tǒng)御天下,，又不可輕易出入禁中,，故營造宮室已象征神州天下，九州有變,，紫禁城中必有感應(yīng),。這就是歷朝皇室所不外傳的隱秘，陛下能參破此秘,，才有破局的可能,。”張居正抬頭望著小皇帝,，捋著長須笑道,。接著又不緊不慢的從袖中上一份折子，遞給朱翊鈞,。

　　“陛下也不必著急,，老臣觀陛下手書甲申二字，隱隱已經(jīng)半只腳邁入書道,，只差臨門一腳,。待陛下能洞穿世間真妄，仍有斗志振作,，老臣在這第一百零世多活兩年又有何妨,？”

　　“誰能解答下，朕這大明,，到底是個什么世道,？”朱翊鈞看著眼前奏折，腦子里面仿佛一團(tuán)漿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