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的知客并不好當(dāng),除了知情識趣之外,,還要能夠察言觀色,。
這個時候的規(guī)矩,,客人上門之后,,先是奉茶,然后知客按照客人的要求奉上一本書來瞧,。
客人讀了片刻之后,,再叫來知客說一兩處短長,知客根據(jù)客人的喜好再拿其他的書來以作調(diào)整,。如此來來回回,,是為淘書。
對知客來說,,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活計,。雖然不至于將書齋中的書都通讀上一遍,也要大概知道每本書講訴的東西和風(fēng)格,,做到心中有數(shù),。
經(jīng)驗豐富的知客,往往三巡之后就能為客人找到那本心儀之書,,若是遇到那笨拙的新人,,往返個七八次都是可能的。
苦雨齋里原本也是有幾名知客的,,但漸漸的都被城東一家名叫百閱堂的書坊邀了過去,。按道理說,,苦雨齋的老板應(yīng)當(dāng)再請幾名知客來,可或許是因為老板年紀(jì)大了的緣故,,連這件事情都被耽誤下來,。
沒有了知客,客人上門之后不知該如何選書,,老板又總是懶趴趴的呆在柜臺后面,,連招呼都不跟客人打一個。
于是月余之后,,苦雨齋就真的是門可羅雀了,。
但苦雨齋一直都沒有關(guān)門,來來回回的客人也只有那么幾個,。
這些客人多半都是家里窮的揭不開鍋的窮書生,,來苦雨齋也只是為了讀書,若說買,,他們是萬萬買不起的,。
好在苦雨齋的老板也不攆他們走,只是偶爾在柜臺后面睜開懶洋洋的雙眼瞪他們幾下,,說幾句刻薄難聽的話語罷了,。
慢慢的,常來的窮書生們也摸清了老板的脾氣,,只要進(jìn)出的時候不把半瞇著的老板吵醒,,讀書的時候不弄出聲音,不喝那淡的快沒有茶味的茶水,,老板就絕對不會攆他們出門,。
也曾有書生忍不住做了回雅賊,在懷中揣了一本書便離開,。可是當(dāng)那人想要再次登堂的時候,,老板卻臉色陰沉的攆了那人出去,,閉門謝客了。
這一閉門就是一個多月,,窮困的書生們沒了讀書的地方,,于是聚集起來沖那個偷書賊理論。偷書賊也發(fā)現(xiàn)自己因為一本書而喪失了整座書齋,,于是自慚形穢,,恭恭敬敬的將偷去的那本書還回到了苦雨齋的門口。
第二天,,苦雨齋開門營業(yè),。
于是,,苦雨齋的老板仍舊整日整日的在柜臺后面打著瞌睡,進(jìn)進(jìn)出出的還是那些個窮困潦倒的書生,。只是漸漸的,,有些書生會順道給老板帶些零碎的東西,比方說兩三斤臘肉,、一兩只燒雞,、五六兩茶葉,亦或是一壇自家釀的酒,。
苦雨齋的老板似乎極喜歡飲酒,,不管是什么酒都來著不拒,只要有人送上他便兩眼放光,。
若是旁人送一只燒雞,,老板還會大方的與那人同食??扇羲偷氖且恍?,老板絕對不會與旁人共享,而是自己迫不及待的喝個飽足,。
漸漸的,,窮書生們送酒送的越多,老板臉上的喜色也就愈加多了起來,。
“年紀(jì)大了要注意身子,,總這樣喝下去,終究不大好,?!敝x道恒看著老板小心翼翼的捧著酒罐子的模樣,不由得搖頭,。
“別說那風(fēng)涼話,,你當(dāng)我不知道你存了什么心思?”老板將懷中的酒罐抱的緊了緊,,紅著臉打了個酒嗝,,“其實你就希望我少喝一點,然后等我把酒罐子放下了,,你就可以偷喝了,!哼,別以為我老了就糊涂,!我告訴你,,我可什么都明白著那!”
謝道恒忍俊不禁的搖頭,,知道自己沒法子跟一個喝醉了的老頭子解釋什么,。于是他不再多言,,挽了挽袖子,拿起角落處的雞毛撣子,,開始給書卷撣灰,。
“謝郎君,那個,,這活還是我來做吧,。”穿著褪了色青衫的書生急忙走來,,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謝道恒手中的雞毛撣子,,重復(fù)了一遍,“這活還是我來做吧,?!?p> “不必的,我才是老板雇來的小工,,當(dāng)然要做活,。”謝道恒笑的溫和,。
“可是,、可是謝郎君您畢竟是士族,做這些事情,,萬一被旁人瞧見了,,豈不是會污了風(fēng)評……”書生籌措著詞匯。
“不過是謝家的旁枝末節(jié),,算什么士族,?清楊,你我也認(rèn)識多時了,,叫我名字便是,,什么郎君不郎君的?”謝道恒笑道,。
那名叫羅清楊的書生仍舊有些窘迫,,看著謝道恒掃灰,自己站在那里手足無措,。
“老板都沒說什么,你又有什么局促的,?”謝道恒看了一眼猶自在那里喝的飄飄然的老板,,搖頭道,“只是清楊,,下一次不要拿酒了,,老板畢竟年紀(jì)大了,,身子骨經(jīng)不起折騰?!?p> “啊,,是!是清楊考慮的不周全了,!”羅清楊急忙應(yīng)了下來,,沖著謝道恒深深一揖。
謝道恒笑道:“對我行什么禮啊,,都是天涯淪落人,,好歹有這么個地方讀書的,說起來雖然牽強,,但也勉強算得上是同窗之誼那,。”
忽然想起史書上的話,,謝道恒笑道:“茍富貴,,勿相忘?!?p> “謝郎,、道恒你玩笑了,我們這等窮書生,,哪來的富貴可言,?”羅清楊苦笑。
謝道恒依舊在打掃著灰塵,,并沒有回頭,,語氣淡泊又泠然:“勤學(xué)者不貴,天道若不存,?!?p> ……
……
自古勤學(xué)者眾,可真正混出名聲以至于顯貴于人前卻又寥寥無幾,。
謝道恒沒什么達(dá)則兼濟天下的宏愿,,他最向往的生活,不過是有一幾一案一塌,,酣睡寫讀皆怡然自得罷了,。
而如今看看,他基本上也正生活在愿景中,。
拎著手中的燒鴨走進(jìn)家門,,小仆謝興也聞聲迎了上來。
謝興面帶喜色的接過謝道恒手中的燒鴨,這么大的孩子正在長身體,,也正是最饞肉的時節(jié),。
“郎君,這只燒鴨,,咱們慢慢吃吧,!”謝興忍不出舔了舔嘴唇,目光一直都不舍得離開那冒著香氣的手中物,,“慢慢吃,,還能多吃幾頓?!彼a充道,。
“好,就依你,?!敝x道恒笑著應(yīng)下,看向謝興的目光略帶憐惜,。
可憐了這個孩子,,竟要跟著自己受苦……
不是沒想過向族中開口,也不是舍不得這張臉面,,只是自己父親生前與族中的那些事情,,讓謝道恒實在不愿再去見族中人。
只有他的叔父是不同的,,所以母親病重時,,他才能去開口借錢。
但如今,,除了那每月五百余錢的補貼外,,他實在不愿與謝家有任何的干系。
如果可能的話,,他寧愿不要謝家一分錢,。但是他也明白,自己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除了讀書抄書,,什么都不會。
抬頭看了看院中已然依依的楊柳,,謝道恒走進(jìn)屋中,。
晚飯的時候,謝興端上了熱氣騰騰的燒鴨粥,,以及涼拌的青筍,。甚至還特意把一只鴨腿掰下,,好看的放在一只碗里,給自家主子端了上來,。
送上了碗筷之后,他便側(cè)著身子坐到了謝道恒的對面,,老老實實的扒拉著碗里的粟米飯和眼前的那盤春筍,。
若是按照規(guī)矩,仆人自然不能與主家同席,。但如今這宅院里只剩下了他們主仆二人,,那些繁復(fù)的禮法規(guī)矩,也早已沒有了講究的必要,。
但謝興是個實在透頂?shù)娜?,雖然表面上會僭越一些禮法,可骨子里總是不肯越雷池一步,。
謝道恒看著自己眼前的鴨腿,,沒有說什么,只是安安靜靜的吃飯,,間或吃了幾口鴨腿肉,。
他沒有抬頭,卻能感受到謝興看著他手中鴨腿的炙熱眼神,,能聽到謝興流口水的聲音,。
對于這些,謝道恒恍若不聞,。
少年強忍著誘惑,,一次又一次的壓低著自己的脖子,使勁兒的扒拉著自己碗里的粥水,。
外面已是夕陽西下,,又得了一片紅霞。
“我去抄書,,你自己用吧,。”用完了碗中的燒鴨粥,,謝道恒緩緩起身,,淡然離開。
謝興急忙起身送了,,回過頭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前還有多半只鴨腿。
眼眶即刻就紅了,,謝興強忍了不肯出聲,,只是一面喝著沒喝完的粥,,眼淚也一面吧嗒吧嗒的往碗里掉。
直到真正自己吃飽了,,謝興才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只鴨腿,,輕輕的沒有底氣的咬了那么一小口。
但一口之后,,他的眼淚流的就更厲害了,。
他知道自家郎君的用心良苦。
不再舍得多吃,,謝興拿油紙將鴨腿細(xì)細(xì)的包了,,揣在貼身的衣服里,聞著那股令人口水直流的香氣,,洗碗去了,。
院子另一側(cè)滿是書卷氣的房間里沒有點燭,所以光線略顯暗淡,。
一身素衣的謝道恒正用端莊的隸書謄抄著一本名為《老莊別裁》的書卷,,偶爾揉一揉發(fā)紅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