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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緣淺份深

一念緣淺份深

陳施豪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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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12-23上架
  • 9740

    已完結(ji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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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緣淺份深

一念緣淺份深 陳施豪 9740 2021-12-23 08:42:45

  一

  長安夜雨,。

  百年都城謝了繁華滄桑,,在雨中露出柔和朦朧的笑顏,宮外巡行的緹騎鐵甲生寒,,卻只能望望城墻上漏出星火,,低聲抱怨:“攤上這個鬼天氣,,深秋入冬的時候了,偏下雨,!”

  子時已過,說話的人打了個哈欠,,招呼同伴道:“回吧回吧,,這么大雨,,有誰……”話音未落,卻聽遠處中庭大街上馬蹄聲響,,還未及退到路旁,便有一小隊騎士自身側(cè)策馬馳過,,直奔城門而去,。

  ?

  那卒子驚得目瞪口呆,長安宵禁已久,,是誰夜半公然出行,,還直奔皇城宮門?正要提僵前去阻攔,,那騎士中有人打馬出列,,運氣一吼道:“太尉薛瑜——北疆戰(zhàn)勝——捷報——歸京,!”

  城上城下突然喧嘩起來,更多的燈火照亮沉睡的宮城,,四處都是喃喃私語:

  “薛太尉班師了……”

  “太尉歸京了……”

  ————————————————————————————

  薛瑜回來了,。

  重錦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剛從太極殿回來,,小小的一團,,蜷在內(nèi)殿的塌上午歇。長安的盛夏,,實在熱的人難過,。梔子被她纏著去拿冰碗子,殿前頭只有兩個二等丫頭站得筆直,。她有心叫人去歇歇,,卻遠遠瞧見個內(nèi)監(jiān)跌跌撞撞地從外面沖進來,兩個丫頭甚至來不及阻攔,,那小子就“噗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聲嘶力竭地喊道:“殿……殿下,薛太尉,,薛太尉回來了,!”

  她太久沒聽人這么叫過他了,一時間竟然沒反應(yīng)過來,,皺著眉訓(xùn)人:“慌什么慌,,任誰回來又與我何干?誰教你的規(guī)矩,,正殿里奔跑吵鬧,?”那內(nèi)監(jiān)卻更加著急,豆大的汗珠子沿著臉撲簌簌地掉:“長公主殿下啊,,薛太尉薛瑜大人,,昨夜里從北疆班師回朝了啊,!”

  ?

  她腦子突然就放空了,,盯著腳下的鳳頭鞋慢慢地轉(zhuǎn)了個方向,把自己帶回了軟榻上,,又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不必說了,,難為你報信兒。下去領(lǐng)賞吧,?!?p>  那內(nèi)監(jiān)看她平靜而對,應(yīng)了聲是,擦著汗出去了,。

  她就那么坐著,,雙手無意識地絞著裙角的宮絳,臉色蒼白,,額角也開始沁汗,。

  梔子半晌才回來,手上端著澆了牛乳的冰梅子,,見重錦白著臉,,連忙放下梅子上去看她:“殿下,可是不舒服,?要傳人來么,?”她擺擺手,剛想說話,,胸口一悶,,“哇”地就吐了出來,。

  殿里少不了一陣兵荒馬亂,,待醫(yī)正收拾好出門,梔子才跪到床邊低聲問道:“殿下,,您是暑熱太過,,聽女婢一句,以后可千萬別當(dāng)正午出門了,?!敝劐\虛弱地笑了笑,岔開話題:“你可知道昨夜有人扣了宮門,?”梔子看她不答應(yīng),,只當(dāng)她小孩耍脾氣,皺眉嚴厲道:“殿下,,先帝和上皇都去了,,女婢雖為賤身,受今上所托,,也能教養(yǎng)殿下三分……”重錦又揚手打斷了梔子,,問道:“薛瑜夜扣宮門,班師回朝了,,你可知道,?”

  ?

  梔子也一下子哽住了,撐在床沿的手不可抑制地發(fā)起抖來,,看見她家殿下那般躺在床上,,緞子一樣的頭發(fā)鋪滿了玉枕,柳眉鳳眼,,粉糯的嘴唇如今慘白似雪,,明明十二三歲的年紀,,還是帶著股奇怪的媚氣。

  她心疼得不知道說什么好,,最終只能囁嚅道:“他怎么……沒死在北地,。”

  重錦轉(zhuǎn)過頭去,,不想再看梔子憐惜的神情,,心里卻在冷笑

  ——他怎么會死呢。

  二

  聽說重錦午時吐了一地,,太極殿那頭也是著急上火,,還沒過三刻鐘,劉承德就帶著個徒弟,,緊趕慢趕地到了她宮里,。

  “……殿下若是還有不爽利,定要知會陛下,,免得小輩心焦,?!眲⒊械掳欀碱^訓(xùn)她,,倒是不避尊卑。

  “老大的日頭,,勞煩公公跑一趟,?!敝劐\仍躺在床上歇息,,臉色潤了不少,,不過聲音依舊虛弱,。

  “公主金枝玉葉,,不比奴婢賤體,,萬不可疏忽了,?!眲⒊械聦λ龘u頭,,又招手讓旁邊的孩子過來,,“這是奴婢帶了三年的小子,公主長年只有嬤嬤服侍,,未免有搬動挪物不便之處,,就是讓他搭把手也好?!?p>  重錦躺著,閉了閉眼,。自從父皇去世,,她宮里就只有幾個母親陪嫁的年長嬤嬤,,年輕宮女不是沒有,,最后也只留下梔子和海棠,。旁人都看她這里堂皇富麗,便趨之若鶩,,卻不知道她為什么甘愿簡樸,。

  “殿下?”劉承德看她不說話,,以為是還倦著,于是抖抖袖子立起來,,“老奴就將這孩子留下,,陛下還等著您的信兒呢?!?p>  “留步,,公公,?!敝劐\在榻上撐起身子,,疑惑道:“您老和我也算日日相見,這孩子何時跟在你身邊了,?”

  劉承德似是早料到這個問題,回頭又躬了躬身,,笑道:“陛下囑咐老奴,說這孩子并非不在,,只是在太尉府教養(yǎng)罷了,?!比?p>  重錦年歲雖小,可輩分卻極高,。正經(jīng)算來,,今上也得叫她一聲“姑姑”,。看在這面子份上,,她宮里的排配也不會落下,。殿內(nèi)儉省,她那皇帝侄兒就只好打殿外的主意,,掃撒茶水的人不說三十,,也有十五。現(xiàn)在內(nèi)外死寂,,不知道薛瑜把人弄去了哪里,。

  越是深想,她就越發(fā)膽戰(zhàn)心驚,。

  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深宮再深,,也不泯天性。

  “怕什么,?”薛瑜靠在塌上笑,,“我又不會吃了你?!?p>  “誰怕你了,?”重錦把頭又埋進了被子里,,“你快點走,我困得慌,,要歇了,。”

  薛瑜哪會買她的賬,,單手就掀開了被她拽得緊緊的杯子,,拎雞仔一樣拎住她后脖頸的內(nèi)裳,硬是把人翻了過來,?!安慌挛遥l(fā)抖是為哪般,?這躲藏,,又是為哪般?”

  重錦被迫抬起頭,,直直地望進了薛瑜黑沉沉的眼睛,。窗外的月光慘白,他的眼里也是一片漠然,。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見他,,正是長兄宣帝的喪事。也是夏日炎炎,,帝棺要在宮內(nèi)停靈滿七天才能運往城郊皇陵,,可是大暑時節(jié),多少冰盆也止不住先帝龍體敗壞,,待到第六日滿,,宣正殿已是臭不可聞,哭靈的宮妃朝臣只得在殿外露天而跪,,不敢再靠近,。

  她當(dāng)時十歲剛過,不滿十一,,卻已經(jīng)歷過兩場國喪,。武帝去時她才剛能吐字,叫過兩聲“父皇”便是過去,,而此后宣帝對她關(guān)懷備至,,幾乎要作了女兒教養(yǎng),如今長兄又逝,,她方覺幾分悲傷。

  她日日都要去看那楠木棺,,可味道一日重似一日,,到了六日上,,梔子拼死攔著,宮門也不讓她出一步了,。

  她和殿里的人僵持,,脾氣上來,拿著匕首就要往自己身上扎,。

  梔子一干人都是弱的,,又被她迫著不敢靠近,這一瞬阻攔不及,,眼看那匕首就要戳上手臂,,斜里飛出一道光,“?!钡匾宦?,兩者皆落到了地上。

  “先帝尸骨未寒,,爾等便這樣怠慢長公主,?”

  她愕然抬頭,就看見一身縞素的人站在門外,。殿內(nèi)光暗,,看不清神色,便只有他黑沉沉的眼睛,,透不進半點光,。

  “薛大人恕罪!”

  梔子等人嚇得連忙跪地,,卻不能說明由頭,,當(dāng)朝長公主祭奠先帝,何錯之有只,?尸臭一事也是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重錦從未見過他,,聽婢女們稱口“薛大人”,,也不得要領(lǐng)。外男少有在宮中行走,,又值先帝大喪,,宮禁守備嚴密,如此隨意闖她正殿的人,,什么身份,?

  她一時想不明白,眼前突然多出了一只手,,指骨纖細,,皮膚蒼白,,像是久病不見光的顏色。那手的主人在她頭頂問:“殿下可是想去宣正殿,?”

  重錦抬頭看他,,青年的面容背光,只有模糊的輪廓,。單這輪廓就是清秀溫潤的好看,,可他身材頎長,這樣俯視十歲的她,,壓迫感重重而下,。

  “殿下?”那人又提醒一次,,明明沒有半點起伏,,她卻莫名聽出了不耐。

  不論如何,,二十上下就在宮中自由行走,,他必不同常人。想他不同常人的時間用來哄孩子,,不耐煩也尋常,。她識趣地把手搭上去,順勢從地上起來:“有勞大人,?!?p>  現(xiàn)在想來,薛瑜當(dāng)時恐怕連不耐煩也是不曾有的,。他加冠不久就升任了二品衛(wèi)將軍,,父親雖已致仕,余威猶在,。先帝新喪,,宮內(nèi)宮外事情多如牛毛,能到她殿里帶她出門,,恐怕也是他父親授意,,又如何會在意牽的是個什么玩意兒?

  她看著他的臉發(fā)呆,,薛瑜也沒半點不自在,,借著月光細細打量著許久不曾見過的人。夜里她早卸了妝,,眉眼清透,,唇色淺淡,只是肌膚細膩地讓人心悸,這般直愣愣地看著你,,就迫使人生出幾分憐惜,。

  薛瑜低頭看了看她拽著錦被的那只手,,肉乎乎的還沒秀氣形狀,,又像膳房里捏出的糯米團子,直叫人想納入口中……

  打住,。

  重錦大概是醒了神,,猝然一推薛瑜,光著腳就跳了塌,,直向殿門外奔去,。四

  深宮幽靜。

  重錦赤腳踩地上,,跑得飛快,。憋著一口氣從內(nèi)寢沖到前殿,墊腳就去拔大門上的栓子,。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知道萬不該這樣做。薛瑜回宮便找上門來,,不管存的是什么心思,,至少都是惦記著她的。

  她不過一屆孤女,,名頭響亮,,實則人人看低。今上看似親近,,攤上她這樣年幼的尊長,,也是頗多尷尬。再則外家無勢,,左右都是些實心眼,,沒人給她張目,也就沒人理會這虛名公主?,F(xiàn)不論她就要指婚,,便是僅在這宮里活下去,實在也少不得薛瑜的顧念,。

  可她實在是受不了了,。

  重錦三月里剛滿了十三,身量還沒猛漲,,何況養(yǎng)尊處優(yōu)這些年,,手上無力,這會兒抽那門閂就如鐵筑,任憑她把自己都掉在了半空里,,仍拉不動一絲一毫,。

  身后有衣衫摩挲的聲響,越來越近,。重錦額上冒出顆顆分明的汗珠,,已經(jīng)不去想這沖動作為正確與否,只是愿這大門打開,,容她喘上口氣,。

  可心里越急,手下就越慌,,本就軟弱的手指連自己都支撐不住,,哪里還談拉開這厚重的殿門?絕望就像太液池的綠水沒頂罩來,,她還要不斷掙扎,,以示自己的勇氣和決心。

  事已至此,,也沒有言表之要了,。

  薛瑜從寢殿內(nèi)慢慢走出來,宮人留下的燭臺太暗,,照不清他的表情,。默默欣賞完重錦在門上不得寸進的慌亂后,他才上前一步,,將人從背后攬進了懷里,。

  “你想跑到哪里去?”薛瑜又在她耳邊說話,,沒什么脾氣的腔調(diào),,好像兩個人是在那繡榻上交頸而眠,他一直在她身邊,。

  重錦僵硬地任他抱著,,不反抗,但也不放手,,就抓著門上粗糙的閂木,,被磨得生疼也不吭聲。

  “怨我管你嚴實了,?”薛瑜頓了頓,,似是揣摩了一下小女孩子的心思,“想出去玩呢,?”

  重錦低著頭,,眼前是他扣在腰間的雙手,腦子里卻滿是嘲諷。

  他們都知道對方是什么樣的人,,典型的政治動物,,外表光鮮亮麗,心里茹毛飲血,。她承受他的“關(guān)懷”無非是為了保命,,他養(yǎng)著她,也就和解悶兒的京巴一個地位,。

  既然是養(yǎng)著個玩物,,可會在意她想的是什么?

  不過問著玩玩罷了,,當(dāng)不得真。

  她大概是太久沒有和他相處了,,已經(jīng)忘記了這種茍且偷生的感覺,。他偏偏要一切照舊,她一時確實轉(zhuǎn)不過來,。

  可還能怎樣呢,?尚且敷衍著吧。

  “阿瑜……”重錦囁嚅了一會,,終是叫了出來,。

  “早聽話不就好了?”薛瑜牽出一絲模糊的笑來,,順勢去吻那臉頰,,她下意識地偏了偏,唇就落在了耳廓上,。

  她做完動作便后悔了,,剛想回頭解釋,薛瑜按住她的亂動的身子,,將她又往懷里摟緊了些,。

  這是要干嘛?

  重錦有些不安,,放了門閂想要掙脫出來,,薛瑜的手卻更像鐵筑的利器,把她鉗制在這方寸之間,。

  “別動,,就一會兒?!彼L長地呼出一口氣,,渾身放松下來,把頭擱在了她的頸窩里。

  重錦放空了雙眼,,還看著腰間那雙手,。

  他們一點也不適合這樣安穩(wěn)的動作,四周都是岑寂,,只有兩個人擁抱著,,仿佛是長久的伴侶,可以依靠,。五

  薛瑜最終也沒做什么,,就抱了抱人,便回了太尉府,。

  他剛剛回京,,手里的事情千頭萬緒,實在不能在禁中久留,。夜半打馬出城門的時候,,城南的宮掖門司馬還想阻他去路,薛瑜鞭子一揮就將人打出老遠,,頭也不回地往前去了,。跟在他身后的薛十三也被這一鞭子嚇了一跳,心里不得不佩服玉瀾殿那位小祖宗,,能把權(quán)傾朝野的薛太尉氣成這幅模樣,,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京城夜里宵禁,,薛瑜帶人向太尉府趕時,,卻已有了出早市的腳商,采買的行人也漸多起來,,待到權(quán)貴云集的平安坊一帶,,才逐漸清靜下來。

  “三年不見,,京城越發(fā)人煙阜盛,。”跟在薛瑜身邊的薛九不由贊嘆出聲,。

  “也不枉大人三年苦戰(zhàn),。”薛十三窺了眼薛瑜的臉色,,嬉笑著接了口,。

  薛瑜聞言皺眉,回頭斥道:“天子腳下,,繁盛衰敗,,皆是陛下功過,。與孤這邊將有何相干?莫非忘了回京前孤與你們的話,?”

  身后一群鐵甲衛(wèi)被他震得如鵪鶉,,仿佛要將頭埋進地里,待管家迎他進門后,,才敢提僵下馬,。

  “你們兩個,管不住嘴,?”帶頭的薛五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轉(zhuǎn)頭快步去追薛瑜。

  剩下兩人在清晨的涼風(fēng)里默默對視,,皆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復(fù)雜,。

  大人做事雖則外放,但從不與人把柄,??山褚估锊坏髲埰旃某鋈雽m門,還傷了守衛(wèi),。事小是一面,諒那些個御史也不敢多舌,,只是他自己失了自制,,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真心。

  耽擱這一會,,兩人便落在了最后,,一齊牽著馬進門。十三抬手拍了拍薛九的肩道:“莫要多管,,主子知道分寸的,。”平日里薛九也不多話,,驀地一句贊嘆,,當(dāng)不是隨意為之。

  “還要多謝你,?!毖诺吐暤乐x,他也知道主子素來決斷,,只是在榮華長公主這事上,,他有些看不清。

  “謝什么謝,,一家兄弟,?!毖κ龘Q回一副嬉皮笑臉,拉著薛九往正堂走,,“還不快些,,待會又挨主子的罵?!?p>  ————————————————————————————————

  那一頭薛瑜在府內(nèi)理清諸事,,這頭的宣正殿卻一片凝滯。

  穿了玄色十二章紋的元帝坐在上首,,壓著怒氣又問了一次:“諸卿于此,,皆無話可說?”

  下首的眾臣皆垂頭而立,,幾百號人就像泥塑一般,,沒有半點聲音。

  “要你們何用,!”元帝終究年少,,被這群臣緘默的場面氣得發(fā)抖,抬手就把杯子砸了下去,,“呯”地一聲直接碎在隊首的御史大夫腳下,。“薛瑜夜半闌出闌入,,不僅沒人阻止,,還叫他打傷了宮掖門司馬?,!這體統(tǒng)何在,?皇城威嚴何在?朕的臉面何在,?”最后一句聲勢攝人,,嚇得眾人立馬伏跪在地,口中齊呼:“陛下息怒,!”

  杯子一砸,,元帝怒氣泄了一半,看群臣的模樣,,也知道再鬧下去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想他這個皇帝也是窩囊氣受足,薛瑜稱病不朝,,他還不敢當(dāng)面質(zhì)問,,想表達情緒,也只能面對這些廢物,。帶著滿心的壓抑不甘,,元帝又把地上跪著的諸臣掃視了一圈,,這才甩袖憤憤而去。

  站在他身邊的劉承德眼觀鼻,,鼻觀心,,此刻看皇帝甩袖就走,便高聲道:“退朝——”,,而后才跟著轎攆去了,。

  下面跪著的諸臣大氣也不敢出,待劉承德喊過許久,,才陸續(xù)從地上起來,,有人連袍子都等不及抖,就快步走出了殿門,。站在殿前的御史大夫劉昌遠卻巋然不動,,盯著腳下一攤碎瓷片,向旁邊的長身玉立的年輕人問道:“于大人覺得如何,?”

  那男子眼看不過剛及冠的年紀,,鳳目黑亮,棱角分明,,加之朝服整齊,,自有一股威儀氣質(zhì)。聽見劉昌遠問話,,卻如和平輩相交一般,,淡淡地道,“陛下行事,,倒像是有了點章法?!绷?p>  長安的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玉瀾殿早早換上了夏日的薄紗簾子,,看著倒是清爽了,,卻遮不了驕陽,那明晃晃的顏色亮得刺眼,,殿內(nèi)古舊沉寂的擺設(shè)被這陽光一照,,都多了幾分生氣。

  梔子拿著杭綢扇子給重錦打風(fēng),,屋里放了四五盆大冰山,,然她前兩日才犯了暑氣,身子正虛,,現(xiàn)下又怕涼,,故遠遠地擱在角落,。

  “梔子……”重錦皺著眉喊人。

  “殿下,?”梔子停了手里的扇子,,順便拿起絹帕給她拭了拭額角的細汗。

  重錦搖搖頭,,不知道說什么,,只是心里煩悶得緊。她素來苦夏,,何況父親兄長都喪在酷暑,,對這節(jié)氣,實在喜歡不起來,。

  躺了半晌都睡不著,,她索性翻身起來道:“不睡了,你把那冰山挪近些,,自己尋地方待著去,。”梔子停手,,抬眼望了望四周,,因著重錦煩人在跟前晃,殿內(nèi)的侍從幾乎都打發(fā)了出去,,當(dāng)下只剩她一個陪侍,。不由得遲疑道:“殿下,奴婢不礙著您眼,,遠遠地看著可好,?”

  重錦已是壓著性子,看梔子猶豫不決,,捏住袖口的手松了又緊,,最終沒有趕人,卻是自己抱著塌上的玉枕,,趿拉著鞋,,轉(zhuǎn)身就去了內(nèi)室。

  “殿下,!”梔子無奈,,知道她又是脾氣上來了。但也不敢去哄,,只能跪在塌旁,,望著她遠去。

  內(nèi)殿此刻更熱,。

  屋內(nèi)閉塞,,只有一扇大窗,,打開了卻沒有風(fēng)來。重錦素來待在大殿側(cè)室,,此處也沒有安置冰盆,,她把玉枕往寢臺上一摔,“呯”地一聲,,枕席相碰,,軟玉飛濺。

  “殿下,,您怎么了?。俊睏d子在殿外驚了一跳,,猛地站起來,,也顧不得手肘磕在塌沿上,就往內(nèi)殿奔,。

  聽腳步漸近,,幾息就到了門口,重錦頭也不回,,尖聲道:“出去,!都給本宮滾出去!”

  方才被斥到殿外的眾人此時仍不敢入內(nèi),,聽著梔子好言相勸,,重錦又是大發(fā)脾氣,皆垂頭斂容,,不敢多出一聲,。

  過了半晌,殿內(nèi)漸漸沒了聲息,。又過了好一會,,才見一雙繡著魚戲蓮葉的鞋從白玉階上下來,梔子壓著聲音道:“殿下睡了,。留二個看著內(nèi)殿門,其余都散了吧,。都回自個兒房里待著,,莫弄出聲響?!?p>  眾人皆應(yīng)了“喏”,,有不知事的抬頭要去看梔子的臉色,被身邊的同鄉(xiāng)猛地拽住衣袖,,連忙收回了視線,。

  “想死不成,?”待走出了玉瀾殿的院門,那扯著同鄉(xiāng)衣袖的女孩子回頭,,氣鼓鼓地盯著對面的人,。

  “你可是沒見著梔子姐姐臉上的紅?好大一塊,!”對面的女孩皺著眉,,臉上都是擔(dān)憂?!翱质堑钕隆?p>  “凈胡說,!”女孩子急得跺腳,一把捂住了同鄉(xiāng)的嘴,,“這些話是你該說出口的么,!”

  卻沒想到對方是個力大的,一把揪住她的手,,張口就來:“怎么就不能說了,?你我私下里,也不必說給誰聽,。況梔子姐姐日常待我們甚好,,卻是殿下冷言冷語!”

  好心的小姑娘急得眼都快紅了,,想要解釋竟有無言之感,。看她冥頑不靈,,干脆一甩手,,掉頭就走:“我管你作甚!便是你這嘴就是張催命符,!”

  落單的那一個呆了呆,,不知對方為何如此生氣,忽然一陣熏風(fēng),,吹得身旁的竹林嘩嘩作響,,又想起昨夜里聽說的宮闈秘事,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拔腿就去追前面的友人,。

  待她身影都不見了,竹林里風(fēng)聲漸息,。自那深深竹篁后面,,轉(zhuǎn)出一個人來。

  薛瑜束著朝冠,顯然是剛出了太和殿,,卻不知要往哪里去,。夏制的袍服單薄,更顯他頎長,,深刻的輪廓迎著竹葉間的碎金,,眼底漠漠然,看不出什么情緒,。在林中立了一會兒,,又想著方才兩人的閑話,他腳下頓了頓,,還是向先前的方向去了,。

  重錦確已經(jīng)在塌上睡著了。

  梔子悄悄進了內(nèi)殿,,伏在她身邊打扇,,看她睡夢里仍皺著眉,不由得輕嘆一口氣,。

  重錦不怎么長個兒,,十三歲的長輩了,比貴妃宮里十歲的孫輩還顯得弱質(zhì),。她總說笑不發(fā)胖的好,,卻又在夜半試穿那些長大的衣裙。

  梔子也知道,,長大對于重錦來說,,并不僅僅是年歲的事情。她堂堂一國長公主,,婚姻乃國事,,何況又是這樣虎窺狼伺的情況,若有壓得住人的氣魄,,總會好過一些,。

  可她家殿下啊,始終還像個孩子,。

  今上也算是幼年登基,,而今已可和薛瑜暗中較勁;叱咤沙場的薛太尉更不用說,,十二歲就和父親上了北疆,。

  不過這些事她也操心不來。

  看重錦睡得還算安穩(wěn),,梔子放下扇子去了小廚。灶上熬著雪梨,好了就要端到冰上,,備著給重錦解暑,。

  她看了看灶下的火,又往小鍋里加了塊冰糖,,囑咐廚下的婆子看好這雪梨,,又轉(zhuǎn)身往回走。

  殿門口卻多了幾個不算生疏的面孔,。

  “我家主子的吩咐,,還望姐姐擔(dān)待擔(dān)待?!毖κ焓?,虛虛地攔住了梔子。

  梔子有點發(fā),,可想到重錦方才鬧了一場,,害怕她被吵醒又不得安生,低聲求道:“十三爺,,殿下悶得慌,,好不容易才睡下,我怕……”

  十三笑容不變,,只是又重復(fù)了一次:“主子的事,,還望姐姐多多擔(dān)待?!?p>  知道再說下去也沒什么結(jié)果,,梔子只得道:“還請十三爺看顧著點,有事喚我們一聲,?!?p>  十三點頭應(yīng)下,看梔子還立著,,又說:“姐姐先去前邊歇著吧,,你家殿下有主子顧著?!?p>  這就是趕人了,。

  梔子無言,也不敢多留,,只能施了禮,,一步三回頭地去了。七

  薛瑜今天倒不是真的沒有上朝,。

  卯時過,,他方到宣正殿門口,點卯官已進了值房,早朝,,伊始,。

  只有御馬苑的小黃門還在階下候著,他把韁繩遞過去,,那黃門恭敬道:“大人,,早?!彼c頭,,也不接話,徑直走向殿門,。

  禁中三門內(nèi)可跑馬,,先帝御賜的榮耀,除了其早逝的幼弟榮親王,,唯有薛瑜一人,。

  “薛瑜夜半闌出闌入,不僅沒人阻止,,還叫他打傷了宮掖門司馬,?!這體統(tǒng)何在,?皇城威嚴何在,?朕的臉面何在?”

  他走上三層的白玉高臺,,距離大殿不過十?dāng)?shù)步,,卻聽見今上那少年的嘶啞嗓音咆哮不止。

  殿內(nèi)外都極是空曠,,那聲音在皇城上空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赫赫然的樣子,倒真的是像天威不可侵犯,,讓人不寒而栗,。

  “主子?”看薛瑜停步,,十三自他身后問道,。

  “回吧?!毖﹁まD(zhuǎn)身就走,,少帝有三分脾氣,這是好事,,何況方才立了威,,他沒興趣湊上去拆臺,。

  他昨天才明白一個道理,養(yǎng)小孩子,,倒是能縱著點便縱著點,。

  臺下的黃門已牽走了馬,再去取來有些距離,。十三看了看天色道:“主子,要不要通知府里備轎來,?”夏日天光早亮,,還不甚炎熱,只怕行到市中日照當(dāng)頭,,讓薛瑜受了暑熱,。

  薛瑜本是要拒絕的,塞外征戰(zhàn),,哪來那么多窮講究,?不過望見內(nèi)宮的飛檐,最終還是對他點頭道:“老五去吧,,我隨意走走,,你們且留下?!?p>  薛五半句多余的也無,,抱拳離開。待他不見身影,,薛瑜才抬腳往園子里走,。落后一步的薛九皺眉看著十三,見他也不說話,,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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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錦睡得極不安穩(wěn)。

  重重疊疊的夢境,,看不見出路,,一會兒是皇兄把她抱在膝上,說這天下的琳瑯珠玉以后都是我家小錦的,;一會兒又是她素未謀面的父皇要為她選婿,;后來不知怎的畫面一轉(zhuǎn),少年的薛瑜顯出個朦朧的影子來,,像是只比她長了半個頭,,羞羞答答地要來牽她的手,她不給,,那人就一直追在她后面,,她越跑越是熱,,汗珠子打濕了后背,夢里性情也真,,眼淚一下子流出來,,收都收不住。突然天外一陣涼風(fēng),,追她的人不見了,,熱也退了,她伸手胡亂一抓,,溫軟粗糲包裹著,,便又墜入了黑甜。

  薛瑜復(fù)雜地盯著她的睡顏,。

  方才進來,,這妮子在塌上翻來覆去,幾乎就要滾下來,,被他一把撈住了,,還是掙扎著要下去。他剛想把人抱到側(cè)殿,,忽然覺得胸口的衣衫濡濕,,低頭一看,懷里的人緊閉著眼,,可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淌,,白玉般的臉頰潮紅,額上還掛著豆大的汗珠,,形容狼狽,,又惹人憐惜。

  他知道重錦性子有些怪誕,,脾氣不好,,可幼年失祜,稍長又喪兄,,這般散養(yǎng)在宮里的孩子,,能長大成人已屬不易,他又哪里舍得再要求她如深閨少女一般良善賢惠,?

  不過他此刻卻想起,,她似乎從小便不怎么哭。自先帝國喪以后,,這孩子更是仿佛一夜長大,,身上隱約便有了一國長公主的氣質(zhì),即便他刻意回避,,她也不再是他手心里的那個小姑娘了,。

  此刻看她夢中哭泣,,眼淚嘩啦嘩啦地就往下淌,卻忍著沒有一點聲音,。又想起來時路上所聞所見,,便想到邊關(guān)三年,即便他再如何周全,,也難保她受盡委屈,,聽?wèi)T怨言。

  心里突然糾結(jié)著,,翻滾著,,都是痛。

  他突然就有些后悔了,。

  任他千軍萬馬,王朝天下,,怎敵得上你回眸一笑,,無慮無憂?

  他把人放回寢臺上,,又伸手拿過旁邊的絹扇,,給她扇起風(fēng)來。殿內(nèi)外皆是寂靜,,看她逐漸安睡,,竟生出一種歲月長久之感。一時間真覺著這叱咤征戰(zhàn)無趣又血腥,,只有她是天地間一抹亮色,,叫人甘愿沉淪。

  不過這沉淪一下子被主角兒打破,。

  重錦猛地伸出手,,拽住了近在咫尺的,手握絹扇的薛瑜,,力道之大,,讓他也微微一痛。

  薛瑜不由得內(nèi)心苦笑,,笑剛才那些還是錯覺,,他身邊躺著的,仍是一只霸道自私的幼虎,。

  本性難移,。八

  薛瑜本以為她醒來了,正想著如何解釋這時辰到了內(nèi)宮里來,,又想起她大約是不想見他的,,解釋一類,,也該是根本不關(guān)心。

  這么想著就有點心塞,,你把她當(dāng)性命一般捧在手里,,她卻總是對你躲躲閃閃,形容畏懼,。

  他手被握住,,扇不了風(fēng),殿內(nèi)的溫度一時間又有些上來,,重錦皺著眉翻了個身,,把腰間搭著的絲被也踢開了。

  薛瑜怕她著涼,,想去拾被子,,無奈手被握住,;想掙開,,又怕吵醒了這小祖宗。十五歲時潼關(guān)一役,,他領(lǐng)著五千守軍,,抗擊三萬夷狄依舊殺伐果決,只是今日到了她面前,,卻為一只手而進退兩難,。

  不過是她睡著了拉住了,不肯放,。

  他就萬分滿足,。

  終究還是沒把手放開,薛瑜猶豫了半天,,扣了扣手上的扳指,,叫自己的人進來。

  十三以為有什么要事,,閃身就進了殿里,,卻看見小殿下頭枕在主子的胸口,兩人一只手握著,,姿勢……有些奇怪,。

  他破天荒地愣了一愣,薛瑜甚少讓人看見他和重錦相處的場面,,雖然他貼身護著主子,,也知道兩人關(guān)系不一般,卻還是沒有親眼見著來得震驚,。

  不過薛瑜手下個個是人精,,更不用說他們這幾個排了號的貼身護衛(wèi),。怔愣回神也就跨進殿門的三步距離,待他走到兩人面前幾步跪下施禮,,臉上已經(jīng)沒了多余的表情,。

  薛瑜話都不說,指了指遠處案幾上的筆墨,,十三會意,,轉(zhuǎn)身取了呈過來,又把筆沾好了墨,,遞到薛瑜手邊,。

  薛瑜垂著眼寫字,筆力有些強,,把重錦練字的毛邊紙浸得透了,,兩人的另一只手又握著,一兩點墨跡便暈在她衣袖上,。

  起初他倒是沒發(fā)現(xiàn),,迅速把要交代的事寫盡了,便要打發(fā)十三走人,,卻見十三退了一步,行了個告罪的禮,,上前牽起了兩人交疊的袖口,。

  薛瑜順著他的動作往下看,卻見自己外袍鎖邊的繡紋一片斑駁,,點點墨花遮蓋了原本的顏色,,而重錦只著了水綠的一件舊裳,袖子也染得透了,。

  他眉頭又皺起來,,抬頭看了十三一眼,擺了擺空閑的手,,還是把人趕出去了,。

  甫一出殿門,十三就長吐了一口氣,,代他看門的薛九連忙問:“怎么了,?”

  他抿了抿嘴,沒說話,,只是把手上的紙遞給了薛九,。

  紙上也沒幾個字,薛九幾眼掃完,,語氣有點不好:“就這樣把我們?nèi)踊厝?,他難道要宿在宮里,?”

  十三這回笑不出來了,但又不能跟著薛九鬧騰,,半晌憋出一句話來:“主子做事總是有道理的,。”又想起剛才殿內(nèi)兩個人相處的情形,,加了一句:“何況依我看,,殿下也沒有哪里不好?!?p>  薛九瞪著他,,眼珠子差點沒從眼眶里掉出來:“哪里不好?哪里都不好,!不管殿里的那是個什么玩意兒,,我只知道她礙著主子宏圖了,這還不夠,?”

  薛十三拿他沒辦法,。薛九和他不一樣,幼時家里是有頭臉的門戶,,后來中落了被薛瑜收到旗下,。主子救了他的命,他眼里就只看得主子一個人,,仗著多讀了幾年書,,年紀又小,得理便不饒人,。而薛瑜有時候也是刻意縱著他這張嘴,,只要不過分,從不責(zé)罰,。

  看薛九氣得眉頭都豎起來,,好像是定要他認了這話才甘心。薛十三怕他火氣上來沖撞的里面那位,,胡亂地點了點頭,,拉著人就走。依他家主子的寶貝勁兒,,薛九要是真敢把人吵醒了,,遭罪的肯定還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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