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鄭國使臣(六)
馬車啟動馳騁起來,夜里街市卻出奇得安靜,,靜到姜桃仿若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她好似聞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危險味道,也不知是自己過慮了,,還是真會有不詳之事發(fā)生,?
她抬起指尖循著袖緣進去摸算籌,摸到袖中空空,,才想起來時已將算籌給了季梁,。少了季梁的車廂陡然空曠,姜桃心里感覺悵然若失,。
忽聞車外駿馬嘶啼,,馬車已然停了下來,一人踏著月色緩步走上車廂,。
冷風從窗緣四處透了進來,,起風了。
此時,大公子獨坐于府內水榭桌畔,,十六歲開府的楚勝已按照燕王旨意搬離了皇宮兩年,。因著舅舅接連奏報鄭使已到、季梁進宮之事,,他緊抿薄唇,,目色冷凝。
他的舅舅——大將軍田嬰,,站在他身側,,剛正果毅的他面露難色,斟詞酌句問道,,“殿下適才說的意思,,是派人將鄭國副史先藏起來?”
大公子冷聲說道,,“我說的是,,除去?!?p> “季梁并非尋常人,,他既進宮求了旨意找容妃問話,想是已掌握了關鍵證據(jù),?!碧飲氩毁澩美^續(xù)說道,“此刻行動必然驚動陛下,,殿下何不靜觀其變,?”
“什么叫靜觀其變!這跟坐以待斃有什么分別,?”楚勝漲紅了臉斥道,。
提起父王他就火冒三丈,搶了母親為他定的妻子不說,,不過抱怨幾句就將他禁足到現(xiàn)在,,自己在后宮日日逍遙快活,讓他怎能沉心靜氣,?
“殿下稍安勿躁,。”田嬰默了默,,忍氣走近勸道,“殿下的心情老臣明白,,可如今新使既到,,鄭國使團為了重簽和約之事也正忙得不可開交,滿城皆是赤煉衛(wèi),處置副史豈是易事,?”
楚勝惱火得一捶桌案,,憤而不語。
田嬰抬眼,,眼前之人稍嫌稚嫩的眉眼讓他忽而憶起已故的妹妹,。他縱有千般不是,卻是他的妹妹留在人世間唯一的孩子,。楚勝自小體弱,,無緣跟隨燕王南征北戰(zhàn)。父子倆之間常年不得親近,,他武藝秉性又不十分討燕王所喜,,早早就出宮開府,卻未得著任何敕封,。這些年里心智未長,,光長了脾氣,人也越發(fā)變得陰冷暴虐難以相處,。
數(shù)月之前,,燕王為戰(zhàn)事準備開采礦藏,連帶將隨國進一步納入管轄,,遂有意將隨國公主改納為宮妃,,楚勝竟為此事在宮中大鬧了一場。他不是沒有諫言,,一頭被楚勝抱怨膽小怕事,,另一頭又被燕王駁斥不識大體,與他何辜,?
前段時間,,楚勝不知怎地與鄭國副史相互勾搭上,吵嚷著要他的禁軍在宮宴那日悄然放行,,說兩國和約早已約定簽署不過走個過場,,又說鄭國國內黨爭不與大燕相干。他應了,,誰知,,轉頭竟鬧出了那樣大陣仗的人命官司!他怕牽扯出楚勝又惹楚王不喜,,只得事后報上一張尸檢文書瞞天過海,。豈知,隔日赤煉衛(wèi)便滿城查找仵作重檢,,今日季梁夜間又悄然入宮面圣,,將他這老臉打得生疼,!
鄭國新使日下已趕到燕都,由副史接待著準備再簽和談的一應事宜,,隨時等待燕王召見,。這不是廢話么?燕軍五萬雄兵在邊境壓陣,,日日如餓狼般虎視眈眈,。即使容妃日日小意溫柔,燕王喜愛親賜“容”號,,意指妍麗討喜,,風頭蓋過蘇妃一時無二,但這些也僅限于后宮的方寸之內,。使臣之案仍未告破,,若不能向燕王火速求和,鄭侯如骨鯁在喉,,又豈能高枕無虞,?
這樁樁件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愁白了半邊頭發(fā),,不得已才來找楚勝商量,,誰知這熊孩子張口竟要干掉副史!
“舅舅,,勝兒求您了,。”楚勝軟和下聲調,,又說道,,“若父王知道我與他國勾結,必定會殺了我,!我死不足惜,,父王本來就不待見我,卻平白連累了您和舅母一家,!”
田嬰重重嘆了口氣,,又是心痛又是憐惜,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每次有求于他的時候便是舅舅……一筆寫不出兩個田字,,他們終究是一條藤上的螞蚱。他望向微風中擴散開來的水紋半晌,,終于徐徐開口道,,“老臣自會為殿下除去副史?!?p> 楚勝立時起身,,握住田嬰雙手,,眼中含淚得笑道,,“舅舅手掌禁軍,,在京城之中行事自是手到擒來。只是舅舅千萬小心,,不然又讓那起子赤煉衛(wèi)在父王面前挑唆,。”
“赤煉衛(wèi)何足有懼,?老子上陣殺敵時,,他季梁還在他娘那里吃奶!”田嬰安撫似的拍了拍他手背,,瞪眼道,。
“母親故去之后就只有您和我相依為命了!”楚勝哭嚶嚶道,。
田嬰不禁低頭看他一眼,,斂去眼中精光,垂眸低道,,“殿下莫要妄言,,不到關鍵時候也切不可顯露出來,老臣自當竭盡全力助殿下登上儲位,。待時機成熟,,自然有機會除去該除去之人?!?p> 楚勝唇角微勾,,聲音里透出掩飾不住的喜意,笑道,,“那就多謝舅舅了,。”
夜風忽勁,,城西郊外一處別院內,,一襲淺灰色廣袖長袍的男子揮退左右,清淡寂寥的身影一人朝暖閣行去,,蕭索得像是要隨風化去,。
姜桃聽見有人敲開門,待看清對方清俊的面目,,語氣里帶著掩飾不住的敵意,,冷道,“蘇大人深夜擅自將我掠于此間,,是什么禮數(shù),?我倒是不懂,。”
蘇衍徑自坐到桌案前,,為二人親自斟了茶,,垂下長睫蓋住眼簾嘆道,“蘇某曾發(fā)過拜帖,,然而公主全無回音,。事從權宜,小桃勿怪,?!?p> “別這么喊我!”姜桃視若無睹,,走至窗邊,,握緊指尖低吼道,“何時肯放我離開,?”
“小桃,,你過來坐?!碧K衍偏過頭來望她,,試探得問道,“若算起來,,你我二人已十年未見了……你姐姐這些年……可好,?”
姜桃卻并不太想接這話,冷斥道,,“我姐姐不勞蘇大人您費心,。”
蘇衍聞得此言暗自放心,,至少姜杞尚活在人間,,然而知曉姜杞尚在人世又深感悔痛交加,半晌又才問出一句,,“她……你們怎會去隨國,?”
“自然是拜蘇大人通敵叛國所賜?!苯液敛涣羟榈美湫Φ?。
蘇衍手一顫,差點將杯中之茶全傾倒出來,,他整張臉都僵硬起來,,微喟道,“當年之事,,說來話長……的確是我對不起你姐姐,!”
“蘇大人心里最對不起的,,只是姐姐嗎?還有沒有別的誰,?”姜桃轉頭,,凌厲道。
蘇衍眉目間隱有痛楚,,起身在銅盆中凈了手,,細細擦干,,緩緩步至姜桃的身邊,,低頭嘆道,“你說的不錯,,我蘇衍愧對你們一家,。”
姜桃冷冷地看著他,,別過頭去并不言語,。
蘇衍望向那窗邊殘月,默然良久,,若是一切可以重來,,自己會不會有不同的選擇?自己愿不愿意對她兌現(xiàn)誓言,?肯不肯放下這潑天的權勢富貴,,帶她遠走天涯?
他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一時覺得人生如白駒過隙,。然而,往事雖稍縱即逝,,故人卻始終縈繞心尖不去,。
他回首凝眸,眼神復雜莫名得細觀姜桃側臉良久,,姐妹倆人眉眼何其相似,,一樣的天真明媚。如今姜桃年華正好,,一如當年的姜杞,,似嬌艷的海棠花般動人,十年來讓他夢中百轉千回,,卻再也求而不得,。
蘇衍澀然一笑,微微前進了一小步,,道,,“你來大燕想必是為了尋我,,可是你姐姐有話想問我?”
姜桃猛然回頭,,目光凜冽,,道,“是我想有話要問你,!當年為何要背棄誓言,,毀我姐姐一生?又為何要害我父母慘死,,累我家破人亡,?身為晉人,為何要叛投燕國,,置萬民于水火之中,?”
蘇衍聞言心中劇痛,閉上雙眼,,良久方睜開眼來,,道:“你指我判國,可知,,我原本就是燕人,。”
姜桃一驚,,疑道,,“你是燕人?”
“是,?!碧K衍看向她,緩緩說起往事,,“我本出身于燕國武將之家,,為出人頭地游學四國,然后陰差陽錯投入你父親軍中,,那次戰(zhàn)前是我將軍情送回給我父親,,才讓燕軍大獲全勝,實在也有我的身不由己,。然而我可以發(fā)誓,,害你全家,辜負你姐姐,,卻絕非我本意,。”
蘇衍的聲音如同一把把利劍,瞬間戳進姜桃的心頭,,讓她渾身顫栗,,淚流滿面,“你泯滅良心,、忘情負義,,騙我姐姐,害我父親母親,,如今怎能說出身不由己這四字來,?”
蘇衍眼中痛苦大勝,低下頭,,長嘆道,,“我與你姐姐,初識確是兩情相悅,。而后,,我為了盡忠盡孝,負了你姐姐,,這十多年來,我自己心中也是一刻也未得安寧,?!?p> 姜桃淚水洶涌而出,質問道,,“你的一刻未得安寧便是另娶他人嗎,?你可知,我姐姐當年已懷有身孕,!”
蘇衍聽了,,如同一時被雷電劈下,心臟突然被擊中了一般,。他驟然回神,,忽得一手勒住了姜桃的手腕,聲音里滿是威嚴,,“你姐姐和孩子此刻人在何處,!”
姜桃掙扎怒喝道,“不要碰我,!”
蘇衍卻伸出另一條勁瘦的手臂將她的肩膀箍得死死的,,更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
姜桃小臉氣得漲紅,,用力得去掰扯他鉗制著她的手,,急道,“我姐姐今生今世也不想再見到你!”
蘇衍慢慢騰出一只手來捉住姜桃兩只手腕,,另一只手掐住姜桃的下顎,,帶著薄繭的指腹緩緩移動,入手的滑膩也不知是淚水濕滑,,還是膚若凝脂,?有那么一瞬間,蘇衍幾乎以為面前這梨花帶雨的,,就是這些年來思念若狂的姜杞,。如此想著,他驀地一怔,,手上不由得放松了幾分力氣,。
突聽外面一陣雜亂地響動,門被砰地一聲被人一腳踢開,,季梁身后面跟了幾十號勁裝的赤煉衛(wèi)沒入屋內,。蘇衍措手不及就已被季梁一掌打飛,撞倒到墻上,。
季梁將姜桃一把拉回自己身邊,,上下用目光飛速檢查了一遍,唯在她臉上的淚痕上頓了頓,,這讓他想起一進來時蘇衍懷中抱著她的模樣,,他低頭問道,“沒事,?”
姜桃搖了搖頭,,眼淚又一下噴涌出來,模糊得看不清眼前人的樣子,。
“司馬怎么不請來了,?”蘇衍慢慢直起身,步步緊逼而來,,聲音冷如刀,,一字一頓道。
季梁回身護住姜桃,,寸步不讓道,,“蘇大人怎不先解釋解釋,因何半道劫走本官的人,?”
蘇衍冰冷的目光瞥一眼他身后姜桃,,也毫不退讓得與季梁對視道,“你的人,?她是蘇某的家人,,卻從未聽說過與季大人有何瓜葛,。”
“你胡說什么,!誰是你的家人,?”姜桃怒道,說完又瑟縮得往季梁身后藏了藏,。
“哦,?不知蘇夫人知不知道蘇大人所說的這家人之事呢?”季梁唇角淺露笑意,,眼中卻泛出森冷的寒意,,道,“既然人是從赤煉衛(wèi)手里請走的,,自然也定是由赤煉衛(wèi)帶回去,。”
蘇衍瞥一眼滿院躺倒的守衛(wèi),,目中露出惱恨,,清俊的眉宇之間滿是凜冽之意,他咬牙道,,“季梁,,你定要與我為敵?”
“其他的,,蘇大人求求我也倒罷了,。”季梁毫不在意得笑了笑,,道,“動我的人,,不行,。”在一眾人護衛(wèi)之下,,他回身脫下大氅包裹住姜桃,,輕盈得打橫抱起她向外走去。
蘇衍心潮激蕩難平,,靜靜看一行人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良久,直至秋夜的寒霜慢慢浸上他的雙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