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女官軼事(五)
姜桃很小的時候打翻父親的一個朱雀踏龜瓷燈,。
那是她父親最珍愛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隨晉安帝出征,自嶺南一欺世盜名的州尹手中繳獲的第一件珍寶,。
晉安帝隨即賞給了他,說,,“姜將軍有鴻鵠之志,當(dāng)為天地立心,。”
晉安帝才華橫溢,、筆墨風(fēng)流、出口成章,,唯一不諳的是治國。
父親曾私底下對母親說晉安帝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爾,。
他以為當(dāng)時年幼的她聽不明白他說的話,,誰知她一直記在了心上,。
后來果然如她父親所言,燕王奪得了江山,,也令晉安帝無壽而終,父親亦為他殞命沙場,,更是沒能護住一家老小周全,,那場血流漂杵的浩劫牽連復(fù)雜,連家里的初生嬰兒都未曾躲過,。
姜桃記得那一年天寒,地上結(jié)霜濕滑難行,,她和姐姐都來不及穿上大氅錦靴,跟隨族人們被士兵們從家中趕出,,冰涼的雪粒子伴著風(fēng)飛撲到她們臉上,,冰渣子在腳下肆意碎裂,眾人身裹冰霜雪意被一路驅(qū)趕著逃離晉都,。回望都城灰撲撲得在不遠處高大聳立,,城門之下走近的人如螻蟻般匍匐而行,。她們都冷得口唇麻木,單薄的姐姐仍不望用外衫緊緊護著她,,那是記憶里唯一的一抹溫度,。擋不住的冰冷雪粒子擦過面頰化作刺骨厲箭浸入骨髓,隔不住的喧天殺戮聲化作變徵之音流入腦海,,竟令她回想起幼時打翻瓷燈碎裂的驚懼情狀。
該來的總是擋不住,。
彼時她怕父親怪罪,花了一日一夜將那瓷燈拼好,,父親看見了,竟未著惱,,眉宇間又是惘然又是欣慰神色。
他說,,“小桃,你能在這個年紀懂得破鏡重圓的道理,,很好!你須得記住,,人無完人金無足赤,若是往后做錯了事,,承擔(dān)責(zé)任盡力即可,,不可強求的且留給天命?!?p> 父親說的,他自己做到了嗎,?
姜桃不知,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父親眉間的惘然,,大約是追憶起若干年前為晉安帝兵馬嶺南的酣暢淋漓,。
舊時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現(xiàn)于閑夢之中,,醒來時卻不甘不忍將自己視若珍寶的人被熟視無睹。
姜桃想,,父親之言,,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個解,而時至今日,,對季梁、對姬燚,、對她自己,能做到的,,也僅有盡力二字。
如是暗暗打定主意,,她起身換了套內(nèi)侍著裝,抓起算籌,,疾步如飛地去往馬廄。
天色未亮,,草葉上滾著一顆露珠,,黑沉沉里頭透著澄明,將整個深宮殿閣點亮了些許,。
姜桃策馬來到宮門前,門前夜巡的禁軍在夜色中若隱若現(xiàn),,她下馬取出懷中儀靈殿令牌,禁軍并不敢相阻,,她重跨上馬一路往衛(wèi)所絕塵而去。
蒼茫朦朧的夜色里,,衛(wèi)所門前只能瞧見幾星火色與影影綽綽的人影馬影,卻看不清是誰。
季梁已坐在馬車之中,,忽聽駿馬一聲嘶鳴在車前停下,一條纖柔的身影自驟停的馬上急躍而下,。他掀開車簾,錯愕得竟見姜桃,,身染一身寒露,被曉風(fēng)俏生生吹到自己的面前,。
他默了一默,示意赤煉衛(wèi)退至一側(cè),,朝她伸出手,“上來,!”
姜桃毫不猶豫地將手放入他的掌中,下一刻,,一個強勁的力道便將她拽入車內(nèi)。
姜桃原就沒立穩(wěn),,整個人向前跌去。還好季梁握住她的手還沒松開,,借力將她拽回,又在她即將跌入自己懷里前,伸出另一只手將她扶了扶,。
然而,這么一瞬扯動之間,,浸濕姜桃鼻尖的汗沾上季梁的額角。發(fā)現(xiàn)他的臉離她的實在太近了,,姜桃向后微微縮了縮,。
季梁看著她,面上沒什么表情,,一雙眸深如古井,安靜而沉默地看著她,。
過了片刻,他垂下眸,,慢慢松開她的手,笑道,,“小女官,,你舍不得本官,?”
他沒想到的是,,姜桃“嗯”了一聲,往身后的軟凳上坐了,。
她其實有些窘迫,看了對面的季梁一眼,,抿了抿唇,才忐忑地說,,“今日之舉,實在是唐突了大人,對不起,。”
她又何嘗不是也唐突了自己,,她從未有一日像今日這樣盼著天亮,從日將暮就開始盼著日將明,。
季梁挑眉,攤開雙臂,,回了句,“你想怎么唐突,,本官已經(jīng)準備好了?!?p> 姜桃噎了一下,,欲言又止,,“大人莫開玩笑,,特意來為大人送行,,是有幾句話要講,?!?p> 車馬內(nèi)晦暗不堪,,卻將姜桃稱得眉目清亮。
尤其是長眉下的眼,,眼角開出一個柔和,溫雅的弧度,拖曳出恰到好處的一個尾,,卻是單薄的,清冽的,,像是有人用刀刃精心修過,,然后再繡上睫,,點上眸,,微一顫動間便震人心魄。
季梁這才移目過來,。其實平日里看她行事雷厲風(fēng)行,果敢果決,,絲毫不覺得是個女子作風(fēng),可眼下映著這一片晦色,,才發(fā)現(xiàn)她的其實生得好看。
季梁似在等著她說下去,,卻沒有再言語,片刻點頭道,,“既是有話,我等著,。”
姜桃聽了這話,,認真地點了一下頭道,“是,,總是勞煩大人相救,,姜桃記在心里,,但今天卻不是為致謝而來?!?p> 季梁默了一默,想說他其實并不是在挾恩,,卻沒有說出口來。
姜桃從袖中取出一支算籌,,繼續(xù)道,“來之前為大人算了一掛,,這是屯卦,意指動乎險中,,卻不得不動?!?p> 季梁笑了一下,“此行還未及出發(fā),,已被你攔了下來,,看來倒是因禍得福了,?!?p> 姜桃將算籌往前遞到季梁手中,,正色道,“大人,,姜桃重回故里,卻別無長物,。唯有這算籌,,是自幼師傅給的,,姜桃吃飯睡覺從不離身,想送給大人護身,,也做個信物。姜桃話說完了,,便送到這里,待大人凱旋歸來,,可一述衷腸?!?p> 姜桃說這些話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她整個人其實是在微微發(fā)顫的。
季梁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修長的手指握住算籌,,也穩(wěn)住她,緩緩抬眼道,,“想不想跟我一道走?”
姜桃想了一想,,笑了一下,,“驛站事變,宮中艱險,,大人都看在眼里,,不是不知,。我和公主能走到今日,,無不是憑著相互依靠,。公主已經(jīng)身懷有孕,,每日在宮中料理公務(wù),,將自己置于風(fēng)尖浪頭,不正也為我們這些人換取生機,。公主尚在搏命,,我怎么可以逃?今日若換了大人在我的處境,,也必定是如此做的,。”
季梁聞言,,失笑道,,“巧言善辯?!?p> 姜桃搖了搖頭,,坦誠道,“與大人相識的這這大半年,,我想了許多,,自省自責(zé)才發(fā)覺從前我真是自以為是。其實我不過一名庸人,,連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長了記性后只學(xué)會了兩個字,盡力,。將來……還請大人多指教,?!?p> 季梁看她一眼,,片刻,掀開車簾道,,“把馬帶上,,去宮門?!?p> “大人,?”姜桃不解,。
季梁默然道,“不是要回宮,?送完了你我再出發(fā),。”
姜桃點了一下頭,,對車夫輕道,,“那快些?!?p> 車夫看季梁點頭,,應(yīng)了一聲,揚起一鞭,。
然后他望入姜桃的眼,,最后說了句,,“小女官,算籌我拿好了,。保護好自己,,等本官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