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夜麟選的地方是唐家堡的一處樓閣上,。
小閣上果然有酒,,而且還是好酒。
小閣上也有風(fēng),,高處的夜風(fēng)自然分外的涼爽,。
從小閣里大開的窗戶看出去,,正好能看到唐家堡外無數(shù)的崇山峻嶺,雄奇的山峰在夜色中失去了顏色,,變成了一副安謐的水墨畫,。
墨痕山欲淺,野曠風(fēng)自柔,。
依稀能聽到前廳處傳來的喧鬧聲,,盛宴仍未散去。
唐夜麟和玉逍遙面對面坐著,,一杯接一杯的喝著酒,。
玉逍遙舉起酒杯,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嘆什么,?”唐夜麟問。
玉逍遙道:“你可知道喝酒,,最不可缺的是哪三樣?xùn)|西,?”
唐夜麟道:“喝酒便是喝酒,,有酒還不夠嗎?”
玉逍遙搖搖頭,,道:“酒之一物,,上至圣明天子,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是男人,,沒有一個不愛喝酒的。但是,,酒也有很多種喝法,,如果喝法不對,還不如不喝,?!?p> “哦?”唐夜麟看著他,,“哪些喝法,。”
玉逍遙悠然道:“第一,,無菜不喝,。”
唐夜麟奇道:“無菜不喝,?”
玉逍遙點點頭,,“正是,有菜無酒是為不美,,有酒無菜是為不歡,,好酒若配上好菜,味道相得益彰,,自然能多喝幾杯,。所以無論富貴或是貧賤,只要喝酒,,都要配上一碟菜,,或是澄陽湖的大閘蟹,能配五十年的竹葉青,;或是一碟青豆一盤花生,,也能佐一杯濁酒。但若連青豆花生也沒有,,喝酒便少了許多樂趣,。”
唐夜麟點了點頭,道:“那第二樣?xùn)|西呢,?”
玉逍遙道:“第二,,無閑不喝?!?p> 唐夜麟道:“這世間,,只怕閑之一字,最難做到了,?!?p> 玉逍遙道:“正是,所以忙里偷閑,,才顯得這閑暇尤為可貴,。須知喝酒一事,最能誤事,,所以若有事在身,,喝酒也喝不痛快?;蚴遣賱诹艘惶?,趁晚風(fēng)微涼時小酌一杯;或是等到陰雨天氣,,偷得半日閑暇,,邀上三五好友,談天說地,,開懷暢飲。那時喝酒,,方能品的酒中真味,。”
唐夜麟道:“那第三又是什么,?”
玉逍遙微微一笑,,說:“第三,無話不喝,?!?p> 唐夜麟問:“何為無話不喝?”
玉逍遙道:“你可知喝酒,,最忌清冷,。喝酒若喝的清冷了,自然倍感無聊與孤獨,,這世上,,哪還有比孤獨二字更令人心碎的,舉杯消愁愁更愁,,所以喝酒之時,,若是無話,,那這酒到了嘴里,也就成了苦酒,。這世間還有比苦酒更難以下咽的么,?只怕是沒有了?!?p> 唐夜麟看著他,,“你覺得這酒很苦么?”
玉逍遙點點頭,,“苦若黃連,。”
唐夜麟放下杯子,,說:“好,,此地?zé)o菜,你我二人也不閑,,那就只好以話下酒了,。”
玉逍遙道:“洗耳恭聽,?!?p> 唐夜麟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個勾引姨母的不孝子,?”
玉逍遙搖搖頭,,說:“若只以眼前所見就去評判一個人是個什么人,那不免有失偏頗,。所以你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p> 唐夜麟笑道:“只怕世上之人,,像你這般清醒的卻是不多?!?p> 玉逍遙道:“眾人皆醉我獨醒,,那只怕眾人都以為醉的是我了。這未必是件好事,?!?p> 唐夜麟點點頭:“正是如此。這其中的恩怨,,只怕要從兩年前說起了,。”
“那時,我是巴郡城里如月坊中的???。如月坊是個好地方,有酒喝,,有曲聽,,但我之所以常去那里,卻是為了一個人,?!?p> “顧蝶語?”玉逍遙道,。
唐夜麟點了點頭,,“其實她不姓顧,她自幼就賣身給了青樓,,原來的名姓早就忘記了,。青樓的老鴇昔年也是個風(fēng)雅的人,見她生的漂亮,,就給她取了蝶語這個名字,。好聽的名字配上好看的人,自然分外的引人注目,?!?p> “蝶語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學(xué)什么都學(xué)的很快,,尤其擅長吹簫,,于是,在她長成之后,,很快就成了如月坊的頭牌,。”
“偶然間,,我去了一次如月坊,聽到了她的簫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當(dāng)時就覺得,,這便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了,。”
“于是,,我買了她的一夜,,如月坊的頭牌,價格自然是高得離譜,但我花了大把的銀子,,卻只是和她喝了一夜的茶,。”
玉逍遙不由笑道:“深夜閨房,,與美人對坐飲茶,,也是一樁美事?!?p> 唐夜麟笑了笑,,接著道:“自那之后,我便常常去她那里,,聽她吹簫,,與她喝茶,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諸般尋常之事,,現(xiàn)在卻顯得尤為難能可貴了?!?p> “后來,,老鴇來找到我,說是巴郡城中有位公子也看上了蝶語,,想用大價錢將她買回去,。”
“老鴇的意思我自然明了,,她無非是想我出手競價,,借此坐地起價而已。但一想到今后就無法見到她了,,我還是忍不住出了手,。”
“最終我花大價錢買下了她,。但是唐門少主若只是來往煙花之地,,被別人看到最多說一句年少風(fēng)流,但若是將一個歌妓買回家里,,就免不了被人說浪蕩無形,,有辱門風(fēng)了?!?p> “所以我隱瞞了她的身份,,并給了她顧這個姓,對外只說這是我買回來的樂師,?!?p> “我那時還很高興,,以為自此之后便能與她長相廝守了。她教我吹簫,,我教她習(xí)武,,閑來無事便去游山玩水,或是斗草下棋,,或是煮茶飲酒,,自然是無邊的快活?!?p> “只是好景不長,,唐彥正聽說我買回了一位樂師,尤其擅長吹簫,。他這個人素好雅樂,,平時也喜歡撫撫琴,吹吹簫,,一旦聽說了此事,,便向我討要蝶語,說要向她請教樂理,?!?p> “我的這一切都是唐彥正給的,何況他只是想向蝶語請教,,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絕他呢,。于是,我親自將蝶語送到了他院里,?!?p> “第二天,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也來不及同蝶語道別,,就匆匆而去,這一去,,就是兩個月,,等我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蝶語搖身一變,,成了我的姨母,。”
唐夜麟說道這里,,凄然笑道:“只怪我當(dāng)時自作聰明,隱瞞了蝶語的身份,,也隱瞞了我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以門中人都以為她只是個樂師而已,。唐彥正還頗覺奪了我的樂師,有愧于我,,還特意賞賜了我許多東西,。”
唐夜麟搖搖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這就是我的好父親,他給我名聲,,給了我地位,,卻將我最愛的人從我身邊奪走了,還一臉道貌岸然的樣子說要補償我,,哈哈,,補償我?”唐夜麟搖著頭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玉逍遙嘆了口氣,道:“佛說眾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你一人就占了其三,,也難怪你心中苦悶,。”
“哪三苦,?”唐夜麟問道,。
玉逍遙道:“你與戀人分別,是為愛別離苦,,你心中怨恨唐彥正,,卻又時時與他相見,是為怨憎會苦,,你想得到顧蝶語而不能,,是為求不得苦?!?p> 他喝下了杯中酒,,喃喃道:“有情皆苦,,眾生有情,眾生皆苦,,眾生皆苦,。”
眾生有情,,眾生皆苦,。
唐夜麟站起身來,道:“酒喝完了,,話也說完了,,我們回去吧?!?p> “你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玉逍遙不由奇道,。
唐夜麟道:“難道不行么,?”
玉逍遙道:“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事情?”
唐夜麟道:“這些話我憋在心中許久了,,早就想找個人一吐為快了,。”
玉逍遙道:“可是你我并不是朋友,?!?p> 唐夜麟笑道:“有些話,可以對敵人說,,卻不能對朋友說,。”
玉逍遙也笑道:“只因為你的敵人說的話,,你的朋友是一定不會相信的,,是么?”
唐夜麟道:“那你的朋友說的話,,你是信還是不信,?”
玉逍遙笑不出來了。
唐夜麟自顧自的走下了樓梯,,道:“走吧,,這一夜還長著呢?!?p> “最后一個問題,。”玉逍遙道:“你怎么就能確定我一定能贏,?你還做了什么,?”
“因為我賭你能贏,。”唐夜麟微微一笑,,“我這個人的運氣一向很好?!?p> 夜已深了,,席上的客人也都已喝醉了。
唐彥正雖然是個不茍言笑的老頭子,,卻也是一個很好的主人,。
一個很好的主人,加上一桌好酒好菜,,想不喝醉都難,。
玉逍遙和唐夜麟從門口走進(jìn)來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不少人趴在了桌子上,。
“麟兒,,你到哪里去了?”唐彥正招呼他們上前道,。
唐夜麟道:“孩兒見玉公子一人在外面吹風(fēng),,就去陪他聊了聊?!?p> 唐彥正不置可否,,道:“你上前來,我介紹幾位前輩給你認(rèn)識一下,。玉逍遙,,你也來?!?p> 玉逍遙情知這必是明天的公證人,,于是跟著唐夜麟一起走了過去。
唐彥正身邊站了三人,,最左邊是位老者,,高額隆鼻,身高八尺,,一雙大手跟蒲扇似的,,一臉不怒自威的模樣;中間那人年紀(jì)最大,,看上去已有七十多歲了,,佝僂著腰,拄著根拐杖,,似乎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的樣子,;最左邊那人是個中年文士,,面色白白凈凈,臉上帶著和煦的微笑,,身上穿一身考究的青色長袍,,雖然已經(jīng)入秋,但他手里還拿著一柄雪白的折扇,。
唐彥正指著最左邊那位老者道:“這是翻山掌岳青松岳五爺,,一雙鐵砂掌練得出神入化,論輩分比我還要高一輩,?!?p> 他又一指中間那個拄著拐杖的小老頭,道:“這是鐵拐仙李古言李老爺子,,是我蜀中武林的老前輩了,,今日能應(yīng)邀前來,讓我唐門蓬蓽生輝,?!?p> 李古言嘿嘿笑道:“什么鐵拐仙,都是江湖舊事了,,現(xiàn)在的江湖,,是年輕人的天下了?!彼f完這句話,,深深的看了玉逍遙一眼。
唐彥正道:“老爺子過謙了,,您是人老心未老,。”
接著他又一指最右邊那個中年文士,,道:“這位是我蜀中鼎鼎大名的生死判白不平白先生,,向來是嫉惡如仇,明辨是非,?!?p> 白不平一收折扇,沖二人矜持的點了點頭,。
唐夜麟和玉逍遙對這三人一一見禮,。
“玉逍遙?!碧茝┱D(zhuǎn)向了他,,“我特意請了這三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來裁斷我們明日之決,你可有異議,?”
玉逍遙笑道:“三位前輩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玉某當(dāng)然沒有異議?!?p> “好,。”唐彥正點點頭,,“你與我唐門之間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就在明日做一個了斷吧,。”
岳青松一開口,,有如黃鐘大呂,,震得人耳朵生疼,“既然唐門主賞臉,,請我們做這個公證人,,我們必定不偏不倚,秉公而斷,?!?p> 白不平笑道:“玉公子年紀(jì)輕輕,就敢向唐門主邀戰(zhàn),,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膽氣可嘉呀?!?p> 這句話明褒實貶,,看似是夸獎玉逍遙有膽氣,實際上卻是在說他有勇無謀,,不知死活,。
玉逍遙心里雪亮,自己一個外人,,向蜀中的名門挑戰(zhàn),,蜀中武林中,凡是和唐門沒有仇的,,又有幾個是希望自己能贏的呢,。
他微微一笑,從旁邊拿過一杯酒來,,說:“小子猖狂無知,,不想還勞動了諸位前輩,真是該死,這杯酒,,我敬諸位,。”說著一飲而盡,。
李古言把拐杖在地上頓了頓,,道:“不知生,不畏死者,,莽夫而已,。若知生,而不畏死者,,義士是也,。玉小子,你是哪一種,?”
玉逍遙道:“晚輩只怕是個莽夫了,。”
李古言嘿嘿笑道:“未必未必,?!睂⒈芯埔伙嫸M,“時候不早了,,小老兒先回去歇著了,,明日一戰(zhàn),讓人頗為期待呀,?!?p> 李古言一走,白不平和岳青松也都告退了,。
唐彥正剛想對唐夜麟說些什么,,就見到唐彥義一臉慌張的從后堂快步走了出來,他走到唐彥正身旁,,附身對他耳語了幾句,。
唐彥正聽完了那幾句耳語,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對唐夜麟道:“麟兒,,為父乏了,你且在廳上招呼客人,,為父去歇一會兒,。”
“孩兒知道了,?!碧埔棍氲皖^道。
唐彥正站起身來,腳下有些踉蹌不穩(wěn),,好像是喝多了一般,,唐夜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父親,?”唐夜麟沉聲問道。
一時間,,唐彥正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恐,,他用力的攥住唐夜麟伸過來的手臂,面色凝重,,輕輕對他說了一句話,。
玉逍遙沒有聽到他說了什么,但他看到了唐彥正的口型,。
正巧,,他也知道怎么去讀唇語。
但他仍然不敢相信唐彥正嘴里說出來的那句話,。
因為那句話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
唐彥正說:“我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