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要黑了。
荒野的輪廓變得陰沉,,模糊,。
啼夜鳥從高空中掠過,拉起夜色的帷幕,。
陰影中的存在開始活動,。
茂盛的野草中傳來窸窣的聲響,纖細的足肢輕柔的拂過卵石,,尖銳的口器泛著冷光,,高昂著猙獰的頭顱,狹小的眼睛折射出血色的紅芒,,它發(fā)出刺耳的鳴叫,,宣告黑夜的降臨,。
——這是一只地行蟲。
“啪嗒,!”
堅韌的皮靴踏下,,靴底和地行蟲的甲殼嚴(yán)密接觸,它頑強的挺立著,,頭顱上揚,,八條足肢奮力的分擔(dān)著來自上方的壓力。
“恩,?”
低沉的聲音響起,,老獵人不急不慢的加重了幾分腳上的力道。
“咔嚓,!”
終于,,清脆的聲音好似斷弦,足肢在地行蟲不甘的吼叫聲中,,緩緩的垂在卵石上,,八條零落的足肢貼合石面,像一幅妖冶的圖案,。
一幅會動的圖案,。
是的,它還在尖聲嘶吼,,掙扎擺動,。
這些蟲子一向如此,悍不畏死,,狀貌瘋狂。
也許它們根本無謂死亡,。
獵人心想,。
他從腰間抽出匕首,熟捻的劃過地行蟲甲殼接縫間的細痕,。
伴隨著地行蟲不甘的哀鳴,,它的頭,它的足,,都緩緩的從軀干上滑落,。
足肢如同半截的蚯蚓,盲目的晃動著,,掙扎著,,越來越輕,越來越緩,,然后,,不動了,。
它死了。
獵人朝身后吹了聲口哨,,將獵物的口器從那張咧開的大嘴上割下,,放進背后的蛇皮包里,這是頂好的材料,,不論是作為兵刃還是素材,。
身后的人影湊了上來,是個男孩,。
栗色的頭發(fā)上落滿了樹葉,,樹枝和一些其他的什么東西,他的面容相當(dāng)稚嫩,,此時灰撲撲的,,看上去大約十三四歲,不過對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來說,,這個年齡也該是學(xué)會承擔(dān)的年紀(jì)了,。
男孩把臉湊到卵石上的地行蟲面前,此時它只剩下沒牙的圓頭,,以及孤零零的甲殼,。
兩個黝黑的球,他想,,格林家的山羊拉出的糞便也長這個樣子,。
男孩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他撇了撇嘴,,對著獵人抱怨道:“這就是地行蟲,?和我小時候抓的那些小蟲子也沒什么區(qū)別嘛?!?p> 獵人站起身,,拍了拍亞麻衣服上的塵土,隨口回了一句:“但你如果沒注意,,這小蟲子不到兩秒鐘就能把口水噴到你身上,,然后你就要到格林牧師那躺上兩個月了?!?p> 男孩不以為意,,從地上撿了一根枝條,蹲下身,,戳了戳卵石上的黑球,,回頭問:“現(xiàn)在我們再去哪邊?”
獵人抬頭望了望天,此時天已經(jīng)黑了,,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幽藍色的月亮淡薄的好像云霧。
“哪也不去,,現(xiàn)在該回家了,。”他補充道,,“天黑了,。”
男孩“哦”了一聲,,聲音拖得很長,。
他緩緩的站起身,嘆了口氣,。
于是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行走在陰暗的荒地,,回家的路上。
稀疏的灌木在風(fēng)中搖曳,,凌亂的影子張牙舞爪,。
近處風(fēng)聲嗚咽,遠處蟲鳴隱約,。
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有一種沉默的氣氛在兩人間蔓延。
走了很久,,獵人突然問:“怎么了,?”
男孩長長的嘆了口氣,悵然的說:“都完啦,?!?p> 獵人緘默不語。
男孩自顧自地說:“我做獵人的第一天,,就這樣結(jié)束啦,。”
“為了這一天,,我在腦子里想了多少遍,十次,?一百次,?自從三個月前你答應(yīng)我會帶我學(xué)習(xí)狩獵,我還以為我會拿著劍,,對著那些尖叫的怪物劈砍,,就像那些故事說的那樣。”
“但今天,,這些都毀啦,。”男孩惆悵的望著遠處,,“結(jié)果從早上到中午,,從中午到晚上,整整一天,,我們干了什么,?”
“一只像羊糞的地行蟲,還有兩只長著翅膀的大耗子,?”
“我的天,!我們在荒地上轉(zhuǎn)了一天,就像個傻子,,哦不,,簡直像個木樁子一樣,無論是那只會飛的耗子還是那個會吐口水的蟲子,,你都讓我站在你后面二十步遠的地方,,不要亂動,不要亂跑,,待著原地,,你對我說?!?p> 男孩朝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那么遠,我連耗子和蝙蝠都分不清,,更別說學(xué)狩獵了,。”
獵人的身形頓了一下,,然后,,他說“你要知道,那些怪物一般都在晚上出沒,?!?p> 男孩夸張的點頭。
“是啊,,是啊,,然后那些晚上活動的怪物大多很可怕,連圣殿的騎士團都不敢在夜晚隨意活動,,你們大人都這么說,??晌乙呀?jīng)長大了,不是可以隨便糊弄的小孩子了,。我要做個獵人,,如果這樣畏手畏腳的,怎么……”
獵人打斷了他:“羅特,,你要知道,,最強大的騎士也是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p> 羅特抓了抓頭發(fā),,頭上的樹葉飄落了下來,他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嘟囔著:“可我只是想學(xué)狩獵,?!?p> “所以,你現(xiàn)在更應(yīng)該好好按照我的要求,?!鲍C人繼續(xù)說,“畢竟,,很多可能成為獵人的人都是因為這個緣故死掉的,。”
…………
“嘿,!老威爾,,你看那是什么?”
“小子,,我有沒有告訴你,,對尊敬的父親大人要用上敬稱?!鲍C人伸出一只手,,擰了擰男孩的耳朵,沒好氣的說道,。
“可村子人都這樣叫你,,嘶——”男孩叫了起來“疼疼疼——父親大人,我錯了,,你看那邊地上會發(fā)光的是什么?。俊?p> 獵人朝男孩指的方向望了望,,昏暗的地面上有幾處散發(fā)著天藍色的光暈,。
他瞇了瞇眼,“是陀爾花(tr?vl),。”
“花?我還以為是寶石呢,?!蹦泻⒌氖缬谘员怼?p> “寶石可不會在夜晚發(fā)光,,但陀爾花卻會,。”獵人指了指遠處散發(fā)著藍色光澤的花朵,,“這些花,,到了晚上就會發(fā)光,而且,,它們總是朝著月亮,。”
男孩又有了興趣:“那它們?yōu)槭裁磿l(fā)光,?這些花有毒嗎,?”
獵人聳了聳肩,“為什么發(fā)光,,這恐怕只有牧師才知道,,不過我們只要知道這些花沒有毒,也沒有用就足夠了,?!?p> …………
男孩朝陀爾花的方向走去。
“羅特,,你在做什么,,該回家了!”
“我要摘幾朵回家,,反正你都說它們沒毒了,。”
獵人有些惱怒,,不是因為男孩的幼稚的舉動,,而是因為在夜晚中偏離行跡的舉動往往會招致危險,還有麻煩,。
這對于一個獵人來說,,是必須恪守在骨子里的法則。
獵人走在男孩身后,,語氣極為不滿:“你必須給我一個理由,,我會據(jù)此考慮晚上要不要給你點教訓(xùn)?!?p> 男孩擺了擺手,,沒有回頭:“你知道,,安娜最喜歡這些好看的花朵,而且,,她最近在跟著老格林學(xué)什么……哦對,,學(xué)草藥學(xué)?!?p> 獵人沉默了一會,,沒有說話。
男孩回頭望了望,,不過老威爾的面孔籠罩在夜色中,,他看不清。
羅特摘下地上的花朵,,這些花的確就像老威爾說的那樣,,花心朝著月亮,那些淡雅的藍光正是從這花心散發(fā)出來的,。
“真棒,!瞧瞧,這陀爾花真漂亮,,”羅特將鼻子湊向花心,,“嗯,香味也很濃,,安娜肯定會喜歡的,。哦對了,老威爾,,它們?yōu)槭裁唇型訝柣???p> 獵人嘆了口氣,“好吧,,我得收回剛才的話,,陀爾花其實是有用處的?!?p> “在荒地上,,陀爾花并不算常見,但卻相當(dāng)有用處,。當(dāng)夜晚來臨,,路途中的人可以通過陀爾花來判別方位,月亮每天從西至東,,而陀爾花的朝向就是從東到西,。
所以,它才被稱作陀爾花,,因為這個發(fā)音在過去的意思好像是“旅行”,?如果被摘下,,它們不會立刻死去,但三天內(nèi)就不再會發(fā)光,?!?p> 男孩搖搖頭:“但即使知道,我還是會毫不猶豫的把它們摘下,,你瞧,它們多漂亮,,安娜見到后一定會很高興的,,”他頓了頓:“但如果一直長在這兒,我覺得,,安娜永遠也不會來這塊破地方,。”
獵人點了點頭,,說:“是啊,,我希望也是?!?p> 男孩望著前方不遠處的最后一朵陀爾花,,又掃了掃手上的一把花束,都摘了吧,。
這樣想著,,他跨出了兩步。
腳尖傳來的異物觸感讓他知道自己撞到了某種東西,,但慣性使得他繼續(xù)向前,,他看著自己的視線中的那朵陀爾花逐漸靠近放大,他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么,。
他將手中發(fā)陀爾花握緊,伸向背后,。
…………
“砰——”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的臉貼在草地上,還好地上沒有什么棘刺,,只有被壓扁的一朵陀爾花,。
他吐了吐嘴里的草屑,手上的那些花依舊完好,,這讓他松了口氣,。
于是,他看向剛才絆倒他的東西,。
“??!”
…………
獵人皺了皺眉,“所以,,你為什么覺得他是個死人,?”
羅特有些難為情,“剛才我的腳撞到的那個地方,,很硬很硬,,就像死人,唔,,你知道,,死人都是很硬的?!?p> 獵人眉頭挑了挑:“嗯,,我知道,所以你就把他當(dāng)做死人了,?你可是要成為劈砍怪物的獵人,,怎么連死人都……”
“獵人也是需要成長的?!蹦泻⒐V弊臃瘩g道,。
獵人不再和他斗嘴,他俯下身,,打量起了地上的那個地上躺著的身影,。
那是一個年輕人,看上去不到二十歲,,顎骨突出,,鼻梁高挺,雙眼緊閉,,面色蒼白,。
他穿著厚實的扎甲,看起來用的是上等的材料,,制作的手藝也很巧,,獵人沒有看到串聯(lián)的繩索,只看到了甲胄在夜色中泛出的冷光,。
兩側(cè)坎肩的位置各自有一條蛇型的圖案,,確切的說是一條朱紅的蛇盤踞在黑色的劍上,編織出一種妖冶的美感,。
扎甲下端的腰身處有一個皮革的劍鞘,,一把劍正牢牢的插在鞘里——剛剛羅特?zé)o疑絆在了這把劍上。
劍藏在鞘里,往往比暴露在外更引人注意,。
但最吸引獵人的并不是這人的行裝佩劍或者外表年齡,,而是年輕人的頭發(fā),不長,,墨色的碎發(fā)像是凌亂的野草,,堪堪遮住眉梢——是的,純黑色的,。
色澤如烏鴉的羽毛,,在陀爾花微醺的藍光下,簡直黑得發(fā)亮,。
老獵人可以向狩獵之神起誓,,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人有這樣黑亮的發(fā)色——真是不詳?shù)念伾?p> 獵人心想。
他用腳輕輕踢了踢年輕人的身體,,沒有反應(yīng)。
獵人逐漸加重了腳上的力道,,又踢了幾下,。
沒有反應(yīng)。
獵人并不失望,,他對此早有預(yù)料,,畢竟,只要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即使在落魄窮苦,,也不會選擇在荒地上躺著過夜——因為隨之而來的,將是永恒的沉眠,。
他清楚的知道對方還活著,,盡管呼吸微弱,身體的起伏微小,,但多年磨礪出的敏銳直感,,讓獵人很快的注意到了這一點。
但此時對方是真的昏迷,,還是偽裝出昏迷的假象,,獵人卻不能直觀的看出。
雖然對方看似沒有偽裝的動機,,雖然對方看似奄奄一息,,但獵人格外警惕。
這也是他為什么寧愿做個獵人,,也不愿整天去面對那些村民的原因,。
獵物雖然可怕,但它們帶來的威脅與恐懼都是顯而易見的,,但那些和打交道的村民,,那偽裝的很好的淳樸與老實,,卻往往給他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與苦惱。
那是真的糟糕,。
…………
“走了,。”獵人站起身,,語氣凝重的對男孩說道,。
“可……”男孩顯然有些猶豫。
“你不走不就把你扔在這兒了,?!鲍C人說著,轉(zhuǎn)身往回走去,。
“我們就這樣走了……他還活著,,不是嗎?”男孩反問,。
“的確,,他還活著,但我們只要做好我們原本的事,,你也注意到他的頭發(fā)了對嗎,,羅特?”
“那又怎樣,?”
“這說明他來自城外,,是外來者?!?p> 男孩咬住下唇,。
“我不會把他帶到城主府,這就是我們唯一能幫他的”,,獵人補充道,,“即使這意味著我們將與五十夸托失之交臂?!?p> 五十夸托,,大概是他們家一年的支出了。
男孩站在原地,。
男人等了一會,,男孩毫無動靜,在他耐心快要耗盡的時候,,他聽見男孩一字一頓的說,,“老羅爾,我知道為什么你現(xiàn)在是個獵人而不是騎士了?!?p>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