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的博風(fēng)樓今日比往常要安靜許多,。
樓外彩旗高高飄揚,酒茶大長燈籠紅得刺目,,抬眼望去看不見二樓有客,,可一樓大堂卻是人滿為患,甚至還有站著等座的人,,讓人見了只覺怪異。
嚴馥之一只腳剛踏過博風(fēng)樓的門檻,,跑堂的便彎腰迎了上來:“大小姐,。”說著,,偷瞥了一眼旁邊素衣布裙的孟廷輝,,臉上笑意淡了些:“大小姐帶朋友來,也不提前和小的們說一聲……”
嚴馥之不管,,只拉了孟廷輝往二樓去:“今日倒奇了,,二樓怎么沒客聲?”
跑堂的急急忙地上前攔道:“大小姐不知,,今日來了幾個貴客,,把二樓整個兒都包了下來。您瞧瞧這大堂里的人,,有錢的還少嗎,?可有錢的也上不去啊……大小姐您看您要不晚些時候再……”
嚴馥之眼睛一斜,,冷笑道:“我回我自個兒家來喝口酒還得排隊候著了不成?”
跑堂的一腦門子的汗,,知道她的性子,,因是更加不敢攔擋,眼睜睜地看著她拉著人上了樓,,終是一跺腳,,回身去稟大堂掌柜的。
嚴馥之一拉一扯地拽著孟廷輝上了樓,,口中嘀咕道:“黑著張臉做什么,?你是不知道,來博風(fēng)樓喝酒吃飯的人圖的就是這二樓窗口的風(fēng)景,!不然還來……”
她只顧回頭說話,,不防樓梯口處忽然斜伸過來一只胳膊,擋了她二人的去路,,當下不由頓住,,皺眉抬眼。
“我家公子今日將這二樓全包下了,,還請姑娘到樓下坐坐,。”說話的人身形高大,,長臂搭在樓梯扶手上,,面無表情道。
嚴馥之掃了他一眼,,微微怒道:“看這身上的衣料,,倒也真有幾個錢。只是你家公子知不知道,,此時他是坐在誰家的地盤上,?”
男人冷著一張臉,不再開口,,目光越過她的頭頂,,直看向下面。
孟廷輝在后微微揚唇,,心知嚴馥之極好面子,,如今被一個下人這樣忽視,怎會咽得下這口氣,,便抱了看好戲的心思向旁倚去,。
果然,嚴馥之氣得臉紅,,指著那人便道:“我倒是問你話呢,!”
男人仍是不吭氣,,可臨街大開的窗口那邊卻傳來男子清亮的笑聲——
“誰家的地盤?自然是我大平王朝皇帝陛下的地盤了,?!?p> 孟廷輝聽見這話,不禁挑眉側(cè)身,,朝那邊望過去,。
一個年輕男子正倚坐在窗邊,一條腿閑翹在窗沿上,,手里拿著把墨黑色的折扇,,悠悠地搖晃著,身上淡青色的錦袍下擺被風(fēng)吹得忽上忽下,,配上他那張笑得花一樣的臉,,倒真是有春來之感。
嚴馥之沒料到那人會說這話,,噎了半天才回頭,,對著孟廷輝冷笑道:“初春仍寒,卻有人沒腦子似的在扇扇子,,扇得這兒冷風(fēng)嗖嗖的,。我倒不稀罕這兒了,走,,我們下樓去……”
“這位姑娘還請留步,。”年輕男子卻叫住她,,然后沖守在樓梯口的男人撇了撇嘴,。
男人會意,恭聲道:“是,,公子,。”隨即便讓了開來,。
嚴馥之動也不動,仍是冷笑:“原來這二樓就是被你包下來的,?白長了雙漂亮眼睛,,竟看不見樓下有多少人因見無座而失望離去么?”
孟廷輝看見年輕男子臉色微變,,不由低笑,,兀自走去一旁,揀了個靠窗的桌子坐了下來,,無心去管他二人的口舌之爭,。
二樓那邊辟了幾個雅間兒,,最靠西面的一間門半開半掩著,依稀可見里面坐了人,,可卻看不清模樣,。
年輕男子從窗口跳下來,直走到嚴馥之跟前,,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臉色變得略顯古怪,收扇道:“看這裝束,,你是沖州這邊女學(xué)的學(xué)生,?”
嚴馥之瞪他一眼,往孟廷輝這邊走來,,口中啐道:“不知廉恥的登徒子,。”
年輕男子不怒,,反在后跟了上來,,笑著又問道:“敢問姑娘既然是女學(xué)的學(xué)生,為何不治學(xué)而來逛酒樓,?姑娘可知皇上當初因要在國中建百所女學(xué)而花了多少心血,?怎能將這大好光陰浪費在……”
嚴馥之簡直是一頭霧水,沖孟廷輝道:“真不知是哪里來的瘋子,?!?p> 孟廷輝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將目光投向窗外,。
年輕男子挑眉,,“在下不是瘋子,在下……”
話未說完,,就被那邊雅間里傳出的男子聲音打斷:“延之,,莫要多言?!?p> 短而冰冷的一句,,卻令年輕男子頓時收了笑閉了嘴,往后退去,。
嚴馥之直待看他進了雅間,,這才回頭,對孟廷輝哼道:“還算識相,?!蹦茄砰g兒里的男子聽聲音不過二十來歲,竟能讓他如此收斂,當下令她有些好奇,,忍不住又扭頭去望了幾眼,。一回頭,卻見孟廷輝一副神游于外的模樣,,她便無奈地戳了戳眼前的小酒盅:“我說,,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你關(guān)心的?”
孟廷輝收回目光,,半晌才慢慢道:“讀書,,考進士,入朝做官,?!?p> “就沒想過嫁人?”嚴馥之盯住她,,“當年沈夫人曾氏為朝中女臣第一人,,官至樞密都承旨,最后還不是怕老了沒人要,,于是趕緊辭官嫁人……”
孟廷輝閉眼,,“沒有?!?p> ——無父無母無家無世似她者,,有誰會想娶?
她非絕色,,唯一能讓人稱道的也就是這一肚子學(xué)識,,可若考不中進士做不了官,空有一肚子學(xué)識又何來施展之處,?
她回答得如此干脆,,嚴馥之聽后不由啞然,良久才又開口,,賭氣似的道:“自沈夫人之后,,這么多年來女子入朝為官,多是在鴻艫寺,、光祿寺這樣的地方,,偶有在六部治事者,可卻再沒有能入主二府的了,。別的女子想要考取功名,,不過是圖幾年風(fēng)光,你卻好像是要一門心思地做大官,,也不想想可不可能。”
孟廷輝的眼睫動了下,,沒再開口,。
垂在椅旁的手卻輕輕地握了起來。
腦中有些畫面一閃而過,,令她心頭陣陣發(fā)緊,,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
那一年那一場瓢潑大雨,那個人那一句肺腑之言……
至今猶在耳側(cè),。
寒風(fēng)夜雨中那個人將她抱得緊緊的,,口中的熱氣呼進她耳中,輕聲說,,小姑娘,,別害怕,不要哭……
“孟廷輝,?”
她這才幡然回神,,心口狂跳難抑。
雅間的門恰時在后被人推開,,有男子抑不住的低笑聲傳來,。
嚴馥之回頭,見又是先前那個青袍男子,,不由更來了氣,,就要張口罵他偷聽旁人說話,卻見里面又走出一人,,不由一怔,。
那人黑袍黑靴,衣著簡樸,,可腦后一根白玉發(fā)簪卻極名貴,;身骨昂揚,一張臉清俊非凡,,可右眼卻被一塊黑布蒙住,,竟是獨眼之人,。
兩人一前一后走過來,,先前守在樓梯口的那個高大男子畢恭畢敬地跟在他們身后,,寸步不離。
三人從她們面前走過時,那青袍男子卻忽然停下,,側(cè)身低頭,湊近嚴馥之的臉,,笑嘻嘻道——
“姑娘剛才有句話說得不對,。沈夫人曾氏當年可并非是因怕老了沒人要才辭官嫁人的,。以后切莫再像這樣胡說八道?!?p> 嚴馥之羞得臉龐通紅,連忙錯開身子,,口中罵道:“無恥!無禮,!”她轉(zhuǎn)身去拉孟廷輝,憤然道:“待我回去告訴我爹爹這個登徒子的行徑,,然后……”卻發(fā)現(xiàn)孟廷輝一副怔然的模樣,定定地望著那個黑袍男子,。
“孟廷輝,?”她詫然喚道。
孟廷輝卻毫無反應(yīng),,手攥得如同石塊一樣硬,目光一路跟隨著那人,,看他一步步走向樓梯,,看他一步步下樓,,看他一步步出門……
那人的脊背那么直,,肩膀那么寬,,步子那么穩(wěn)。
腰間沒有玉飾,,反而掛著一塊薄薄的黑色石片,,上面隱約印有紋路,行進間輕輕晃動,,隱在衣袍墨色中,,若不細看,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
她看清,,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渾身一顫,,然后想也不想地便往樓下沖去。
是他……
真的是他,!
博風(fēng)樓外艷陽高照,,碎金似的光芒晃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
她氣喘吁吁地站定,,四處搜尋他的身影,。
有馬兒的嘶鳴聲從街邊傳來,她望過去,,正見他翻身上馬,,勒韁轉(zhuǎn)向。
他側(cè)身,,目光掃過她的臉,,沒有絲毫逗留,然后看向其余二人,,嘴唇開合之間說了些什么,,三人便催馬離去。
再沒回頭,。
她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一般,,連上前問他一字的勇氣都沒有。
他不認識她了……
可他又怎會還認識她,?
十年前的她被他從死人堆里撿出來,,衣衫襤縷,,蓬頭垢面,口齒不清,,他甚至分辨不出她是男孩還是女孩,。
十年后的她束發(fā)系冠,穿著女學(xué)學(xué)生的衣裙,,干凈齊整地站在他面前,,他怎能想到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
這么多年過去,,他是她心底里唯一惦念的人,,可為什么如今見到了,,卻還是這樣的結(jié)果,?
十年前的他也是這樣離去,她不知他的姓名,,不知他的身份,,只是哆嗦著記住了那張臉那只眼,和他腰間掛著的那片好看的石片,,記住了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個字,。
十年后的他長高了也變壯了,可那張臉仍然清俊,,那只眼仍然懾人,,那片石片仍然掛在他腰間……她仍然沒有勇氣上前問他一句,他到底姓甚名誰,,她以后還能不能再見他一面,。
……
“孟廷輝,你怎么了,?”
嚴馥之追了下來,,口氣有些怔遲。
她搖頭,,“沒什么,。”眼眶被陽光曬的有些發(fā)酸,,竟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停了停,才微笑道:“不是說帶我來喝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