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著一簸箕雜面烙的白菜餡餅,,微黃焦香,,騰騰冒著熱氣,旁邊便是一碟子炒雞蛋,,又碎又薄,,黃亮亮的,,很能引起人的食欲。
攏共三個碗,,就有兩個是缺了口的,,里頭盛著還算濃稠的雜面粥。葉冬葵將唯一完好的那個擺在葉連翹面前,,回身吩咐小丁香吃的時候當(dāng)心些,,笑呵呵招呼兩個妹子坐下。
“怎么,,咱自家人,,還要講禮了不成?”
他這樣說著,,便把那盤炒雞蛋往兩個妹妹這邊推了推,。
葉連翹在榻上養(yǎng)了七天,終日所食只是米湯而已,,嘴里早就淡得發(fā)苦,,此時炒雞蛋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鉆,她登時便覺肚子咕咕叫起來,,也顧不得其他,,捏起一個白菜餡餅就往嘴里塞,才咬了第一口,,眉尾就禁不住一揚(yáng),。
別說哎,,葉冬葵的手藝,還當(dāng)真算是很不錯,!
餅烙得薄而脆,,里頭的白菜餡兒剁得極細(xì),想是事先炒過,,榨出些許湯汁,,都浸入了面皮之中,吃著滋味甚足,。雞蛋也香,,十有八九那葉冬葵炒的時候狠心多擱了點(diǎn)油,又軟又嫩,,就著雜面粥,,很是爽口。
葉連翹一邊在心里笑話自己如今連一盤炒蛋也看做好東西,,一邊不??诘爻裕唤?jīng)意間一抬頭,,就見葉冬葵正望著狼吞虎咽的小丁香微笑,,心中便是一動。
“那個……”
她小心翼翼碰了一下葉冬葵的袖子,,抿著唇角道:“你不是跟著那趙……”
原本想說“趙老狗”來著,,到底覺得自己是小輩,如此不大合適,,便急忙改了口:“你不是跟著那姓趙的學(xué)了一手木匠活兒嗎,?每日里背麻包,太勞累,,也掙不了兩個錢,,為何不……”
葉冬葵明白她的意思,雖仍舊笑著,,面上神色卻多少有些無奈:“我這不是……沒出師嗎,?跟了我?guī)煾杆哪辏易杂X已將他那一身本領(lǐng)學(xué)得七七八八,,可他始終拖著,,不讓我考出師試,我便只能當(dāng)學(xué)徒——誰家肯請一個沒出師的學(xué)徒做活兒,?”
葉連翹一時沒了話,,低了低頭,將腦子里那段不屬于自己的記憶翻騰了一遍,。
其實(shí)說起來,,她這個哥哥,,并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人,趙老狗不讓他出師,,無非就是想白得個勞力而已,,他卻不曾獨(dú)個兒躲起來生悶氣,而是三番五次地找到趙老狗據(jù)理力爭,。
前幾遭,,趙老狗都是拿話敷衍拖延而已,最近這一回,,明面兒上倒是滿嘴答應(yīng),,待得事情到了近前,卻突然翻臉不認(rèn),,一口咬定“老子從沒答應(yīng)過讓你出師”。
葉冬葵想必也是煩了,,不愿再與他周旋,,于是打算離開,只是在這之前,,他向趙老狗提出,,能不能算一個月的工錢給他,只當(dāng)是這四年,,他沒白伺候這師父一場,。
這要求說穿了一點(diǎn)兒也不過分,然而如馮郎中所言,,趙老狗如假包換是個吝嗇貨,,哪里會依?沒說兩句便蹦得三丈高,,也正是在那個時候,,葉連翹被他丟出來的硯臺砸破了頭。
往年間葉冬葵雖沒有工錢,,但逢年過節(jié),,趙老狗的鋪?zhàn)由峡倳l(fā)些米糧,加上葉連翹也會幫人做些針線活換錢,,家里的日子勉強(qiáng)還能過得下去,。如今卻是……
仿佛看出她在發(fā)愁,葉冬葵伸手過來摸了摸她的頭,。
“妹妹別擔(dān)心,,我不會餓著你倆的。等攢夠了錢,,我自個兒買一套木匠工具,,咱們自己拉買賣,,不比替人做工來得強(qiáng)?起碼不用看東家臉色不是,?”
說著,,還爽朗地笑了兩聲。
他這話很有點(diǎn)畫餅充饑的意味,。
替人背麻包不是個長久的營生,,他們眼下,也只是勉強(qiáng)能糊口而已,,幾時才能攢夠了錢,,買那勞什子工具?
不過……看著他臉上的笑容,,葉連翹心中卻是一松,。
這少年明明過得如此艱辛,面上卻不帶半分愁苦,,反而成天樂呵呵的,。一個樂觀的人,總會讓人心中愉悅,,并且無來由覺得踏實(shí),。
可能是被葉冬葵的情緒所感染,她便索性將心中那點(diǎn)子隱憂丟過一旁,,咧嘴一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p> ……
這年代的窮苦人,,生活尤其枯燥乏味,吃過了晚飯,,也不過坐著說一會子話,,便各自洗漱歇下,明朝起身,,又是忙忙叨叨的一天,。
葉家房子逼仄,夜里,,冬葵就睡在外間吱吱嘎嘎的小木床上,,葉連翹則領(lǐng)著小丁香住在里間。
臨睡前,,姐兒倆就著微弱的燈光,,湊在一個盆子里洗臉,舊帕子又板又硬,,搓在臉上很不舒服,。
“二姐,,我臉疼……”
小丁香把手巾敷在臉上胡亂擦了兩下,兩條淡眉皺得死緊,,抬頭委委屈屈地道,。
“我瞧瞧?!?p> 葉連翹便將她往蠟燭旁拉了拉,,扳著她的小臉仔細(xì)看了一回。
小女娃的面皮本就皴裂得厲害,,眼下再被熱水一浸,,隱隱地都有些發(fā)紅了。
整日冷風(fēng)吹著,,營養(yǎng)跟不上,,缺乏維生素,又沒有面脂膏子潤澤,,不疼才叫怪事吧,?
葉連翹嘆了一口氣。
方才她在水盆里照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如今這張臉相貌真真兒當(dāng)?shù)闷稹懊黜X”四個字,尤其是那一雙嘴角微翹的唇,,大冬天里仍不見絲毫破損,,飽滿紅潤,如一朵盛開的花,,怨不得葉冬葵和孫嬸子都說她好看,。
只可惜,她的皮膚卻是同樣干裂得摸上去硌手,。
“嗯……明兒我去尋孫嬸子,,同她要一點(diǎn)搽臉膏子,你抹了就會覺得舒服了,?!?p> 她想了想,軟聲道,。
“哪來的搽臉膏,?”
小丁香卻是立刻搖了搖頭:“二姐你忘了嗎?前不久哥才去縣城里打聽過,,那些個往臉上抹的膏子,,便宜一點(diǎn)的都要賣二三十文,還未必頂事,,那起貴一些的,,就那么一小罐,,價格都能買一斤好豬肉了!咱月霞村的人都不富,,誰有閑錢去買那個,?”
葉連翹一怔:“那……我明日去打聽打聽,可有甚么醫(yī)面上干裂的土法,,興許……”
“二姐你真糊涂了,。”小丁香再度搖頭,,“要是真有頂用的土法,,咱村里那些嬸子姐姐,還能放著自己的臉不管,?咳,,反正等入了春,天氣暖和起來,,自然也就好了,,嘿嘿,我就是跟你抱怨一聲,,沒別的,。”
呃……
葉連翹有點(diǎn)尷尬,,又有些許心酸,,琢磨片刻,說了一句她向來最深惡痛絕的話,。
“那你……沒事時就多喝點(diǎn)水吧,。”
這話出了口,,她自己都很想痛罵自己兩句,。
喉嚨痛喝水,感冒發(fā)燒喝水,,如今人家小姑娘一張臉都成了那樣了,,你還讓人家喝水,頂屁用??!
小丁香倒是不以為意,樂顛顛地答應(yīng)了一聲“好”,,噗地吹熄燈盞,,拽住她的手:“二姐,睡了?!?p> “我就來,。”葉連翹一聲嘆息,,隨著她爬上榻,,替她蓋好了被子。
接下來幾天,,葉冬葵依舊每日去縣城里背麻包掙錢,,卻不許葉連翹替人做針線活兒,理由是,,她傷還沒好,,老是勾著脖頸做事,很有可能會頭昏,。
額上的疤,,血痂漸漸脫落,留下一塊嫩紅色的痕跡,,待日子長了,,很可能會逐漸轉(zhuǎn)為褐色,那時候只會更難看,。
葉連翹明白,,這樣一塊疤痕,會對自己的未來造成極大的影響,,雖是竭力讓自己不要太在意,,卻難免心中不舒坦,唯有盡量不去想——畢竟,,想得再多,也于事無補(bǔ),。
不必出門幫人干活兒,,倒是落得個清閑,只是,,每天這日子,,就有些難熬了。
家里什么打發(fā)時間的物事都沒有,,除了收拾屋子,,便是與小丁香兩個大眼瞪小眼地干坐著,再不就是去村里走動,,但這月霞村,,攏共就這么大點(diǎn)地方,哪經(jīng)得起逛,?
即便是想要找兩本書來看一看,,好讓時間過得快一點(diǎn),,都難如登天啊,!
這日晌午后,,陽光正好,葉連翹同丁香去了隔壁幫孫嬸子晾衣裳,,回來之后叉腰站在外間發(fā)愣,,眼睛四下里亂看,不經(jīng)意間,,目光又落在了那個木箱子上頭,。
雖是一整箱葉家老爹抄回來的藥方子,讀起來毫無趣味性,,但總歸是寫了字的東西,,看一看……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