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八娘成親前三日，方家把催妝的花髻,、蓋頭,、花扇,、花粉盤和畫彩線果送了來,，方氏只得將銀姐之事暫擱一旁,，先忙著準(zhǔn)備回送的綠袍、靴笏等物,。這些回禮不過是應(yīng)景兒,，但兩日后的鋪房可是大事，方氏不敢馬虎,，提前一日就忙著清點(diǎn)房奩器具和珠寶首飾,。其實(shí)所謂鋪房，就是先送部分嫁妝過去顯擺,，這可關(guān)乎張家人的臉面,，連張老太爺和張梁都來幫忙。
張梁瞧見一堆箱籠里,，有個(gè)朱漆戧金奩格外眼熟,，便問道：“這不是銀姐的物件兒？”
張老太爺在跟前,，方氏要妝賢惠,，帶了笑答道：“是銀姐與八娘添的妝?！?p> 張梁“哦”了一聲,，饒有興致地掀蓋子來瞧，奩里玉簪,、玉釵,、玉釧、玉珥,、玉步搖,，乃是一套成色極好的玉首飾。
對(duì)銀姐的出手大方,，張梁頗為滿意,，贊了她好幾句，連張老太爺都覺著這個(gè)妾很會(huì)做人,。方氏背著人啐道：“她一個(gè)妾,，有甚么是自己的，拿著別個(gè)的錢妝大方,，誰人不會(huì),。”若是往常情況,，任嬸定要攛掇方氏去當(dāng)面找銀姐要錢,，但這回卻把嘴閉得緊緊的，生怕銀姐沒了錢，少了她的好處,。
按著規(guī)矩,，鋪房這日，張家得遣幾個(gè)女眷去方家,，但張家祖上不在眉州,，族親稀少，方氏只好央了隔壁人家的媳婦代勞,，又叫任嬸跟去照應(yīng),。與此同時(shí)，張家地壩亦擺上了幾桌酒席,，請(qǐng)周圍鄉(xiāng)親們來熱鬧熱鬧,。
鄉(xiāng)間村民都是熱心快腸，不消人請(qǐng),，就來廚房幫忙,，方氏見人手充足，便喚過林依道：“八娘怕羞,，不肯出來坐席，你陪她到房里吃去,?！?p> 林依應(yīng)下，尋了個(gè)托盤,，揀了一碗魚羹,、一盤蒸雞和一盤麻婆豆腐；鄉(xiāng)間酒席為顯富貴,，鮮見青菜,，她尋思張八娘愛吃白菘，便用灶旁小爐炒了個(gè),，再盛了一大碗米飯,，取了一壺好酒，端去臥房,。
張八娘正坐在桌邊與銀姐說話兒,，見林依端了飯食來，伸頭瞧了瞧,，歡喜道：“呀,，有白菘，我要多吃一碗飯,?！卑纵考春笫赖拇蟀撞耍胧撬~肉吃膩了，念著這一口,。林依盛了兩碗米飯,，卻不知該不該盛第三碗，便望向張八娘,，張八娘忙問：“銀姨娘可曾吃飯,？”
銀姐搖頭起身，道：“我回房吃去,?！?p> 張八娘留她道：“不如一同吃些，倒也便宜,?！?p> 銀姐想了想，重新坐下,，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外頭都是客，想來也沒我吃飯的地兒,?！?p> 張八娘接過林依手中的飯勺，親自盛了一碗飯,，端給銀姐,，道：“我繡的帕子，最后幾針怎么也繡不好,，多虧了銀姨娘教我,。”
銀姐謙虛道：“甚么教不教的,，我也就只會(huì)那幾下子,。”
林依夾了一筷子白菘給張八娘,，問道：“你怎地曉得銀姨娘繡工好,？”張八娘還未開口，銀姐先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閣,，我來瞧瞧她,，見她正托著繡繃子發(fā)愁，就幫她繡了幾針,?！?p> 林依見張八娘使勁點(diǎn)頭，便只輕輕一笑,，不再作聲,。她們?nèi)齻€(gè)飯量都不大,，很快就吃完，銀姐主動(dòng)要收碗,，林依忙攔開她的手,，叫張八娘請(qǐng)她去旁邊吃茶，暗自詫異,，她何時(shí)變勤快了,。
等她把盤碗送去廚房再回來時(shí)，銀姐已離去,，張八娘獨(dú)自坐在照臺(tái)前,，拿著支簪子在頭上比劃，左照右照,。林依接了簪子替她插好,，問道：“你何時(shí)與銀姨娘這般熟了？”
張八娘自取了靶鏡照著發(fā)髻,，道：“難道她與你不熟,？方才問了好些你的事呢?！?p> “問我,？問了甚么？”林依詫異道,。
張八娘道：“也沒甚么,，不過是問你是我家甚么親戚，同我娘是否親近之類,，大概是她要討好我娘，想從你這里下手罷,?！?p> 林依笑道：“那她可尋錯(cuò)人了?！?p> 銀姐想要討好方氏,？大概也只有心思單純的張八娘會(huì)這般想。畢竟事關(guān)自己,，若放在平日,，林依定要問個(gè)究竟，但今兒是張八娘的好日子,，她不想破壞了喜慶氣氛,，于是將疑惑壓下，先收拾張八娘明日成親要用的物事,。林依平日做活兒做慣了,，歸置首飾，整理衣物，手腳極為麻利,，根本不消張八娘插手,。
待得收拾完畢，張八娘將她的手一握,，道：“我與娘講過了,，叫她待你好些……我這一走，家里就剩你一個(gè)女孩兒了,，你要保重……”她講著講著,，眼里有了淚，林依回握住她的手,，道：“你也一樣,，婆家不比娘家，凡事多個(gè)心眼兒……”
二人抹著淚講了會(huì)子悄悄話,，張八娘突然起身,，開了首飾盒，取出個(gè)白玉環(huán)塞到林依手中,，道：“我瞧著銀姨娘的‘玉環(huán)綬’好看,，找我娘要了兩個(gè)，這個(gè)與你,，留著壓裙擺罷,。”她說完,，又指了床下的兩只箱子與林依瞧,，道：“我的舊衣都在里頭，留給你穿,?！?p> 林依見她的眼角又開始泛紅，忙安慰她道：“你是嫁去舅舅家,，咱們?cè)僖娒娴臅r(shí)候多著哩,，不像有些小娘子嫁得遠(yuǎn)，婆家又嚴(yán)厲,，一年到頭見不了幾回,。”嫁人是喜事,，張八娘心里,，到底還是喜悅大過傷感，叫她這一說,，馬上又高興起來,，臉上重新帶了笑,。
外頭酒席散去，方氏送完客人,，來教張八娘明日成親的程序步驟,，林依作為未嫁女孩兒，主動(dòng)避了出去,，到廚下幫楊嬸洗碗,。廚房里沒得旁人，只有楊嬸在刷鍋,，見她過來,，抱怨道：“一個(gè)二個(gè)吃得醉醺醺，連幫忙洗碗的人都無,?！?p> 林依取過干絲瓜瓤，開始洗碗,，笑道：“我不是人么,，我來幫你洗?！?p> 二人正說笑,，銀姐走了過來，站在門口道：“二老爺醉了,，煮碗醒酒湯來,。”她見林依挽著袖子在洗碗,，眼里閃過一絲詫異,，但并未作聲。
楊嬸忙不迭送地重新開爐子,，道：“廚房煙大,，銀姨娘且先回去，煮好了,，我與你送過去?！?p> 銀姐點(diǎn)頭,，道了聲謝，轉(zhuǎn)身離去,。楊嬸裝了一罐子水,，加了醋在爐上煮著，又拿了把扇子一下一下地扇,，感嘆道：“銀姨娘真真是個(gè)大方人,，一個(gè)月下來,，賞的錢比二夫人給的月錢還多?！?p> 林依奇道：“這般用法,，她不怕轉(zhuǎn)眼就花光了？”
楊嬸嘆道：“她一個(gè)妾,，存再多的錢又有甚么用,，只要大婦開口，就得交出去,，還不如有一個(gè)花一個(gè),，圖個(gè)快活?！?p> 林依道：“并不曾聽見二夫人尋她要,，她也太過多慮?！?p> 楊嬸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閣,，這節(jié)骨眼上，若娘家鬧出些甚么事體來,，傳出去可不好聽,，所以二夫人要妝賢惠。咱們這位二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燈,，你且等著瞧戲罷?！?p> 醒酒湯熬好,，楊嬸用一只葵口高足碗裝了，放到托盤里,，遞給林依道：“你給銀姨娘送去罷,，也叫你拿一回賞錢?！?p> 林依堅(jiān)決地?fù)u頭,，繼續(xù)洗碗，不接托盤,，楊嬸只得自己去了,。
來吃酒的賓客很多，碗盤也很多,，且都是油膩膩,，林依一邊懷念洗滌凈，一邊使勁洗,。等到她洗完,，將碗盤收進(jìn)了碗柜,，楊嬸才一臉喜氣地回來，稱：“銀姨娘今日心情好,，格外多給了我一份賞錢,。”說著將了一把鐵錢出來,，朝林依手里塞,，說分她一半。
林依自然不肯收,，楊嬸卻道：“這也是托你的福,，要不是銀姨娘拉著我打聽你的事兒，耽誤了我的工,，也不會(huì)多與我錢,。”
林依心內(nèi)詫異,，面兒卻裝作不在意,，淡淡笑著：“我有甚么好打聽的?！?p> 楊嬸取了抹布,，開始擦灶臺(tái)，道：“誰曉得,，橫豎她要對(duì)付的人不是你,，無甚好擔(dān)心?！?p> 這話林依是贊同的,，點(diǎn)頭道：“極是?！?p> 廚房的活兒忙完,，方氏也出來了，她大概是曉得張梁在銀姐屋里,，腳步匆匆地朝那邊去了,。林依回到房里，同張八娘兩個(gè)候了一時(shí),，見并無吵鬧聲響起,，料得無事，便早早兒地上chuang睡了,。
第二日,，天還未亮,，張八娘就被楊嬸喚醒,，揩了牙,，洗過臉，由方氏親自幫她上妝,。林依將粉盒打開,，捧到方氏手邊，方氏取了里頭的雪丹粉,，勻勻抹到張八娘臉上,。待她與張八娘抹完粉，自己手上也沾了些,，林依忙遞過一塊濕帕子,，道：“二夫人且先擦擦手?！?p> 方氏接過帕子,，將手擦凈，接著取了螺子黛,，與張八娘畫了個(gè)柳葉眉,。林依見她擱了螺子黛又去拿梳子，忙取了潤發(fā)的香膏遞過去,。
張八娘叫道：“銀姨娘才來咱們家時(shí),，梳的那個(gè)流蘇髻真真是好看，娘也與我梳一個(gè)罷,?！?p> 方氏的臉色沉了一沉，又不好在這樣的日子里教訓(xùn)她,，便擱了梳子道：“叫銀姐來與八娘子梳頭,。”
任嬸與楊嬸也真是被銀姐的錢糊住了心,，竟齊齊應(yīng)了一聲兒,，準(zhǔn)備轉(zhuǎn)身。林依忙道：“她是甚么身份,，能與八娘子梳頭,？我看二夫人上回梳的云髻就很好?！狈绞系降啄罴敖袢帐情|女成親,，就接這個(gè)臺(tái)階下了，道：“照你說的,，就是云髻罷,。”
任,、楊二位回過味來,，雙雙驚出一身冷汗,，不出一刻鐘，各尋了理由到外頭忙去了,，生怕方氏揪住她們出氣,。張八娘也曉得自己惹了娘親不快，緊閉著嘴不敢再開口,，直到臨上檐子時(shí),，才撲到方氏懷中大哭起來。
北宋風(fēng)俗,，新郎不親迎,，只有媒人來接，那媒人拿足了利市錢,，便開始叫樂官作樂催妝,。方氏聽得外頭在催促新婦登轎，忙拿帕子拭去張八娘臉上的淚,，叫林依扶她出去,。
林依極想同其他親送客一起，送張八娘去方家,，吃了走送酒再回來,，可惜她算不得正經(jīng)女家親戚，方氏又不愿放她出去見人,，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檐子在一群迎親人的簇?fù)硐逻h(yuǎn)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