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蓬蓬三聲兒炮響,兩個總督府巡捕官兒按著腰刀,腳下馬刺錚錚的躬身頭前帶路,,將徐一凡引進督府大門,,沒走幾步,就看見督府二門滴水檐前,袍帽整齊的站著一群人,。徐一凡熟悉的楊士驤站在當(dāng)中,,微笑著不言聲兒的點頭向徐一凡示意。這些人眾星拱月般的圍著一個身材高大,,體型消瘦的老者,。不看他身上伯爵的補服,也不看那翠森森的三眼花翎,。只看這老者半開半合的眼睛,,目無余子的氣度,除了李鴻章,,還能有誰,?
丈夫只手把吳鉤,三千里外覓封侯,。
不過弱冠即舉翰林,,又投筆從戎。師從曾國藩,。被這清季伯樂稱為才氣內(nèi)斂,,膽大心細(xì),在人才濟濟的曾幕被目為曾門第一人,。然后募淮軍,,援上海,破天荒的開始編練近代軍隊,。開辦制造局,,譯書館,帶著虎狼淮軍打平東南,。功績勛業(yè)趕上了可稱為前輩的曾胡左三人,。后來繼承曾國藩事業(yè)剿平捻軍。在老成凋零之后,,靠著一手創(chuàng)建起來的北洋勢力獨撐這個搖搖欲墜的老大帝國,。
也同樣是這個人,簽署了割讓藩屬越南的條約,,簽署了割臺灣朝鮮,,賠款二萬萬的馬關(guān)條約。抱著快病死的老身子骨又簽署了屈辱第一的辛丑條約,。躺在床上快要咽氣的時候,,俄國公使還逼在床前,要他簽下出讓東北的中俄密約,!
這個人的面目,,復(fù)雜得難以評價,。可是有一點是徐一凡敢肯定的,,這是一個絕不好糊弄的老狐貍,!
李鴻章的目光只落在他的身上,帶著三分的品評玩味,,但還是堆起了笑容,。徐一凡沒讓他親迎上來,就急步幾下趨前,,一個千打下去:“候補道領(lǐng)試練禁衛(wèi)軍幫辦委員徐一凡,,參見中堂大人,特來稟見,!”
李鴻章笑呵呵的一把攙住他,,手勁兒還真不小。捏得徐一凡骨頭似乎都吱了一聲兒,。就聽見李鴻章笑道:“少年英俊,,后起之秀。兄弟是早聞大名了,,別行這堂參禮啦,。在北洋,我也管不著你,,你也管不著我,。咱們還是坐下痛痛快快的說話!”
他的淮音甚重,,徐一凡是南方長大的人,。笑著站起來話里就多了三分淮音:“職道衙門就設(shè)在中堂衙門之下,正是該管的上司,。這次的差使,還要中堂大人多多照應(yīng),?!?p> 李鴻章呵呵大笑,拉著徐一凡的手就朝內(nèi)堂而進,。身后隨人魚貫而入,,看起來對徐一凡當(dāng)真親熱。
進了內(nèi)堂,,分賓主坐下之后,。李鴻章只是笑吟吟的看著徐一凡。
徐一凡也是一臉憨笑:“職道這差使……”
李鴻章卻轉(zhuǎn)頭看著楊士驤:“徐大哥的從人安頓了沒有,?把炮局子那邊房子撥出來,,就當(dāng)徐大哥的公館,。一應(yīng)開銷,從善后局里面支應(yīng),。明白了沒有,?”
楊士驤笑著一連聲兒的答應(yīng),招手叫過巡捕官就吩咐了下去,。
徐一凡只能又行一個堂參禮表示感謝,,坐下來又開口:“職道這差使……”
李鴻章卻笑道:“徐大哥也是淮地人?”
徐一凡苦笑:“是,,正是淮地,。隨椿萱(父母)歐游十年,回京之后才落籍京城,?!狈凑矝]處查根去,先拉拉關(guān)系再說,。
李鴻章一拍巴掌:“還是咱們淮地出英才?。∵@是正分兒老鄉(xiāng),,以后各位要多親近親近,。”底下陪坐的人一連聲兒的答應(yīng),,都拱起馬蹄袖朝徐一凡抱拳打招呼,。害得他不得不一一回禮。又鬧了好大一陣子功夫,。
擾攘罷了,,徐一凡再次坐直,還是微笑開口:“職道這差使……很是難辦,,才抵津門,,本來不該煩擾中堂。但既在其位,,只能謀其政,。所以特來向中堂大人請訓(xùn)?!?p> 室內(nèi)一下安靜了下來,,李鴻章的隨員們掉過臉的掉過臉,喝茶的喝茶,。就沒人朝這里望,。李鴻章笑容不減,端起茶盞慢悠悠的喝了一口,。
“徐大哥是圣上親自簡拔的特旨道,,又是試練國朝根本禁衛(wèi)軍,。兄弟能有什么見識?徐大哥有什么吩咐,,盡管的說吧,。”
這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讓徐一凡暗自吸了一口氣,。又看看楊士驤,他只是在那里微微搖頭,。
嗯,?難道和楊士驤約定的,現(xiàn)在全翻過來了不成,?我倒要看李鴻章怎么搪塞我,!
他臉上微笑恭謹(jǐn)神色不減,拱手道:“職道這個差使,,一是要人,,二是要錢。搭起架子,,這禁衛(wèi)軍才練得下去,。人呢,中堂北洋武備學(xué)堂的學(xué)生,,還請賞派幾個,。錢呢,直隸總督衙門兼管禁衛(wèi)軍糧臺,。搭起一個鎮(zhèn)的架子,,一月開支幾何,職道這里也有一個詳細(xì)的經(jīng)折,。請中堂大人閱看,,如何撥發(fā),使之能源源接濟,,還請中堂大人示下,。”
說罷,,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個早已準(zhǔn)備好的小折子,趨前雙手遞了上去,。然后端坐在那兒,,只是瞧著李鴻章臉上的神色變化。
李鴻章略略的翻看了一眼,,臉上神色漸漸的就沉了下去,。
徐一凡知道自己開口的價碼是如何,。
搭起一個禁衛(wèi)軍鎮(zhèn)的架子,就是兩協(xié)四標(biāo),,標(biāo)準(zhǔn)的方塊四四制的近代步兵戰(zhàn)略單位的編制,。正好一個師,加上炮標(biāo)馬隊營等直屬單位,。光搭起這個架子,,就是要五六千人的規(guī)模。僅僅器械調(diào)撥,,開辦費用,,就非百萬不辦。每個月還要有十幾萬兩銀子的餉錢和辦公費,。
李鴻章的嫡系淮軍,,規(guī)模最大的集團不過也才十來個營,自己一下就要十六七個步馬炮隊營的編制經(jīng)費,。稱之為獅子大開口,,也毫不為過!
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嘛……一開始,,要是能真正練出一標(biāo)新軍出來。已經(jīng)夠讓他滿意的了,。一點骨干都沒有,,就湊一個鎮(zhèn)出來,自己要能將其帶好,,帶成嫡系心腹那才有鬼了,。
李鴻章嗯了一聲:“徐大哥這成法,完全是西洋的編制,?看起來,,好像是法蘭西和德國的陸師編制仿佛?”
果然李鴻章也不是沒有這個見識,,只是他的淮軍各成體系,,無法整頓成這樣兒的罷了。
他微笑道:“正是,?!?p> 李鴻章?lián)u搖頭,似乎一下就帶了老態(tài),,有氣無力的道:“練禁衛(wèi)軍,,是大事兒。架子搭那么大,,徐大哥是特旨專任的練兵道,,兄弟也沒法兒說什么……器械呢,,大概能撥一點兒出來。人呢,,明天可以讓蓮房跟著,,去北洋武備學(xué)堂挑選。奏調(diào)聽用就是,,只是這餉,,實在難辦!北洋本來就是寅支卯糧,。大腦袋戴了一個小帽子……咱們再看吧,。看哪里能騰挪一點兒出來……”
總算是沒白開口,,好歹答應(yīng)給了點兒人,。徐一凡恭謹(jǐn)?shù)奈⑿Γ骸白裰刑玫氖荆瑏砣蘸蜕彿啃稚塘窟^之后,,就給中堂開奏調(diào)的單子……至于餉,,職道倒有一個籌餉的條陳,還請中堂閱看,?!?p> 眾人看著徐一凡又從袖子里面掏出一個條陳,也不知道這小子在袖子里面藏了多少東西,!就看見他不慌不忙的將條陳遞上,,又端端正正的坐了回去。
李鴻章接過條陳,,才翻了兩下,,眉毛一挑,就像要一拍桌子叫好,。才微有失態(tài)的模樣,,就趕緊收斂。隨手將條陳丟在桌子上面:“徐老哥的條陳,,兄弟自然會細(xì)細(xì)的讀,。年紀(jì)大了,心血不足,,一時用不得太多的心思……徐大哥遠(yuǎn)來勞碌,,先安頓下來罷……蓮房,替我送送,?!?p> 說罷端茶,巡捕官立即揚聲送客??粗鴹钍矿J笑著走過來引路,徐一凡也只能端茶辭出,。
這第一次見面,,可是勢頭不妙!自己賣了李鴻章那么大一個人情,,又給了那么一個籌餉的妙法……為何會變成這樣,?
徐一凡臉色陰沉的站了起來,楊士驤和他并肩朝外走,。就聽見楊士驤低聲道:“徐兄,,你這是何苦?怎么拿起這禁衛(wèi)軍當(dāng)真事兒辦,?”
徐一凡轉(zhuǎn)臉一看,,楊士驤看著他的目光當(dāng)中微有責(zé)備:“徐兄安心投效北洋,憑著你對中堂的勞績,,這一路保上去也不算什么難事,。怎么當(dāng)面鑼對面鼓的就一心想練那個禁衛(wèi)軍出來了?這還不是前人灑土后人迷眼的事兒……我們的交情,,說句實話,,人好給,餉難要,,械全無,!”
可惜自己求的不只是富貴啊……
徐一凡苦笑,拱手就欲辭出,。楊士驤卻一把拉住他:“東局子的公館,,已經(jīng)給徐兄備下了。你去一看便知,,京師之約,,總算辦成一件,也不算太對不起徐兄了……”他輕嘆一聲兒,,拱手送客,。轉(zhuǎn)身就進了內(nèi)堂,怕和李鴻章還有什么私密的話兒要說,。
沒有路,?老子就趟一條路出來!
徐一凡咬咬牙齒,,大步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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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當(dāng)!高妙!難得的人才,!”
李鴻章不住的拍案贊好,,他手里捧著那兩個條陳,看得專心致志,。
楊士驤侍立在側(cè),,只是咬著牙齒為難的笑。
李鴻章丟下折子,,下人悄沒聲兒的送上一罐西洋聽頭牛奶,,他慢慢打開了,拿起銀勺若有所思的喝著,。
“不動聲色的撥弄京城風(fēng)雨,,到了最后換了一個天不管地不收的銜頭。雖然只是一個道臺練兵委員,,可是我北洋管不著,,皇上那兒不敢管,太后沒心思管……簡直就是一個化外之地,!我李鴻章的頂子,,算是他一手保下來的,京中士林替譚嗣同送行,,譚嗣同作詩而別,,告訴大家別有新賢可挽風(fēng)波,這新賢是誰,?這樣的人物,,不可不慎啊……”
李鴻章再沒了堂上見徐一凡時候的老態(tài),眼神陰鷙,,目光深沉,。
他指著折子:“蓮房,你看看,。這講練兵的,,從編制到配備,從操練到成伍,。都是熟悉行伍,,通曉西法兒的人才才能寫得出來的。這籌餉,,我和張南皮都是才動鑄銀元銅元的心思,。還摸不著門兒,他就將如何鑄造,,如何流通,,輕重如何,,收兌如何,錢息出息如何計算得明明白白,,一年下來,,我北洋就可以多收數(shù)百萬之?dāng)?shù)的餉額!國朝有此人才是幸事,,但卻是讓人心里總是提著…………”
楊士驤略略的看了一眼,,兵事他只是了了。但是鑄銀元取代流通市面上西洋鷹洋,,立人洋,馬頭洋這些雜七雜八的貨幣,。他和李鴻章已經(jīng)商量過多次,。湖廣總督張之洞聽說也在動這個心思??墒谴耸虑ь^萬緒,,鑄多少銀洋才能取代市面流通的雜色洋錢,怎樣收兌,,怎樣發(fā)放,,怎樣管理都是極煩難要考慮的事情。
在徐一凡送上的籌餉條陳上面,,精當(dāng)?shù)挠嬎懔耸忻媪魍ǖ难箦X是多少,。該鑄造什么成色的銀洋,而且投放方式也考慮到了,。先是作為軍隊軍餉和北洋采購,,用工,河務(wù),,營建的標(biāo)準(zhǔn)支出貨幣,。用政府的采購能力帶動市面洋錢流通。還考慮到了鑄造銅元作為輔幣配合使用,,取代毫洋,、銀角子、當(dāng)十大錢等等這些更加混亂的流通輔幣,。
操作性和可實行性都比他們籌商的幾個法子更好更精當(dāng),。此人竟然是如此人才國士!
楊士驤看著李鴻章:“中堂,,這人……”
李鴻章淡淡苦笑:“其用心也深,,其志也大……只是咱們還看不出來罷了。這個國家就象一個到處漏雨的大屋子,。別人在一日千里,,咱們卻只能裱裱糊糊。卻還不能讓別人把這大屋子推dao了……北洋后繼無人,我死了之后,,誰來守著這個破屋子,?”
他又拍著桌子:“人才啊,人才??!”
楊士驤心中一動,卻沒說話兒,。
李鴻章合上折子,,又發(fā)了一會兒呆,最后才冷冷道:“蓮房,,他要什么人,,給他什么人。錢一文也不給他,!鑄銀元,,他沒這個權(quán)利。我寧愿張南皮搶了先,,也不籌這個餉,。給人他就得養(yǎng)著,沒錢就要散攤子,。到時候看磨了磨他的性子,,能不能真的收到咱們北洋翼下……”
他指著楊士驤,語調(diào)冰冷:“想守著這個家當(dāng),,你們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