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墩子,你前年上元節(jié)欠我十六錢半銀子,?!?p> “秋妮,你大大前年說要替我改件棉衫拿了我襖子去始終沒改給我,。我算了算,,我那襖子十五錢半。限你三日改了好還我,要么還我十五錢半,,外加三年來傷風(fēng)療養(yǎng)費二兩七錢,。”
“周大腦袋,,你三年來蹭我七頓飯,,三十八碗茶,算你個人情價三十兩咱清了,?!?p> 打一清早,落熙宮格外熱鬧著,,馮善伊拖著厚厚一摞賬本來,,挨宮亂躥,挨門挨戶討帳,。平日里借著拓跋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縱她作威作福,,在奴才們中放出不少高利貸,如今她要出宮了,,算計著連本帶利都收回來,。剛剛跑過三所宮院,收了大半,,這半會她進了落熙宮甩起了太歲,。
“大家趕緊的,我這還有好幾所要跑呢,,耽擱不起?!?p> 馮善伊正襟危坐了庭中,,懷中抱著一只禿毛犬,這狗的名聲同她主子一般響,,一提大名小眼睛,,誰都知道它和馮善伊狼狽為奸,禍害千年,。躲御膳房出恭,,往皇上紫砂壺里撒尿,茲等喪盡天良的壞事,,它和她主子沒少干,,無奈拓跋余愛屋及烏,偏偏寵著這屢屢犯上作惡的主仆,,他們這等下人只得咽下無奈苦水,,恨屋及烏。
周大腦袋叼著根稻草蹲在廊角里,“呸”一聲吼著:“我他奶奶吃了你幾個臭餑餑,,喝了你幾碗破涼水就三十兩啦,。馮善伊,做人要厚道,?!?p> 小眼睛一聽有人罵娘吐臟字,頓時火了,,翻著鼻孔呼大氣,,一心一意要從馮善伊懷里撲出去處治惡人。
“小眼睛,,做人要淡定,。”馮善伊低頭安慰一撫摸道,,“他罵他奶奶呢,,不關(guān)你事?!?p> 秋妮聳著腦袋遞來碗水,,馮善伊就水清了清喉嚨又念:“你個大腦袋,那是臭餑餑嗎,?盛餑餑的碟子那可是以瑪瑙金玉入釉官窯燒出來御器之品,,你喝那茶,是九蓮碎荷的壺里倒出來的水,,樣樣都是天子規(guī)格,。再說,我是什么人,,我給皇上端筷子遞杯子的,,伺候你給你備食的我好歹也是御用。收你三十兩那還是人情價,,你個死沒良心,。”
“善伊姐,,你給我寬幾日,。”一旁咬袖子的小墩子正一瘸一拐來,,靠著墻邊喘氣,,“這錢我一定還?!?p> 小墩子人老實,,伺候拓跋余有五年了,,拓跋余駕崩后,聽說他跪在奉天殿守著靈柩十天十夜沒動過地,,移梓宮時他由人拉起來,,才發(fā)現(xiàn)這一雙膝再也直不起來了。馮善伊掃了一眼他腿,,眨眨眼睛,,很講原則道:“善伊姐姐這沒人情說,三天就是三天,。姐姐我被新皇帝趕了出去,,也得攢夠嫁妝錢出宮好尋人家不是。小墩子,,姐姐待你不薄,,你別拖累了我找婆家的好年華?!?p> 馮善伊說罷將小眼睛放了下去任它舒活筋骨,,順帶圍著周大腦袋吼嚇一番。她將賬本挪了眼前,,手指順序滑著,,落了李銀娣的字眼,再幽幽喚著:“李銀娣呢,,在不在,?是躲帳去了?”
“那小賤人如今出息呢,,一會兒回來該是主子了,。”秋妮話說得酸溜溜,,曖昧不明著,。那李銀娣從前就是個替馮善伊接把手傳消息的小宮女,一直在馮善伊身前歷練著,,她和馮善伊親近倒也是親近,只是卻也總像是隔著層膜,。
馮善伊一抬眼眉,,示意秋妮說下去。
“要不是跟著善伊姐,,她能混上恭使宮人的階位,。新帝下旨說收了先帝的妃嬪,外加正五品以上的女官一并納做御女承恩君王,。她這回真是趕上好命,,女官沒當出什么模樣,,卻得了新主恩寵。新帝方入宮即被內(nèi)侍府喚去驗身侍寢了,。莫不是她給了李大人什么好處,,都說皇上彤冊都是由李大人和內(nèi)侍府內(nèi)定......”秋妮越說越懸乎,眼珠子一轉(zhuǎn),,忙搖善伊胳膊,,“善伊姐,你行行好,,再予我?guī)變摄y子出力,,待我得了寵,定重重回報,?!?p> 馮善伊冷笑,彈開她手指:“得了,,就您那姿色,,我怕把皇上嚇得不舉?!?p> “你,!”秋妮瞪圓了眼珠子,“那李銀娣就有姿色,?面黃肌瘦,,見風(fēng)就倒,活似黃菜花,。我看她好日子也不多了,,近日子動輒就昏過去人事不知的?!?p> “可叫了太醫(yī)看,?”馮善伊隨意而問。
“每回請了太醫(yī)來都拒出去,,害我打發(fā)了太醫(yī)不少銀子,。她那模樣就跟一心求死似的。從前也不見她對先帝爺多忠心盡職來著,?!?p> “不是她忠心?!瘪T善伊涼了笑意,,“是咱這新皇帝喜歡看我們忠心求死來著?!?p> “這鬼丫頭,,死精呢,。”秋妮聽罷似乎想明白了,,隨即啐了一口在地上,。
馮善伊無意坐等下去,浪費在落熙宮的時間已經(jīng)太多,,她站起身來,,喚了小眼睛守回自己腳邊,一主一仆順著廊子往外走,,經(jīng)由周大腦袋身邊,,不忘提醒:“大腦袋,明日你把欠下的三十兩如數(shù)奉還,,就交給小墩子,,甭轉(zhuǎn)我了?!?p> “憑嘛,!”周大腦袋急了,一摸腦袋耳根子都紅了,,只剩嚷嚷:“馮善伊,,你奶奶的做人要公平。憑嘛他幾錢銀子三日還你,,我三十兩銀子一日就得還他,。”
馮善伊止了步,,一手擋著烈日轉(zhuǎn)過頭來,,凝著他認真道:“你他奶奶也給我把腿跪折了,我倒給你三十兩你看成不,?”
風(fēng),,陡入。
周大腦袋光亮的額頭止不住地隨風(fēng)顫,,冷汗淋漓,。
馮善伊一嘆氣,換了語氣道:“大腦袋,,你該洗頭了,。”
落熙宮門由外推開,,兩處落葉紛揚而起,,朱色的宮門映出風(fēng)中格外清瘦蕭敗的身影,,是李銀娣回來了,。如今她已穿著宮妃的常服,,寬綽而溫暖的狐皮白袍將她膚色映得更加蒼白,一雙裸瞳全無焦點地落向廊中,。她身后尚跪著侍衛(wèi),,那些人在一夜之前還將她視作同等的奴才,只是一次寵幸而已,,他們便要齊齊俯身跪地向她稱臣,。
她的身后隨著李敷,他是奉皇上的旨意將她送歸宮所,。
李銀娣貌似疲憊極了,,她行得極慢,腳底發(fā)軟,,一時似踩著棉花飄過來,。馮善伊果斷地為她讓路。
李銀娣經(jīng)過她身前時,,聲音輕而無力:“您來了,。”
“這時候應(yīng)以敬稱喚您的不該是我嗎,?”馮善伊由笑堆了滿面,,不動聲色道:“這宮里還是不要亂了分寸的好?!?p> 李銀娣抖了唇,,終是什么也沒說,她累極了,,只想回屋閉了眼睛睡下去,。
“去年三月我替您填了內(nèi)侍府的人情債,費了二十兩銀子,,入冬時我?guī)湍脗淞诵乱?,共四十三兩銀子。聽說您病了看病養(yǎng)病自要花費,,我再多吃點虧,,抹了零頭,四十兩銀子您——”
李銀娣將目光投了她,,只是淡淡截了她的話:“隨我入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