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恍惚又明媚。
她眸中的顏色深淺不一,。
她口中的話于是就這樣砸落心底——
“我,,不想死?!?p> 他看著她一愣,,一只手尚遮著懷中小眼睛的雙目。
她的笑色一點一點弱下去,,他看出她在做口型,,即便那發(fā)出的聲音很低很淺,以人的聽力或以分辨不出,,但是一只畜生,,一只忠心耿耿的畜生,會在第一時間警覺地辨出自己的主子身處險境,。她口中的話只有五字——“咬他,,小眼睛?!?p> 他從沒有小瞧過這個女人,,只是,這一刻,,仍是掉以輕心,。已是來不及悔恨,來不及收手,,她已將反置自己于死地的禍物送入自己手中,,自己尚也是毫無防備地親手接過。這家伙離得自己如此近,,便抱在胸前,,只是縱身一躍,,它兩只爪子騰空,朝向他領口的要處狠狠撲來,。這一咬,,靜無聲息,這一痛,,撕心裂肺,。
他連連退身,猛甩開長袖,,任那畜生由臂中彈出,。血色淋漓的朦朧模糊,他看見她抱過小眼睛緩緩走來,,她立在他身前,,靜靜微笑:“忘了告訴你,它之所以叫小眼睛,,是因為已經瞎了,。當年為了救我,它熏瞎了一雙眼,?!?p> 真如流言所傳,這是個難對付的女人,。
李敷面無表情地立在池前,,水中的蓮蓬敗了有半年了,再有多久才能重生,。頸間的傷口已結了疤,,偶有時候,,便邊痛邊癢,,燒心的難受。他抬手觸及包扎傷處的白紗,,較指溫要熱一些,。他突然有些想笑,他之一生,,鏖戰(zhàn)殺場,,刀槍劍影,什么招式沒有擋過,,什么傷沒有受過,,又有什么人,沒有殺過,。卻偏偏敗在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面前,,偏偏由一只畜生傷,,他連抵抗都未有。
“李大人,。馮貴人來了,。”小公公低傳了一聲,,便輕步退下,。
他轉過身來,果然見那女人由石橋前慢悠悠而來,,如今她穿了貴人的常服,,模樣未變,氣質未變,,唯獨步子比之前更慢了,。馮貴人一個傳旨,竟是讓他這個御前大忙人等了一個時辰,,卻連半絲怨氣都不能有,。
落日西斜,靜靜灑了池間一圈昏亮的色澤,。
馮善伊立在他身前,,她需仰目才能看到他所有的情緒。
“為什么,?!彼麊柫怂拔乙詾槟銜艡C逃出生天,?!?p> 生天,又談何容易,。
馮善伊巧笑,,抬袖拍拍他肩:“因為我不舍得你死啊?!?p> “你沒那么好心,。”李敷揚了眉,,負手立在一側,,他凝著池塘,端詳泛盈的亮色一抹抹退散,。
“你是在這世上沒有牽掛的人,。”馮善伊低頭做沉思狀,,半晌皺著眉嘆氣,,“這樣的你,,死了太便宜。我想等到那么一日,,你在這世上有了牽掛,,便也知道人命何等珍貴。那個時候,,在你最不想死的時候,,我再送你走,好解氣,?!?p> 牽掛嗎?細細咀嚼過這二字,,李敷只想笑出聲來,。
“這個理由很牽強?!崩罘罄渎暷?,“你或許可以說出更好的借口?!?p> “我同你說真心話好不好,?”馮善伊恰也認認真真看著他,“因為,,我喜歡你,。”
李敷面無所動,,他知道從她口中所出的每個字都不能用心聽,。
馮善伊踮起腳來,一手搭了他胸前維持平衡,,唇蹭過他寒涼的臉頰,,落了下,聲息輕滑過耳畔:“我要留在最安全的地方才能活著,,這便是理由,?!?p>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這話有些老套,卻總是可用,。
宮外似乎沒有生天,,如果李敷要殺她,天涯海角,,只要有落腳一處,,她都會無聲無息地消匿于宮外,。然而眼下不同了,赫連將事情鬧得極大,,拓跋濬自會逐漸懷疑這條“忠心耿耿”的家犬,,她留在宮中,但凡有個三長兩短,,天下人都會知道,,殺馮善伊之人,必是他李敷,。眾矢之的,,他對她的一言一行,都只能是謹而又慎,。
靜欽宮的燭火暖了,,似籠罩著一個極為祥和的夜。檐上有雨水滴落,,靠窗凝視的女人合了窗又轉過身來,,看著裊裊檀煙后臨案摹寫佛經的男子。還真是無感的興趣,。她笑了笑,,持了一盞燈走過去,映出那拓跋濬格外清晰的眉目,。
拓跋濬稍有不適地眨眼,,瞬息化了一笑:“別鬧。申申,?!?p> 李申努努嘴,她未鬧,,他便說別鬧,,如今她倒要鬧個給他看看。索性吹滅連盞燈,,昏暗得辨不清經卷,。她作勢栽向他懷里,與他圈在一張椅子中,。拓跋濬嘆了一口氣,,置筆于旁側,撫弄起她額頭,,他笑得極輕:“你就是不喜佛,。”
“我就是佛?!崩钌赅艘宦?,偏過頭去吻上他耳鬢。
“胡說,?!蓖匕蠟F低了一聲。
“不信,,你問我,。”李申跪了他膝上,,胡亂扯了他衫扣,,便要直入主題,“我能替你預測三百年后,?!?p> “我不關心那么遠,只你就近說,,明日我會吃什么穿什么,。”拓跋濬一握住她腕子,,雖是笑著,,語氣卻淡了,“申申,,我今日很累,。”
“你前日也是這般說的,。自入了魏宮,,你哪一日不累?,!”李申突然靜下,,滿目閃爍道,“可拓跋余的女人,,挨個寵幸倒也不見你累成什么模樣,。你,對我沒感覺了,?”
拓跋濬搖首:“你同她們不一樣,。我對她們是因為——”
“我本來就同這里所有人都不一樣?!崩钌曜猿岸?,隨即嘆了口氣,“看來你我真是在一起太久了,。我們那里說什么七年之癢不是假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蓖匕蠟F淡淡蹙眉,“我只知道,,時間越久,,你我便越分不開?!?p> 李申俯下身來,,幾乎貼著他的鼻梁,她盯著他的眼睛:“聽說你又封了一位貴人,?!?p> “她從前在拓跋余身邊做事?!?p> “什么他的女人對你有用,。拓跋濬,你再不要拿你叔叔做借口,?!崩钌暾UQ劬ΓТ?,“我也實話告訴你,,那女人我見過,我不喜歡,?!?p> 拓跋濬直接道:“我也不喜歡?!?p> “那么轟出宮去,,不然就殺了?!彼铝俗詈笸?。
拓跋濬定定看了她半晌,落在她肩頭的一只腕子緩緩滑落,,掙扎下,,他站起身來,不出一言走至門外,。手扶著門,,黑暗中他回頭最后看了一眼李申,唯見她面上亮閃閃的濕漉。無力地抿唇,,他只做視而不見,,推門而出。
庭間風寒雨盛,,他行得極緩,,他知道李申的脾氣,那是一個烈女子,,說一不二,。那是當年隨太武帝南巡這期經由乳母常氏遇到了李申,曾也驚為天人,,初始他更因這樣爽快的性格對她格外關注,。總覺得她與身邊的女子不一樣,,她身上有不屬于魏宮世俗的氣息,。大喜大怒,從不會藏匿自己的情緒,,這樣的人,,你看懂她的眼神,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身上所特有的東西,,正是自己缺失的,所以他接近她,,習慣她,,他們是夫妻,亦是朋友,,如她所言,,還是“戰(zhàn)友”。他想她可以秉持屬于自己的獨特,,這是他多少年來醉心沉淪的,,但也是第一次,他覺得累,。
“馮善伊,,是不能被拋棄的棋子?!?p> 這一聲,,尤是刺耳,他佇足細細回想了那一夜的場景,。赫連跪在自己身前,,言得決絕,,她說那是一枚不容小覷的棋子,他不可以丟棄,。她求他,,不要殺馮善伊??伤衷撏l解釋自己從來無心去要那女人的命,。
“那馮善伊,,是先帝生前最重要的女人,。或許是因為太珍惜了,,先帝始終沒有列她入宮嬪之位,。她在魏宮七八年。太武帝駕崩,,先帝離世,,以及有關皇上父親舊東宮的一切,馮善伊恐怕是知道所有秘密的最后一人了,?;噬鲜占{先帝的女人,無不是為了獲知所有真相,。那么為什么要越過這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呢,?缺了她,或許拼不出所有的故事,?!?p> 雨越下越大,織起了一座水屏風,。
拓跋濬恰是站在這座水屏風之后,,隔著團團霧氣,看不到所有之外的景象,。
抬了一手,,雨打冷袖。
“因為太過珍惜,?!彼溉灰恍Γ瑧脩玫?,“拓跋余你這個偽君子也會有珍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