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桑落,,送故人,。
再盞桑落,祭思人,。
三盞落桑,,無奈別離愁,。
立在碑側(cè)的綠荷看得淡下聲息,杯盞相連的涼漿,,由馮善伊盡灑碑前,,可這女人竟然由始至終載著笑顏,不是應(yīng)該痛苦嗎,?她實在看不懂她,。
馮善伊傾了酒,立起身來,夜明杯由袖間墜下,。一時起興,,邁上碑后高臺,幽幽言道:“魏武帝死前遺言命其妾與妓人,,皆著銅雀臺,,月朝十五,登臺望西陵作舞,。那老頭子真是個會享受的,,人都死了不忘囑咐妓妾定期對著他的墳?zāi)垢栉琛D?,想不想做一回曹孟德,。”她說著繞著高臺行了一圈,,手握著參天繐帷,,素白靈帳因受風(fēng)雨侵襲,殘駁無成模樣,。她扯下一束,,挽了袖間,拖曳在裙下長長漫過,。
這里沒有他的妓妾,,沒有華麗的銅雀臺,沒有臺堂八尺床繐帳,,沒有酒脯粻糒,。可馮善伊還是決意要為他舞一曲,,不是祭奠,是告別,。他曾經(jīng)問她,,將日會不會想他。她說不會,,因為那時她把他放了心底,。是放在心底的男人,所以不必想念,。然而,,從今往后,她只會把他埋得更深,,將他至死不能面對拓跋濬所隱藏的秘密一并埋葬,。她會帶著這些秘密,伴隨曾經(jīng)住在自己心底的那個人一并老去死去。
殘破的靈幔由她雙袖輕輕抖出,,漫上天邊,,四丈懸空,隨著舞動的不同力度,,幻化出妖嬈的花式,,時而似牡丹,時而似荷盞,,時而是爛漫山枝,,時而是天仙飛花。沒有琴聲絲竹,,她便踮著腳尖踩起鼓點,,合著空中飛鳥撲翅的聲響,伴著縹緲的鐘音,,臨著風(fēng)聲,,她尋找著屬于自己的節(jié)奏,旋轉(zhuǎn),,甩袖,,起舞,跳躍,,一氣呵成的舞姿,,徐時輕緩有致,急時鏗鏘利落,??摀u風(fēng)起,曼妙的身姿曳在漫天飛舞的素白靈幔間,,似躍出水面的蓮朵,,努力綻放。
綠荷怔忡地望著高臺之上盈步輕轉(zhuǎn)的女子,,惘然若失般失去了所有情緒,,便連目中落下行行冷淚,更是無知,。這一支舞,,不知為何,看得她心碎,。
遙處長鐘聲散,,舞緩緩落下最后一幕。
高臺只剩馮善伊孤零單薄的長影,,手中依然握著數(shù)丈靈幔,,走一步,,松下一寸,她緩緩走著,,細(xì)密的汗攀爬額頭,,滾入眼中。胸口浮動,,她喘息著最后看了一眼高聳的墳山,,輕不可聞的聲音只有自己能感覺到:“若不是今日見到你,我都要忘了自己竟還會跳舞,?!?p> 以后,或許也真的不會記得了,。
烈陽漸漸在視覺中散去,,只覺天地重回一片混沌之中,她又走出幾步,,靈幔溘然墜落,。單薄孤離的身姿在風(fēng)中僵了一僵,傾然倒去,。浮墜睫毛間的汗珠碎裂,,意識模糊的瞬間,她似乎看到拓跋余月白色的長衫緩緩走來,,他抱著玉琴,,似是方方為她伴奏而來,那琴上斷了一根弦,。她聽得他熟悉的聲音繚繞耳邊——“飯不可吃得急,,舞不可跳得疾......”
日落黃昏,燈火漸起,。庭前幽幽的風(fēng)散去,,迎來云中入夏之后第一個悶夜。
馮善伊便在這壓抑的昏時,,醒轉(zhuǎn),。初醒時她只想喝口水潤潤干裂的唇,喉嚨燒灼地疼痛,,難以發(fā)出聲音,滿嘴血腥的味道,,不知有多難受,。垂幔猛地?fù)P起,迎目是綠荷略見驚恐的目光,,由黑暗中掙扎出來,,即便是細(xì)弱衰微的燭光都是刺目,,馮善伊抬了素袖以擋視線。
“這是什么,!”綠荷赫然揚聲,。
隱約見得她手中舉著什么物什,馮善伊咽了咽口水,,嗓子痛得發(fā)緊,。隨即身前便擲來冰涼的某個瓷瓶,她握在掌中摸了摸,,知道這是托花弧轉(zhuǎn)來的滑胎藥,。據(jù)說是西域貨,療效極好,,不會太痛,,三日后即能下地。
“你袖子里怎么會有這種藥,!”綠荷撲向她榻前,,狠狠盯著她。為什么,,這一次她所遇到的女人,,如同母親的命運。
“你連生死都由我,,何必在乎我吃什么藥,。”喑啞的嗓音艱澀而出,,馮善伊說著別過臉去,。
“怎么會有這么狠心的女人?!本G荷搖頭,,踉蹌跌下去,“生下來不可以嗎,?”
“我不想死,。”馮善伊眨眨眼睛,,笑了笑,,“就把我想成這樣懦弱的女人罷。我,,比不了生你的那個女人,。”
“母親并不是因為生下我而死的,。是因為愛,,因愛而相信那個男人,,至死都在期待那個男人會接我們母女回宮。然而她忘了她所深愛的男人,,是天下的帝王,,他的身邊從不缺女人,只有更多如狼似虎的女人會伺機撲上來殘食她卑微的愛情,?!本G荷并不糊涂,她雖從未見過陵宮之外的世界,,卻早已看明白了一切,,對于自己的母親,即便她出生時便與她分離,,可是從沒有一個人像她一樣了解自己的母親,。二十年來,她所做的,,無不是看懂那個女人,。
“我連,愛都沒有,?!瘪T善伊看著綠荷,她不懂她是否真能明白此刻自己的心情,。二十年前的那個女人至少可以因為愛而奢望,,可自己卻連奢望的資格都沒有。太武帝和那個女人,,至少短暫的相愛過,,那怕只有一瞬。然而,,她連剎那的愛都沒有,。這樣不受期許,無愛而燃起的生命,,只會讓她感到愈發(fā)不安,。
綠荷驀然落淚:“這不重要。沒有愛,,反而讓你活得更久,。”
“可,?!瘪T善伊努力壓制心底的那絲猶豫,“她要如何成長,?!?p> “我是如何長大的呢?二十年了,,我在最豐沛的愛中成長,。母親拼命為我搏來生存的愛,還有陵宮眾人,,她們都是我的母親,。陵宮中的人,并非魏宮的陰險狡猾,。只不將此事報回京都,,陵宮兩百人誓死會替夫人保密,我們都會是他的母親,?!?p> “我不要?!瘪T善伊猛地推開她,,掙扎著起身,將那瓷瓶緊緊攥住,,“我不要因為他毀了人生,,我終是要回去的,回去魏宮,,我不可以在云中守這孩子一輩子,。會成為負(fù)擔(dān)?!?p> “那么,,就奪來那男人的愛吧?!本G荷定定望著她,,“以他的愛,守護他的骨肉,。母親沒有做到的,,您可以嗎?”
“愛,,怎么能奪之即來,。”馮善伊靜靜閉眼,,疲憊地倒回枕間,。
綠荷隱隱咬牙,退了幾步,,忍不住失望緩緩道:“我熬了魚湯,。聽說雞湯補氣血,,魚湯對孩子好。本想給您換著補的,。不過,,若是您執(zhí)意用藥,也請先喝下魚湯,?!?p> 聞言,馮善伊猛得睜眼,,怔怔凝著榻頂發(fā)不出一個音,。耳畔忽涌來那個遙遠(yuǎn)的聲音,淡淡的聲息,,冷冷的口氣......青色長衣在風(fēng)中擺了擺,,素袖斂起淡淡的茶香,他最后看了自己一眼,,平靜地說“把湯喝完,。”
把湯,,喝完,。
她將手移至小腹,觸著那絲縷溫暖,,癡癡道:“原來,,這么多人都在期待著你?!?p> 李敷,,為什么,竟會如此淡淡地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