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迎春,,東水滔滔,又一年的春風散入荒蠻落寞的云中,,這是離開魏宮第四年的春天,。就在馮善伊已不記得如今是興安幾年時,綠荷輕輕告訴她,,是興光元年了,。改元建制,這恐怕又將會成為史書中濃墨重章洋洋灑灑的一記落筆,。
清明的陽光懶洋洋地灑了書案前,,麻衣素袖拂過卷卷經(jīng)書,金剛經(jīng),,仁王經(jīng),,伽耶山頂經(jīng),正法華經(jīng),,泛黃的經(jīng)紙斑駁殘破,,痕跡斑斑。綠荷隨手握了一卷,,借由陽光攤開展放,,密密麻麻的漢字,還有那些繁難如天書般的梵文,,彼時書寫落下的筆跡淡了墨色,。綠荷想,沒有哪一個女人在最美好的年華,,會同這些古董經(jīng)卷廝守數(shù)年,。
然而,這就是她主人——欽安院的四年,。
“綠荷姑姑,。那卷仁王經(jīng)翻出來沒?”陽光下扶門而立的兩個小人,,恰是近七歲的馮潤領(lǐng)著馮小雹子,,寬綽得的麻制衫衣罩了周身極不貼體。
“來了來了?!本G荷選出一卷經(jīng),,應(yīng)聲而出。
“娘親今兒為什么又吃不了飯,?!北⒆影櫰鸬拿迹H有些難過,。
“娘親今早默經(jīng)時錯了一個字,。”馮潤認真回道,。
“只是一個字嘛......”雹子吸了吸鼻子,。
馮潤扭過頭來,似笑非笑:“文殊菩薩那一卷只說了十五個字,,娘親就錯了一個,。若我是惠裕師傅,也生氣,?!?p> 綠荷只忍笑不出聲,一手牽著一人行至佛堂側(cè)屋窗前,,隔著窗紙朝內(nèi)低聲道:“夫人,,三卷給您取來了?!?p> 靜了半刻,,窗子由內(nèi)稍推開,溜出一只手:“快,,快給我塞進來,。”
雹子踮起腳來,,朝內(nèi)望去,,只見馮善伊口中叼著杏果,右手執(zhí)筆,,翻一頁經(jīng)書,,即往自己左小臂內(nèi)側(cè)落下數(shù)行芝麻小字。雹子仰頭看了馮潤一眼,,不懂道:“姐,,娘親往胳膊上寫什么?”
“呆子,!”馮潤拍了他腦門,,壓低聲音,,“戌時師傅要大檢,她這是打小抄呢,?!?p> 雹子“哦”了一聲,忙夠著窗戶伸出兩只手腕:“娘親,,您夠不夠?qū)?,雹子這還有兩只胳膊?!?p> 馮善伊換了支筆叼著,,瞥了眼他哼道:“不愧是我親兒子,肚皮貼心,。”
馮潤聽言嘟了嘴頗不再在道:“我不也是你親閨女,?!?p> 馮善伊恰不爽著,直接回她:“你親,!你給我往惠裕那告密說我仁王經(jīng)背得最差,,害得我期待大半年的春假又泡了湯?!?p> “我那是對您負責,。除了我,其他人都包庇著才讓您天天這么不著調(diào),。幾卷經(jīng)文都背不起,,別說回京了,庵中都未必收您干吃閑飯,!”馮潤一板一眼說得句句在理,。
馮善伊由她噎住,只得翻了翻白眼:“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這輩子被自己閨女治得死死,?!?p> “夫人,您快點,。我得趕在師傅來之前把經(jīng)文收了,。”綠荷尤其見不得她們母女掐架,,匆忙而又小心翼翼地提醒,。
馮善伊吹著腕中蠅頭小字,連連道:“這就好,?!?p> 馮潤一時軟下態(tài)度:“不管是打小抄,,還是怎得,這回再不能出岔子了,。師傅說了您要再不進益,,他立馬就走?!?p> “他這話都說四年了,。”馮善伊甩了甩小臂,,干得差不多了即放下衣袖,,將經(jīng)書筆墨盡是丟給窗外的綠荷,“我求爺爺告奶奶,,都沒送走他,。我當年那是把他周身涂了金泥抬了宮陵來,倒真是請佛容易送佛難,。老頭子訛上我了,。”
“啊哼,?!眱?nèi)通大佛堂的木門忽然推開,惠裕拄著拐一步一步挪來,,抬眼看了馮善伊,,“我訛上誰了?”
馮善伊“砰”地關(guān)窗掩住窗外三人,,好聲好氣行至惠裕身側(cè),,端茶敬水道:“這個訛,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
“哼。夫人背得最熟恰是這一段,?!被菰:攘丝谒挠奶鹧?,朝向窗外,,“你們也都進來吧。老僧有話要說,?!?p> 窗根下聽得這一聲,綠荷忙將經(jīng)書塞了袖中掩蓋,,余下紙筆藏了雹子腰間以麻衣遮著,。三人齊齊入室,,貼著墻邊一字排開站好?;菰0淹嬷鑹?,又看了眼提氣屏息的馮善伊,須眉輕抖:“今兒大檢免了,?!?p> “這?!瘪T善伊眼眉跳了跳,,掩了掩胳膊道,“您不早說,,瞧我背得滿頭大汗,。”
惠裕收回目光,,暗自冷笑:“也抄得手酸腕痛,。”
馮善伊猛揚起頭,,瞪向?qū)κ遵T潤,只見她忙搖頭,,這一回,,真不是自己。
惠裕似乎未氣,,若要是往日,,他必氣得以木杖狠狠敲地磚,硬是鑿出幾個地洞才罷休,。只是今日,,反是平聲靜氣地喝茶運氣,一如暴風雨之前的詭異寧靜,。
“老僧,。今日是與夫人辭別的?!彼?。
馮善伊聽聞臉煞白,立時夾了哀腔:“師傅我這回真是錯了,,真進益,。我再背他個三天三夜,絕對倒背如流融會貫通,。你千萬別拿這招激將法治我,?!?p> “惠裕師傅。娘親她真錯了,?!瘪T潤連進幾步跪地,“您別走,?!?p> 惠裕緩緩抬首,先是看了一眼馮潤,,又看向雹子,,淡了聲音:“雹兒,你告訴師傅,。師傅為何要逼你娘親研習佛學,。”
雹子苦瓜著臉,,緩緩道:“因為爹爹喜好佛經(jīng),,娘親念佛是為了勾引爹爹,勾引.......師傅,,什么又是勾引,。”
惠裕猛咳了起來,,重拳落了幾案上:“哪個教予你這亂七八糟,。”
雹子幽幽仰起圓嘟嘟的臉蛋,,四下打瞧著,,清眸閃著對面之人。馮善伊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緩緩搖頭后又使了使眼色,。雹子會意,扭頭一指身側(cè)綠荷,,看著惠裕道:“綠荷姑姑,。”
綠荷驚得怔愣,,氣得臉色鐵青,,只道是這一對當真是親生母子,肚皮果然連著心,!
惠裕閉目,,揉了揉額頭,余光瞥向馮善伊,。被瞥那人自是做出一臉事不關(guān)己,,轉(zhuǎn)去他處饒有興致的望遠,。惠裕嘆了口氣:“柔然兵犯,,一再向東而來,,怕是今晚必會入抵宮陵。老僧必是要走了,?!?p> 馮善伊想了片刻,招呼綠荷道:“去,,收拾收拾,,把我四口箱子收拾出來。我們也連夜逃,?!?p> “夫人不可?!被菰Cψ柚?,語息太急,連連咳著,,“夫人定當留守宮陵,,守得云開日明?!?p> “你這老兒不地道,。柔然來犯,自己收拾家伙就要逃,,還怕我們老老少少拖你后腿不是,?!瘪T善伊笑著揶揄惠裕,,自盤算起出逃的計劃。
惠裕見她一副去心已定之心,,暗自嘆氣,,終言:“老僧所等數(shù)年只不過是這一日而已。夫人苦守四年所待恰在今夜,。夫人若是肯信我,。若是肯信?;菰R运罏閳鬅o從悔,。”
“我說了什么你便生啊死啊的,?!瘪T善伊恰盯著他,,“要活,大家一起活,。死,,我就不奉陪了?!?p> “從今夜之后,,我等粗人便再不能輔佐夫人。您自是要青云而上,,千萬要忘記我等粗鄙不中用的廢人,。只您記得云中苦災(zāi),他日,,他日還世間一個真正的清平盛世,。”
清平盛世,!
捫心自問,,她從不曾見過。
惠裕召來馮潤在自己身前,,見得這孩子雖生為女子,,卻自幼氣勢不凡,眉宇更是寫滿堅毅果斷,。此女若是生為男子,,必定會成事大作為。
“潤兒,,你娘親苦習佛經(jīng)是為何,?”惠裕揣了一口氣問著。
潤兒輕吸了一口氣:“以出世之心入世,,以法門之度御人,,以佛家慈悲愛人?!?p> 惠裕漸勾了笑,,抬袖一指偏向馮善伊:“你予你母親再說一遍?!?p> 馮善伊甩了袖子,,幽幽道:“你說點能聽明白的話?!?p> 馮潤沖著母親揚起頭來:“師傅是說,,佛法載母親通向無上之境。”
“都說了我恐高,?!瘪T善伊轉(zhuǎn)過身去,卻忍不住握了一只手,。
“潤兒,。”惠裕勉力站起身來,,扶起馮潤,,“除此之外,你可知自己的責任,?”
“是,。”馮潤靜靜看向馮善伊的背影,,“輔佐母親成為一代賢后,。”
馮善伊猛轉(zhuǎn)了回身,,愣愣盯著這個自眼皮底下漸漸成長的女孩,,過分成熟的神色,堅毅而無畏的眼神,,有文氏的影子,,那么另一半的容色,是來源于她的父親嗎,?到底是一個怎樣神秘的男人,,是否仍于世中。
馮善伊以為,,一個七歲的女孩,,只是七歲而已,不當擁有不符合她年齡的任何情懷與思量,。然而,,她忽視了惠裕對馮潤成長中的過分關(guān)注,方媽將她教得過分懂事,,綠荷親自灌輸了她太多人情世故,,而惠裕,,則是將太多沉重的負擔送入她手中,。便如此刻,她不是她的女兒,,只是一個守護者,,通向那條路的輔助。
馮善伊狐疑地盯緊此刻沖自己淡淡微笑的惠裕,她實在看不懂他過于意味深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