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這一日,陵宮眾人皆蜂擁而出,匯集于離宮的御道兩側,。步輦是天**妃的規(guī)格,,金玉華蓋,黑虎紋旗,,一路鏗鏘鼓樂,,云中陵宮從未有過的盛世浩壯。依規(guī)矩,,馮善伊只得端坐于輦中,,連多看都不能他們一眼。只是她稍破了規(guī)矩,,命隨行宮人將她輦中四面軟帳皆是打起,。她記得自己初入云中時,尚是蕭索的敗秋,,那一時入抵云中,,狼狽得不成模樣,曾也想過就此落為陵中妾,,至死無出,。然而,絕望越深,,這希冀便愈猛烈,。如今出山,已是萬物勃發(fā)的春期,。小眼睛和小西施已在云中安了家,,如今已經子孫同堂三代過著和和美美的日子,她走之前特同這兩位商量過,,結果就是家族太龐大,,尤其是他們孫媳婦是地地道道的云中品種,出了云中很難生存,,又是孕中,,不好動了胎氣。果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小眼睛摟著老婆與自己握手拜別沒有一絲惆悵,,反倒是馮善伊酸楚連連,,特囑咐宮人一日三餐要供奉齊備,侍奉終老,。
綠荷跪在送行宮人之首,,百合色的素衣在微風中延綿一如新生的花蕊,她很美,,卻不該老死在這深山孤獨之地,。馮善伊與她對視著,交錯的目光在移動中越來越遠,綠荷昨夜的話仍浮蕩在耳邊,。
“我所見得宮中來的娘娘們個個是掩淚紅顏,,聲聲哭著自己命薄。我也知,,那些遣派守陵的
魏宮爭斗中被猜忌迫害的犧牲品,。陵宮是一個足以磨滅盡欲望和情愛的死地。然而我所見到的欽安院卻與她們都不一樣,。您不曾期待三千集一寵的眷顧,,亦沒有留戀宣平殿長樂宮的奢華權貴。您的眼中,,分明有一絲更真實明亮的光芒,。您勢必要因它而歸,為它而活,。所以,,請欽安院將云中此處當做人生中最后的低谷。從今以后,,您只能抬頭,,只能往更高的地方走去,不能回頭,?!?p> 似聽見鼓聲中交雜哀怨弦聲,凄涼決絕,。那曾經將自己與世外深深隔絕的赤色宮門緩緩拉開,,
朱色宮墻,灰白瓦檐逐漸煥發(fā)成滿目青山,,流水云空,。未曾見過宮外世界的小雹子驚訝地睜大雙眼,須臾不動地盯著窗外,,伸手握來一束風,便覺這風都有新鮮的氣息。
馮善伊將頭低下去,,綠荷的影子仍在目中晃抖,,除了她,似有許多人,。赫連,,李敷,姑姑,,還有春,,無數雙眼睛正盯緊她。戲謔玩鬧了許多年,,終于,,不得不認真地對待這些曾經失去,或即將重新擁有的人,。
千秋功名,,她不要。
帝王霸業(yè),,她不要,。
盛世隆寵,她更不要,。
所要的,,又是什么......
“母親?!毙”⒆友銎痤^,,肉肉得小指滑過她唇畔,奶聲奶氣地問,,“宮是什么,?”
半日之后,車馬入得陰山行宮,。出于巡幸與鞏固北疆須要,,魏帝在陰山早設有巍峨煊赫的行宮,與云中祖地陵寢山宮毗鄰,,一山為隔,。宮外北境長城自赤城至五原,延袤兩千余里,,以抵擋柔然,,穩(wěn)固防線,守護行宮尊址,。而自興建行宮后,,魏帝多有巡幸陰山,至拓跋濬這一任便更是頻繁。新政四年間,,便有二次巡幸陰山,。
夜入行宮,駐守眾官員皆跪出迎接天子之駕,。騰空而起的九色燈籠將天映得格外透亮,,儼然失了夜宮的靜謐。行宮以廣德宮立名,,是意為恩威并施,,德布廣遠。前有廣德大殿議政之朝堂,,后設焜煌堂生活起居,。峨峨廣德,奕奕焜煌,。
落駕后,,拓跋濬回過身來,向著馮善伊所在的車輦走來,。群臣跪地皆埋下頭去,,方不敢睜開眼瞧看這一回帝王又是領了哪一位美人歸來。
拓跋濬向著車中小雹子抬了一只腕子,,片刻之間,,馮善伊只覺自己心跌向谷底。如若這一握隱約表露著那層含義,,她的命運便是永墜深淵,,滿朝皇室怎會容忍漢血統(tǒng)母子把持**,覬覦要政,。那么她生下這孩子,,到底是幸,還是孽,。
生下他,,并以此與帝王交換自由,是拓跋濬眼中的幸,,卻是她的哀,。
重回宮中,得來名位與權貴的同時,,才是她的大哀,。
只是,她便游走于這大幸與大哀之間,,哪怕僅僅一日,,僅僅片刻,,她也要爭求。
她看去拓跋濬,,一身正寶藍色的朝服反在夜中閃出刺目明光,,是天子與生俱來的光環(huán),這榮光擋在她與他之間,,阻隔了她窺探他的目光??床磺逅哪?,風拂起的亂發(fā)似乎該與他心照不宣的表情融合為一體,所傳達的是一種隱晦糾雜的心情,,一個帝王的掙扎,。他對這個孩子沒有感情,有的只是出自本能的需要,。
小雹子好奇地仰頭看了眼自己的母親,,又去看那只袖腕,薰貂的袖端,,五爪金正龍各一,,沿片金緣所閃熠而發(fā)的耀色,正是一個四歲孩童所難以抵擋的好奇,,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袍袖,,起先都會這么想,而后便也想要這身袍子,,再以后就會想要的更多,。
小雹子攥了拳,朝著那袖子伸出手去,,只差一寸,。
“皇上?!庇蓮V德殿快步而來的崇之先是跪了行禮,,而后立起身來,附了拓跋濬耳后低聲言著什么,,聽得拓跋濬目中陡然浮出驚色,,猛然放了袖子。
“當真,?”拓跋濬壓低了聲音,。
“奴才不敢言假。行宮主事的嬤嬤報上來的,?!背缰數脺喨话l(fā)抖,。
拓跋濬面上千般表情一一略過,竟也不知是喜是憂:“怎么不早報!”
崇之將身子探得更低,,無能回應,。
拓跋濬自顧轉身而去,步子越走越急,。
雹子對著空氣愣愣地收回手來,,聲音很弱:“那袖子真好看?!?p> 緊繃的神經終于釋下,,馮善伊呼了口氣,才將小雹子一把奪回懷中,,緊緊依偎著,,眉頭緩緩舒展開,閉著眼貼緊小雹子的額頭,,再不出聲,。這一刻,便如同從懸崖邊上撿回了半條命,。她一時竟有些忘了,,這不過是開始,以后她要時刻行走在艱難困險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