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晨曦剛剛艱難地穿透長沙城的漫天塵灰,,胡十娭毑就顛顛地從街上沖了回來,,把手里的菜刀撂在門后,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抿嘴一笑,將散落的發(fā)捋在耳后,,慢慢悠悠去庫房檢視家中的存糧,。
庫房里堆得滿滿的,壇壇罐罐滿地都是,,米缸里的米還有大半,,吃兩三個月不成問題,臘肉臘魚這些也不缺,,胡十娭毑一個個壇子罐子揭開來看,,臉上的皺紋成了一朵花,有吃的,,心里到底不慌,,而且有胡家做后盾,這段日子一定可以挺過去。
她長長吁了口氣,,出來順著圍墻走了一圈,,雖然很想把墻上和墻邊枝葉上的黑灰擦一擦,又心疼水,,從小雜屋里拖出大竹掃帚,,哼著年輕時跟胡十爹學的湘潭俚俗小調出門了。
胡十娭毑經過湘湘的廂房時,,聽到歌聲,,湘湘一躍而起,鞋都沒穿,,一溜煙沖到窗邊,,呆呆目送娭毑遠走,用力揪了揪自己的臉頰,,感覺到疼痛,,猛地背靠在墻上,捂著臉悄然微笑,,淚水從指縫中汩汩而出,。
很快,旁邊的屋子有了動靜,,小滿探頭探腦出來,,對著外邊直撓頭,閃進湘湘的房間時,,眼睛一亮,,猛一抬頭,和她相視而笑,,過來在她臉上抹了一把,,與她輕輕撞腦門。
沉默中,,他轉身離去,,湘湘換了衣服出來,見他氣勢十足地掃院子,,呵呵直笑,,袖子一挽,.熱情高漲地加入,,一會秀秀和明翰也起床了,,看到兩個懶人這個陣勢,頗有幾分驚詫,,秀秀倒不敢說什么,,下來靠著柱子不明不白傻笑了一會,,自顧自去燒水做飯,明翰有意無意地朝湘君的房間瞥了幾眼,,坐在她房間前的梧桐樹下輕笑:“今天難道有喜事,?”
湘湘和小滿心有靈犀,同時朝他做鬼臉,,又一如既往地看對方的鬼臉不順眼,,一人掄個掃帚戰(zhàn)作一團,一時間天地變色,,日月無光,,所有的人都被吵醒了,也不阻止,,樂呵呵地站在外頭看熱鬧,。
最后,湘君抱著小平安揉著眼睛出來,,明翰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到實處,,遙遙伸手,兩步就邁過去,,將小平安抱過來,,兩人不可避免會有碰觸,面色都有些尷尬,,小平安憋屈了多日,,好不容易看到熱鬧,迷蒙的睡眼立刻閃閃發(fā)亮,,掙扎著下來在打架的兩人周圍蹦蹦跳跳起哄,。
明翰的眼眸深邃,,似有千言萬語,,湘君哪里敢面對,一直逃避與他正面接觸,,誰知他搬到家里,,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兩日心頭暗潮洶涌,,加上薛君山生死未卜,,如同在熱鍋在煎熬,何嘗睡過一日好覺,,整個人精神有些恍惚,,而當他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竟有些站立不穩(wěn),,明翰趕緊扶住她,,又如被燙到一般縮回來,,他激烈的動作驚嚇到了湘君,她茫茫然抬頭,,目光直直看進他的眼底,,驟然發(fā)現一片壓抑不住的驚濤駭浪,心臟一陣收緊,,整個人恍如被吸了進去,,再也無力思考。
明翰強自鎮(zhèn)定心神,,分別多年后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模樣,,被她的滿臉憔悴引出心底最深處的熱流,令人疼痛難抑,,卻在痛過之后有隱隱的歡喜,。
樓上,胡劉氏和胡長寧眼睜睜看著兩人目光交纏,,胡劉氏想叫一聲,,被胡長寧捂住嘴制止,兩人不忍再看,,滿臉黯然回到房間,,把門一關,胡劉氏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咬著牙哽咽道:“那兩個孩子……從小到大……多少年的感情……”
胡長寧把她拉著坐下,,再也沒有放開她的手,兩人偎依著靜靜坐在窗邊,,從陰沉的清晨等到天色大亮,。
剛掃過不到一天,路上又落了厚厚一層塵灰,,到底年齡不饒人,,胡十娭毑從家門口一點點向兩側推進,才掃了不到十米就累得手都抬不起來,,她拄著大掃帚站了一會,,在靜寂中辨出雙胞胎熟悉的打鬧聲,咧著嘴無聲地笑,,無比用心地將發(fā)髻盤好簪穩(wěn),。
停停掃掃,不知道過了多久,,胡十娭毑停下來坐在路邊歇息,,一輛黑色小轎車遠遠停下,薛君山下了車,,朝車里的人深深作揖,,揮手告別,。
胡十娭毑使勁揉了揉眼睛,嘴角幾乎咧到耳根,,撐著掃帚扶著酸疼的腰站起來,。
看到她,小轎車里的老者突然下車,,朝她高高抱拳,,胡十娭毑目瞪口呆,老者躊躇一會,,朝她揮揮手鉆入車里,,絕塵而去。
薛君山回過神來,,緊走幾步扶住她,,胡十娭毑騰出只手來敲他的頭,薛君山比她可高出不止一個頭,,連忙矮下身子受她幾下,,笑嘻嘻道:“娭毑,做點什么好吃的慰勞慰勞我,?”
胡十娭毑啐他一口:“死伢子,,就知道吃,家里新鮮菜沒了,,只有臘肉臘魚腌菜,,不準挑!”
“不挑不挑,,有吃就好,!”薛君山嘿嘿直笑,“大難不死,,果然有后福,,娭毑,我現在調到長株警備司令部了,,前程遠大?。 ?p> “狗屁前程,!”胡十娭毑將掃帚一摔,氣哼哼道:“兵荒馬亂,,做官有鬼用,,以后老實一點,多陪陪湘君,,她這些天哪里睡過一個好覺,!”
薛君山無言以對,,走到家門口,胡十娭毑把他的手一推,,徑直往廚房走,,臉上終于有了笑容。
院子里沒人,,雙胞胎的笑聲和小平安的求救聲在廂房響起,,薛君山深深吸了口氣,終于感覺出樹木花草的味道是如此清香好聞,,急不可待地沖向自己房間,。
房間門虛掩著,湘君伏在一個男人的胸膛嚶嚶哭泣,,男人輕言細語地安慰她,,如同對待自己的戀人,聲音溫柔得似乎要滴出水來,。
那,,是傻子都能看出的情意,要是以前,,他一定會拔出槍來將那男人打死,,然而,剛剛經過大劫,,他如何忍心破壞這個家的圓滿,。
薛君山站在門口怔怔看著,兩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良久才發(fā)現他的身影,,受到驚嚇,猛地分開,,湘君腦中尚一片空白,,已經自動自覺地朝他飛奔而去,撲入他懷里嚎啕痛哭,。
薛君山緊緊擁住她,,冰冷的目光落在劉明翰臉上,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這是怎么回事,?”
湘君渾身一震,驚恐地抬起頭來,,急急道:“表哥只是想安慰我,,你別多心……”
薛君山捂住她的嘴巴,抬手指在他的方向,,冷冷道:“你來說,!”
“湘君跟我是青梅竹馬,,是你卑鄙無恥搶走她!”劉明翰橫下心來,,憤憤然道:“你不要找她麻煩,,從今天起,我再不會踏入你家半步,!”
劉明翰奪門而出,,湘君想追,卻被薛君山抱得更緊,,她突然泄了氣,,嗚咽道:“你為什么都不送點消息出來,我們都快急瘋了,!”
懷中的溫暖是真的,,淚也是真的,可到底哪一滴才是為自己而流,,薛君山剛剛的興奮幸福煙消云散,,慢慢將她推開,轉身扶著門框站立,,一字一頓道:“父親快七十大壽,,你帶孩子回去給他看看,讓他高興一下,,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子,。”
湘君淚如雨下,,“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你怎么能這樣?”
薛君山拳頭緊了緊,,冷冷道:“我早就懷疑你們有鬼,,沒想到是真的。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我跟你才兩三年,,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湘君也是烈性子,,抹了抹臉,,一言不發(fā),掉頭就走,,薛君山猛地握住她手腕,,滿面悲凄,湘君咬了咬下唇,,柔聲道:“今天不說別的,,你回來了,大家都高興,,我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再偷偷走,你先別告訴娭毑,?!?p> 薛君山突然從后面擁住她,因為太過壓抑什么而渾身顫抖,。
湘君身體一僵,,又慢慢放松下來,幾乎癱軟在他鐵一般的臂彎,,低低嗚咽道:“你好好的,,千萬別有事,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很快,,她的呢喃消失在他越來越緊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