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伙先沖著首席的吳三桂一笑,又對滿堂賓客虛做一禮,,這才有氣無力的道“今日老朽賤辰,,有一故人至遠方來,當與諸位一見,!”
一個背微砣鬢如霜的中年瘦子應聲走入園中。此人穿一件破爛溜丟的青衣,身上腥臭難當,,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把整張臉一分為二,鼻梁開裂,,眇了一目,,真虧他當初是怎么活下來的。
賓客大嘩,,或被嚇得‘花容失色’,,或被腥熏得以手掩口。弄這么一出,,這壽酒是真不用吃了,。主家心疼酒肉,也沒有這樣省法的。
就在眾人拼命埋怨高第之際,。那人卻開口了:“諸位賢兄契弟,,當真不識我李如海了!”
滿堂皆驚,猛然從椅子上跳起的賀客們把桌子都掀翻了好幾張,。
某個癡肥紳士走了過去,,對著那‘苦人兒’上下打量,象是傷心,又象是發(fā)現(xiàn)一個大寶藏般的高叫道:“真是我如海賢弟,!賢弟,,你從前比我還要富態(tài),怎么就減下來了,,有什么秘方不成,?”
“通侯兄,這李如海,?”與方廷獻同席的羅虎湊過去小聲問道,。
“震山,李如海是李家的族長,。李家是寧遠望族,,向來樂善好施,捐助軍資更是從不后人,。去年朝廷欲放棄寧遠的風聲剛剛傳出,,李家便浮海去了山東。近日說起,,諸人還都艷慕其處事果決,免卻了坐困愁城之苦,。誰料想……”方廷獻連聲唏噓,大有兔死狐悲之概,。
‘大戶,、山東……’把線索稍稍一串,羅虎腦子里嗡的一聲就炸開了,。此刻的他唯有一個念頭,,但愿自己想差了!
方廷獻也醒過了味來,,劍眉微皺,,憂形于色,只是沒有羅虎想得那么深遠,。
眾目睽睽下,,李如海用自認為平靜的語氣,述說起了自家的遭遇,??擅嫔系募∪鈪s在劇烈的抖動,,似乎隨時都會破皮而出。
話說李家前腳山東某縣買好了田安好了家,,大順軍就占領了那里,,隨即就出了告示,要將田東的土地分給佃戶,。象李家這種的樹大招風的外來戶,,自然就成了第一批打擊目標。
李氏也沒敢硬拒,,只是使出了拖字決,,可當?shù)氐捻槼h卻極有魂力,干脆發(fā)兵剿殺,。一場屠戮,,李氏盍族數(shù)百口皆被‘專政’,唯有重傷假死死的李如海,。從亂葬崗里爬出,,搭上了過往漁船,輾轉回到了山海關,。
恰如桂鵑泣血,。當事人剛把事情了說了個大概,便兩眼一翻,,暈了過去,,看那出氣多進氣少,眼見是不行了,。
無數(shù)道飽含著恐懼與仇視的目光,,向羅虎、唐通射來,,就好象他們是吃人的惡魔,,如芒在背,大概就這種感覺了,。
究其本質,多為遼東土著的關寧集團的政治經(jīng)濟基礎就是面前這群大大小小的地主,!史上赫赫的關寧軍不過就是他們的武裝衛(wèi)隊。毫不疑問,,順軍在山東所為,已經(jīng)觸及到了他們最后的利益底
線,。性子直些的已是破口大罵了,,多虧吳三桂鎮(zhèn)著,才無人敢對羅虎他們拔刀相向,。
“諸位請靜一靜,,老夫有話說!”高第站起身來,很和藹的笑道:“羅將軍,,大明已亡,,老朽不是那種不知順逆之人,也愿意相信李家所遇慘事,,只是地方守牧的胡作非為,。只要羅將軍能應我一事,老朽就賣了這張老臉,,保證無人再提今日之事,!”
“老大人請說!”明知是套,,羅虎只能硬著往里跳,。
“聽聞將軍與平西伯有所謂明旨之約。若是將軍不棄,,能否為老夫也向貴主上求一道明旨,,產業(yè)田畝概不可無故強奪!”
這可是說出了大伙的心聲,,只要自家利益保全,,就當李家犯了太歲,活該死絕好了,。
‘娘的,,這不是‘物權法’嘛!這那是什么封建老官僚,,分明是超時代的民主斗士,!’羅虎在心中幽了一默,嘴上冷冷道:“恕難從命,!”
他可是真有苦衷,。大順雖一直沒有明確的土地綱領,可從李自成以下差不多全是佃農雇工出身,,最不缺的就是對豪紳大戶的仇恨,,均田地的思想極有市場。還不光是土地,,很多地方稍大的店鋪都被分了,,連丫環(huán)小妾都不能幸免,革命得有夠徹底,。在這上頭,,表現(xiàn)得最為激進的就是劉宗敏為首的老八隊將領集團,這個集團恰是李自成皇權的基座,,就憑這一條,,高第所要地明旨就請不下來,,至少現(xiàn)在請不下來。
高第咯咯一笑,,從懷里掏出一紙文書,,高高托起:“我這里有份東西請諸位過目一下,或會柳暗花暗?”先前那個癡肥士紳從高第搶過文書,粗粗一瞄,就如遇蛇蝎的扔在了地上,。高第慈詳?shù)男π?,示意自己的兒子撿起來高聲朗讀。
那是東虜睿親王多爾袞親筆所寫的保證書,,文中再三承諾現(xiàn)居山海關的遼籍士紳百姓,,只要愿做大清之民,關外的土地財產全數(shù)發(fā)還,,八旗上下皆不得欺壓騷擾,,違者雖王公貴戚,也定然嚴懲不貸,!上面不但加蓋了小皇帝順治的御璽,,還有小皇帝的生母博爾濟吉特氏布木布泰(即歷史上的孝莊太后,)和各旗旗主王爺?shù)挠≌拢缂侔鼡Q的愛親羅覺家集體背書,!
說句不中聽的,,自皇太極稱帝以來,拉攏漢人的上層分子的拉攏一向是不遺余力,,東虜在這上頭的信譽竟比大明皇帝的圣旨還要好些,。
如同被利刃割斷,人聲鼎沸的大廳一下就寂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清晰可聞,。大伙都驚詫的發(fā)現(xiàn)對方的面孔在變形,、扭曲,活象一個個發(fā)漲的面團,。很顯然,,在如此強烈對比下,大多數(shù)人對東虜?shù)奶嶙h已是怦然心動,。
吳三桂臉上也是風云變幻,,手指關節(jié)握得根根發(fā)白。他很清楚事態(tài)照這樣發(fā)展下去,,非但投順大計得泡湯,,高第更會挾今日之勢一躍而為關寧集團的精神領袖,與重兵在握的自己分庭抗禮,。他倒是想過動武,,可這么多族長,這么多文武官員,,就是全軟禁起來,,關寧軍也得天下大亂。后果只會有一個,,他所擁有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付諸東流,。當一個集團的首領不能代表集團整體利益時,無論威望有多高,,都勢必被大眾所拋棄,!
遲遲不見吳三桂有所動作,羅虎頓時心涼如水,。下一刻,,他那冰冷清亮視線從人們臉上滑過的目光,如同一面照妖鏡,,榨出了眾人那錦衣冠蓋下的‘小’來,,拷問著所有人的靈魂。沒等惱羞成怒的肉食者們發(fā)作,,肇事者已神色黯淡的退出了高府,,留給他們的唯有那長長的背影。
老實說,,此時羅虎內心的悲哀,,還要多過怨氣。大順朝明明只是座沙灘上城堡,,卻欺天下地主官紳過甚,,會被群起反噬怪得誰來,只是平白讓東虜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羅虎甚至能理解關寧地主們的心境,。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舍身取義無疑是高尚的,,肯身體力行者畢竟是鳳毛麟角,。當然,理解并不意味認同,,更不等于原諒,!這也是羅虎首次嘗到了歷史慣性的犀利,所謂歷史慣性看似神秘,,不過是當時社會條件下的某種必然,。
正是這種必然,造就了多少悠悠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