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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古代言情

墨染紅書坊

墨染紅書坊

畫上眉兒 著

  • 古代言情

    類型
  • 2008-08-13上架
  • 227893

    已完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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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暗香第一部小說《南鄉(xiāng)子》

墨染紅書坊 畫上眉兒 9921 2008-09-03 20:13:06

    一,、

  她看見那個人揚起了刀,。

  刀磨得很光,反射出蒼涼的蕭索,。

  似乎是醞釀著全力一擊,,劊子手提了一口氣,,那柄長長的大刀在空中揚起,刀把上的紅色彩綢迎風飛舞,。

  她閉了閉眼睛,,聽見“咔”的一聲,臉上似乎濺上了什么腥氣極濃的液體,。伸手一抹,,竟是血般顏色。

  簾薇驀然睜開眼,,驚坐起身,,看了看身邊的妹妹,。

  屏薇正迷迷糊糊地睡著,小臉蒼白,,嘴里還喃喃地囈語著:“姐姐不哭,,屏薇留在這里陪姐姐……”

  簾薇張了張嘴,想嘆出一口氣,,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嘆氣的惆悵都沒辦法表達,。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抱住熟睡的屏薇,,在無盡的黑暗里,,默默地流淚。

  夜似乎發(fā)出了一聲嘆息,。然后,,沉悶的雷聲轟然響了起來,。雨聲滂沱,,傾盆墜落,挾著逼人的姿勢,,像一頭獸,,要吞噬掉黑夜前的黎明。

  簾薇悄悄爬起床,,摸了摸妹妹仍然發(fā)燙的額頭,,準備去灶邊端碗水喂她。只往小小的窗口向外一望,,一個青花瓷碗就這樣硬生生地從簾薇的手里滑落,。她睜大眼睛,近似絕望地看著雨幕中的那一群黑點,,它們逐漸在地面上放大,,為首的村長一臉莊嚴肅穆的神色。他的身后,,跟著數(shù)十個青壯年,,挽起袖子的胳膊上,用紅色的顏料在上面涂滿了各種各樣的圖案,。

  他們來了,,終于來了。

  “不……”簾薇從心底里嘶吼了這么一句,,便快速地栓上門,,重重地喘著粗氣。

  一個月前,,妹妹屏薇染上了古怪的病,,每天只是昏昏入睡,。自那以后,簾薇燒的瓷器似乎一日不如一日,。村子里的許多作坊,,都接二連三的壞了窯。按照村子里的規(guī)矩,,每到壞窯的時節(jié),,就會在各家選出一個身體病弱的女童作為供品,前去祭拜瓷神,。在瓷神的祠堂前,,燃起兩只巨大的紅燭,和尚們的念祝會在此刻響起來,,而后村長會派兩個青壯年,,將女童的頭顱砍去,取她的鮮血澆在一個上等的瓷器上,,然后打破,,把沾滿血的碎片分發(fā)給各家各戶供起來,這樣,,各家出窯的成品,,總會比上一年好。這是村子里歷經(jīng)百年的傳統(tǒng),。

  而屏薇,,就是村長選定的祭品。

  “咚咚咚……”后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呐拈T聲,。

  簾薇收拾起驚慌失措的心,,連忙抱起熟睡的妹妹,向后門摸過去,。那里,,鄰居的傻子阿福,一臉憨厚的模樣,,撐著一把破落的傘,,將手中的斗笠和蓑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跑,,快跑……”阿福的聲音似乎有些哆嗦,,他指著遠處沉浸在雨幕中的青山,示意簾薇向那里跑,。

  一道閃電劈下,,驟然照亮了屏薇的臉。她看見妹妹蒼白的面孔,,依然沉沉地昏迷著,,一咬牙,,她打開門,那撲面而來的雨,,瞬間沾濕了她的蓑衣,。

  “往哪里走?”村長的聲音似乎像鬼魅一樣地飄了過來,,他嚴峻的面孔仿佛巫師一般灰暗陰沉,,眉毛微聳間早已有幾個漢子七手八腳地圍了上來?!昂熮?,我知道你心疼妹妹??墒俏乙呀?jīng)決定了,!今日午時,將屏薇上供給瓷神,,以饗神明在天之靈,!只有這樣,我們的年成才可能有轉機,!”他篤定地揮了揮手,,身后那些青壯年便要把屏薇抱走,。

  “跑……”阿福笨拙的身軀將那幾個漢子撞到一邊,,他凄凄地嚷了起來,,像一只受傷的野獸,沖進了敵人的包圍圈里。阿福的身體,,被拳打腳踢地蹂躪著,他抱著自己的頭,,一聲不吭地蹲在了地上,。“跑,,跑……”他的嘴里不停地念著這個字,,一只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從指縫里偷偷往簾薇的方向看,。

  簾薇顧不上許多,,使出全身的氣力奔跑了起來。

  “別理那個傻子,!快攔住她,!”村長的聲音在這個黑暗的黎明里,似乎格外刺耳,。

  簾薇迎著大雨,,一直朝著那座青山的方向奔去,。泥濘的小路上幾乎遍布著濕滑的野草,她每跑一步都覺得有什么東西一直將她往下拉,,拉入黑暗的深淵,。嘶鬧聲還在繼續(xù),她知道阿福會被那幾個人狠命地修理,,可是她沒有辦法,,眼下的簾薇,只能抱著自己惟一的妹妹,,瘋一樣地在雨里狂奔,。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飄了起來,腳下一個趔趄,,讓她摔得好沉,,痛楚從頭到腳蔓延了開來,但懷里的妹妹仍然緊緊地被她抱住,,倏然從睡夢里驚醒,,睜著一雙惺忪的眼睛問她:“姐姐,我們在哪里,?”

  她顧不得答話,,爬起來繼續(xù)奔跑。

  妹妹屏薇似乎被這一幕嚇壞了,,她看著身后追過來的眾人,,害怕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雨聲,,哭聲,,腳步聲,追逐聲,,喘息聲,,交織在一塊,簾薇幾乎絕望地向前跑去,。她的雙腿完全沒有了力氣,,只是機械地做出奔跑的姿勢,不敢停止,。她怕一停下來,,那近在咫尺的大青山就會變成祭祀的黑漆長臺,懷里的妹妹不再是屬于她的,,而是一件供品,,像羊一樣被扒得干干凈凈,躺在長臺之上,用一雙乖順的眼睛望著她,。

  “站?。 焙艉嚷曉絹碓浇?。

  錯愕之間,,簾薇并沒有留意到腳下的石塊,重重地摔了出去,,妹妹也被摔在離她一丈以外,。

  “終于抓到你們了!”為首的漢子喘著氣,,惡狠狠地抓住滾落在地的屏薇,。

  “不!”簾薇像瘋了一樣撲了上去,,抓住那個漢子的手,,跟他扭打在了一起。她的手指牢牢地抓住妹妹,,哭著鬧著想用自己小小的身體去給惟一的妹妹以庇佑,。可是她覺得自己好沒用,,她的力氣不如別人,,她覺得自己的心在流血,那些血液順著眼淚一直往下落,,她的世界像是有誰奪去最重要的部分,,上蒼啊,你要是在天有靈,,就幫幫屏薇吧,!不要帶走她,!

  另外一個漢子吃力地上前想掰開她的手指,,被她用血紅的眼睛瞪了回去。為首的壯漢不知道為什么被簾薇的表情嚇地吞了一口唾沫,,任憑她把妹妹抱了過去,,緊緊地摟在懷里。

  屏薇的哭聲在這個雨天顯得無比凄厲,。

  二,、

  皇帝在景德這座小小的鎮(zhèn)子,設立了浮梁瓷局,。遠近聞名的景德瓷器,,沿著昌江,轉入京杭大運河,再由新開鑿的通惠河直達大都,。浮梁瓷局的管事,,是蒙古人,對南人工匠尤其苛責,,送往大都的貢品瓷器,,都要千挑萬選,那些瓷釉的名目,,那些胚體的厚薄,,還有上面的描畫淬金,一樣一樣,,都要嚴加挑選,。

  簾薇姐妹倆被村長帶到浮梁瓷局的大堂里,似乎是村子里這件搶祭品的事情,,被浮梁局的管事知道了,,須得問上一問。

  這浮梁瓷局,,并不是簾薇第一次來,。

  記得一個月以前,她弓身低頭,,摒住呼吸,,余光瞥見管事的手,細細撫過她燒過的瓷器之上,。

  “嘖嘖,。”管事放下了手中的青白釉龍首流注壺,,目光劍一般朝她逼視過來,,“龍首雕刻得栩栩如生,可惜啊,,干釉了……”

  干釉,?

  那青白的釉體晶瑩通透,見光還有一層薄薄的亮意,,怎么看,,也不像是干釉的模樣啊,!

  “大人,,恕民女直言,民女進貢的這只龍首壺,,決計不是干釉的次品?。 彼痤^,一臉篤定的神色,??墒窃捳Z間,卻不免有哀求之意,。妹妹屏薇前些日染上一種怪病,,每日醫(yī)藥費就要花好幾錢銀子。若不是走投無路,,她才不會將這個仿宋的流注壺拿來上貢,。

  銳目一閉,管事的手拿了茶碗,,細細地撥著茶碗里的茶葉,,抬起半分眼,再吹上一口氣,,喜怒不明地道:“南人,,南人,誰讓你們是南人呢,?這浮梁瓷局,,我說誰的窯燒的瓷好,那就是好,。相反,,我說誰的不好,誰的就是不好,。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簾薇捏緊自己的拳頭,,咬住嘴唇,,半日不吭聲。

  “不過,,”管事抿了口茶,,繼續(xù)把目光盯向她,“本官念你年幼,,面目又如此清雅,,倒是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機會?簾薇訝異地抬起頭,,卻碰上一雙不懷好意的眸子。十六歲,,正是情竇初開,,初知男女之事的年紀。她皺皺眉,道了聲:“多謝大人好意,?!币粩Q頭走出門去。

  可如今,,依然是為了妹妹,,又踏進這個讓她心寒意冷的大廳之上,她的記憶還未出差錯,,仍然記得那雙隼利而冷酷的雙眸,,那雙眸,讓她沒來由感覺到不安與顫抖,。

  屏薇已經(jīng)忘記了哭泣,,只是閉目沉睡,蒼白的小臉上,,雙唇仍然倔強地撅了起來,,似乎在夢里也對什么不滿。

  管事一臉肅穆地走了進來,,并不說話,,揮手摒去其他人,一如月前的聲音響在她的耳際:“想救你妹妹的話,,今晚便來瓷局,,我教你一法,可確保你妹妹性命無虞,?!?p>  簾薇睜大了眼睛,對視上他的眸子,,那眸中,,更多的是玩味的挑釁,卻少了一分救人于水火的真誠,。

  “好,。”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飄然若失,。

  三、

  川流不息的人流往來反復,,冒著碳火的窯爐,,在昌江旁邊裊裊的煙火一直往上飄搖。簾薇抱著膝蓋坐在門檻上,,呆呆望著陰霾的天空,,聽它劈下第一道響雷,。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瓢潑的大雨順著一道閃電撲了下來,??s了縮腳,她讓自己的身體藏在屋檐下,,看雨花在路面上砸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水渦,。

  陰霾過后,是否會有晴天,?

  “下雨,,門檻濕,要生病……”蓑衣一抖,,一張憨厚的臉孔闖入她的目光之內,。頭頂著多了一個斗笠,還留著余溫和濕氣,。

  簾薇這才發(fā)覺自己的衣衫被雨水淋濕,,慌忙退進去?!鞍⒏?,你也進來避避雨吧?!彼プ《敷业囊唤?,剛剛想喚住門口的阿福,卻見那蓑衣一轉身鉆進了雨簾之中,。

  阿福是村子里有名的傻小子,,窮有一身力氣,只會上山打柴賣給燒窯的人家,,碰見她們姐妹倆便會樂呵呵地高興好一陣,,有什么好吃的,也會第一個拿過來給她們姐妹吃,。昨日的救命之恩,,簾薇對阿福又平添了一些好感。她本想弄些草藥給阿福療傷,,可惜妹妹的性命在她的心里,,比什么都來得珍貴。妹妹尚且無力顧及,,何況其他人,?

  村長答應在瓷局管事作出決定之前,暫且不提祭祀之事,,所以妹妹也就暫且安全了,??墒墙袢?,她必須去一趟浮梁瓷局,,去求那雙眼眸的主人,給她指一條明路……

  嘆了口氣,,她回屋摸了摸妹妹的額頭,,仍然是發(fā)熱。喂她喝了些水,,屏薇有些朦朧地睜開眼睛說:“姐姐,,剛才我夢見娘了?!?p>  “是么,?娘說什么沒有?”她坐在床頭,,右手端著碗,,左手撫著屏薇的發(fā),枯黃的發(fā)啊,,稀少到讓她落淚,。

  “娘穿著一件大紅顏色的衣裳,可漂亮啦,?!逼赁彼坪跤辛诵┚瘢χf:“娘還要抱我,,說要陪她一塊,,不再受苦……”

  “啪”的一聲,瓷碗在地上摔成兩半,,一大一小,。

  簾薇抱住妹妹,死命將她摟在懷里,,眼角有晶瑩滲出,。她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娘有爹陪著,,她不孤單。屏薇要好好地陪著姐姐,,姐姐只有屏薇你一個……”

  雨挾著昏暗的暮色,,又一次瓢潑而降。簾薇咬了咬牙,,握緊拳頭沖進了雨幕的黑暗中,。

  “南人,,南人,誰讓你們是南人呢,?”她的腦海中閃電般想起了那個男人輕蔑的嘴臉,。他是蒙古人!蒙古人的一句話,,南人會奉為圣旨,!她在雨中奔跑,幾乎辨不明方向,,可是她記得那個眼神,,那么令人厭惡的眼神,似乎想將她的衣衫一件一件地剝去……嘴里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糅合了苦澀的滋味,,雨夜的道路漆黑不易辨認,可是腦中卻有一個聲音一直不斷地提醒她,,向前,,向前,向前……然后,,墜入那萬劫不復的深淵,。

  浮梁瓷局的門楣,伏著兩座鎮(zhèn)宅的石獅,,簾薇幾乎是想也不曾想地便去拍門,,她的身體被驚恐和慌亂糾纏地微微發(fā)抖,當那扇門吱呀一聲打開的時候,,她幾乎要抑制不住地跪下來,,可是有雙手早已托住她的身體,然后門被重重地關上了,。

  “救救我的妹妹……”她的聲音好像囈語一樣在整個雨夜彌漫,。

  “簾薇,簾薇……”阿福站在石獅的旁邊,,伸出手,,卻不知道該做什么。他只是小聲念著簾薇的名字,,然后看看自己的手,,粗笨的手,指節(jié)粗大的手,,他握著拳,,朝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揍過去,然后咧開嘴,,大聲痛哭了起來,。

  四,、

  簾薇跌跌撞撞地從那扇門里出來的時候,天色未明,,雨滴依然潮濕地在每一個角落里生根,。阿福撐了傘跟在她的身后,探頭探腦地不敢出聲,。也許他愚笨的心里,,只是好奇,,為何簾薇在一夜之間,,為何神情如此冷竣。昨日里的驚恐與慌亂,,在此刻完全見不著蹤影,,有的,只是一抹死一樣的沉寂,。

  阿福以為她要回家,,可是簾薇的身形卻一下拐進那道深邃逼仄的小巷,青石板鋪就的小路,,響起兩個人前前后后的腳步,。細細碎碎,不勝凄涼,。

  那條路,,是通往郊外的墳地。

  墳地的盡頭,,簾薇撲通一下跪了下來,,那里并排躺著去世的爺爺、父親,,和娘親,。她不知道該去找誰傾訴她的苦,她的痛,,她的無奈和憂傷,。她淚眼婆娑地望著阿福,這個一直陪伴著她的傻小子,,即便她能說給他聽,,可是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簾薇抓了一把爺爺墳前的泥土,,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爺爺,你若是在天有靈,,就保佑屏薇平安無事吧,!”

  屈辱的淚水在瞬間滑下,,她想起昨夜的種種不堪,將雙手重重地握成拳頭,。

  那管事告訴她,,若要救出妹妹,必須得燒出一件釉里紅,,作為貢品獻給朝廷,。大都的皇帝,對這種鮮紅奪目的釉色相當喜歡,,只要討好了皇帝,,一個祭祀的女童,只要皇帝一聲令下,,想救她性命,,不過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爺爺在世的時候是燒窯的好手,。她記得爺爺曾經(jīng)告訴過她,,那傳說中的釉里紅瓷器,有許多的品種,,最好的一種,,須是在白色瓷胎上以特殊的顏料進行繪畫,然后刷上一層透明的釉色,,放入窯內一次燒成,,那種釉色鮮亮奪目,就像是喜慶的花嫁,,沁人眼球,。但火候尤其難以掌握,一個不小心就會讓圖案有散暈的可能,。

  爺爺說,,若要制成真正的釉里紅,須不停實驗,,胚要一個一個地細細打磨,,釉要一層一層慢慢調和,窯要一次一次燒足火候……這幾道工序,,一絲一毫也馬虎不得,。

  阿福將傘打上她的頭頂:“落雨了,回家,?!彼囊馑际牵€有屏薇在家等著她。

  簾薇攀上阿福伸過來的手,,那只手粗大而傷痕累累,,簾薇看了阿福一眼,然后默默地同他一道,,走上來時泥濘的小路,。

  “阿福,你說這天,,為什么總不見晴呢,?”

  五、

  阿??硜淼牟?,在窯前堆得老高。自從那日墳地歸來,,阿福便自覺地照料起了兩姐妹的飲食起居,。

  簾薇將生病的妹妹交給阿福看管,,自己每日每夜地撲在窯里,燒她的釉里紅,。一次一次的失敗,,一次一次地重來。

  首先是選土,。

  景德鎮(zhèn)附近的白土,,是制陶的首選。再混以適當分量的黏土和黃土,,日夜不停地搗制成泥,。再將這些泥,倒入灌好的模具中,,配以特殊工藝細細打磨,,風干之后,便是一只只飽滿的白色胚體,。

  用砂紙將一只只白色胚體打磨光滑,,再小心翼翼地取來,描紋淬金,。毛筆蘸過的釉色,,有著鮮血一般的紅潤。那是采自幾百里外的山石,,帶著天然紅色的光澤,,用斧子一點一點鑿下,背回來,再打成小塊,,敲成齏粉,,混合成這鮮紅而不帶雜質的沉淀。

  一筆一畫,,都像是在用心企求上蒼的憐憫,。

  花紋是一只色彩絢麗的童子企福圖,那垂髫的童子,,有著喜慶的笑容,,臉龐上兩朵紅云,飛彩流光,。

  待到那花紋干透,,還要再刷上一層透明的薄釉,增加亮度,。

  至此,,前期的準備工序都已完備。

  剩下最后一道,,也是最關鍵的一道——燒制,。

  之前無數(shù)個瓷瓶,都是在最后一道工序上失敗了,。簾薇也弄不懂,,她已經(jīng)將火候弄到最佳的狀態(tài),卻為什么,,燒制出來的瓷器總是顏色散暈,,毫無光澤。圖案死板得附在瓷器的表面,,那童子張著嘴,,沖她無情地笑著。

  眼看上貢的日期,,一天一天臨近了,。

  “阿福,若是我燒不出釉里紅,,那村長一定會挑另一個時呈,,大行祭祀之禮的?!焙熮眹@了口氣,,對著往火里添柴的阿福,愁腸滿緒地說了一句,。

  “祭祀,?”阿福的眼睛似乎被火光照亮了,,一下子睜得老大。

  阿福是被祭祀嚇傻的,。

  他親眼見過一次祭祀瓷神的儀式,,那個時候選出來的女童,是他的親生妹妹,。她驚慌失措的面孔,,睜大的瞳孔,一點一點逼近他的視線,。他看見血一下子從妹妹失去頭顱的脖子里噴了出來,,幾乎濺到躲在柱子后面的他。

  十歲的阿福跌坐在柱子后面,,眼睜睜地看著妹妹小小的尸體躺在咫尺之地,,嚇得鉆進祭祀的桌子底下,躲了整整一天,。妹妹用短短胖胖的手指拉著阿福在青山下走的身影,,永遠都成為了記憶里的畫面。阿福再也看不見妹妹的笑臉,。阿福哆嗦著,,不停地搖頭,他寧愿忘記這個記憶里的慘痛畫面,,寧愿把時間和智力,,暫且留在十歲的罅隙里。

  然后,,他便只會用簡單和笨拙的語句,用簡單和笨拙的表情,,用簡單和笨拙的身體,,去面對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太復雜,,他只會如此地應對,。

  “啊啊啊……”阿福在聽到“祭祀”這個詞語之后像發(fā)瘋了一樣沖了出去,不小心碰到了門口放著的柴刀,,一抹鮮血就這樣濺在了簾薇打算燒制的胚胎之上,。

  他毫不顧忌地繼續(xù)向前奔跑,他抓著自己的頭發(fā),,使勁地揪,,他的步子趔趄而又笨拙,他被自己拌倒,,撲在地上啃著泥巴,。他爬了起來,繼續(xù)朝著簾薇的家里奔跑。他雖然傻,,可是眼睛卻是清明一片,,他看到的,聽到的,,他全部都將那些片段在笨拙的腦袋里儲藏,。他知道自己要保護屏薇,要保護她們一對姐妹,。

  “阿福,!”簾薇并沒有追上去,她只是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把那只沾有血跡的胚胎,,放進了窯中,和其他半成品一起燒制,。

  火,,一下子冒了起來。映紅了簾薇的臉,。她有些小小的忐忑和期待,,往爐口里不停地添著柴?!吧仙n啊,,請保佑我燒出釉里紅吧!”

  六

  胚胎被火舌恰倒好處地溫暖著,。

  簾薇緊張地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她看著墻角的沙漏,一點一點地計算著時辰,。

  手心握成拳頭,,全是汗。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因為口渴而略有些干燥的雙唇,,然后抿住嘴,,專心致志地看著窯門。

  簾薇幾乎睡著了,。

  她強打起精神,,往爐門里添了幾塊柴。就快到燒制過程里的最關鍵之處了,,她一步也不敢挪動半分,,生怕有任何閃失,誤了她的瓷器,。

  可是眼皮仍然不斷地打架,,她張大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蜷起腿,將身體趴在膝蓋上,,試圖讓自己舒服一點,。

  火苗滋滋地燃燒著,照亮了簾薇的臉,。她照例打開了一下窯門,,透過那扇小小的門洞,去看里面瓷器的狀態(tài),。五只瓷器,,其他四只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平時的散暈狀態(tài),只有剩下的那只,,不知道為什么,,表面上一層紅艷發(fā)亮。

  簾薇記得是阿福不小心將血滴到胚胎上,,然后被她無意中拿了進來,。

  是血!

  簾薇握緊了拳頭,,鋒利的小刀將她的手指劃出鮮血,,那血一滴一滴地落到瓷器之上,片刻便消融進了那血一樣的釉色之中,。

  原來那釉里紅,,要用自己的鮮血去煉制!

  那只燒制中的瓷器,,輕輕地發(fā)出嗚咽一樣的聲音,,像是暗夜里的棄嬰,在低聲哭泣,。

  窯門洞開,。那是如血洗一般的顏色。光潔瑩潤,,像一塊紅色的瑪瑙,美得讓人不敢觸摸,。像是浸潤了生者的靈魂一般,,那垂髫的童子笑眼盈盈地望著她,眼神憨厚而淳樸,,就像阿福,。

  此刻阿福的笑容倏然出現(xiàn)在門口,簾薇捧起瓷器,,沖他開懷大笑了起來:“阿福,,你看,,它像不像你?”

  阿福懵懂地點了點頭,。

  顧不上看阿福呆滯的面容有什么不對,,她幾乎是喜極而泣的,抱起剛剛燒好的瓷器便往浮梁瓷局趕去,。她要第一時間讓蒙古管事看見這只瓷瓶,,她的妹妹有救了!

  越過那兩只石獅子,,她輕車熟路地繞過正門,,走的是后門。

  三次進門,,每一次都是充滿希望,。

  她欣喜地發(fā)現(xiàn)后門并未有人把守,穿過長廊,,來到雕刻華美的屋檐之下,。書房內似乎有兩個人的聲音。她好奇地側耳傾聽,。

  “大人,,你說那小女子真能煉成難得一見的釉里紅?”似乎是村長的聲音,。

  “唔,,本官覺得她頗有慧根。拿上次的那只龍首流柱壺來說,,那手藝不在任何人之下,。”

  “那么,,本村的祭祀大典,,您看什么時候舉行合適呢?”

  “不急,。等到她燒成了釉里紅,,再行祭祀也無妨。至于祭品么,,我看她的妹妹挺合適的,,何必為了一個垂死的孩子壞了她的前程……”

  然后是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笑聲。

  簾薇的心,,在片刻間嘩啦一下碎成了齏粉,。她匆匆忙忙地逃了出去,這威嚴的瓷局,,本就不是她這種平常的女子該來的地方,!

  她握起拳頭,,通紅的眼里滿是怒意和悔恨,她居然信了他,,信了他,!她忘記了自己是他口中卑賤的南人,南人只配為蒙古人做牛做馬,,南人死了一個孩子,,就像蒙古人的眼里死去了一只螻蟻!

  他怎么會真的想讓她救妹妹,!

  簾薇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去找妹妹!

  阿福像往常一樣,,在門口守著她,。“屏薇呢,?”她揪著阿福的衣領問,。

  “睡覺覺……”阿福樂呵呵地回答。

  七,、

  門被“吱呀”一聲打開,,她氣喘吁吁地奔進了屋子。

  妹妹,,妹妹,。

  她的視線觸及到臥榻上的屏薇,呆滯的神色馬上變得柔和了起來,,像是窯爐上溫柔的火光,,淺淺地伸出火舌,舔舐著窯爐上的胚胎,。

  簾薇顧不上疲倦,,一把摟住熟睡的妹妹,在她的臉上親吻,,撫mo,。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把妹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去,,藏起來,,和自己骨肉相連化為一體,就再沒有恐懼和逼迫,,再也沒有人想用你的血去祭祀了。

  可是,,為什么妹妹的身體如此冰冷和僵硬,?她摸了摸妹妹的鼻息,,驟然驚立了起來!

  “阿福,!你對她做了什么,!”簾薇的眼睛又一次血紅了起來,聲音里,,有幾乎要將阿福撕碎的力量,。

  阿福并不回答。

  他突然唱起了一支童謠,。像是很早以前的鎮(zhèn)子上,,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們對搖籃里的小寶寶唱的曲子。

  嬰呀嬰仔困,,一醒大一寸,。

  嬰呀嬰仔睡,一醒大一尺,。

  搖兒日落山,,抱仔細細看。

  仔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

  他看著自己的手,想起了很久以前被祭祀的劊子手一刀削去頭顱的妹妹,。他坐在床沿邊,,看著熟睡的屏薇,臉上露出憨厚的微笑,,他將粗糙笨拙的手撫上屏薇的臉,。

  那柔嫩雪白的臉頰,光是觸上去,,就嫩滑異常,,讓他想起了許久之前的那個夜晚,妹妹怕黑,,摸到他的床上,,小小的身體顫抖著,抱住他直嚷:“哥哥,,我害怕……”

  阿福閉著眼睛想起那個幸福的夜晚,,他也是這樣輕輕地撫mo著妹妹的臉頰,然后靜靜地睡著了,。

  他的手從屏薇的臉頰劃到脖子,,似乎希望屏薇就這樣永遠地睡下去,再也不要醒來,。那么,,祭祀上那可怕的大刀,,恐怖的血濺三尺的畫面,應該就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吧,。屏薇再也不怕被那些壞人搶去做祭品,,簾薇再也不會要去那個有石獅子的門里面,只要屏薇安心地睡過去,,一切都會好的,。

  都會好的。

  血,!

  紅色的液體在阿福的手中流淌著,。那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屏薇的臉上,她被脖子上的痛楚而驚醒,,喉嚨里發(fā)出驚慌的聲音:“阿福哥哥,,放開我!放開我,!”

  阿福的嘴角露出夢一樣的微笑,,他細心地哄著屏薇,極其小聲地“噓”了一下,,似乎怕被別人聽見:“屏薇乖,,睡覺覺……”

  他的手指持續(xù)不斷地滴下血來,傷口雖然難愈,,手上的勁力卻絲毫不減,。

  “睡吧,睡吧……”最好,,永遠都不要醒來……

  屏薇的臉越來越紅,,她憋著氣,呼吸急促,,口吐白沫,,她小小的四肢在虛空中無妄地掙扎,眼皮外翻,,喉嚨里汩汩地想說什么,,卻再也沒辦法發(fā)聲,終于一歪頭,,倒在了阿福的懷里,。

  “乖?!卑⒏5偷偷卣f了一句,。

  八、

  屏薇死了。連帶著她的心一起,。

  簾薇每日地守在窯里,,不停地燒瓷。生活里沒有了另外一個寄托,,總會有另外一個前來取代。她不敢讓自己停下來,,她怕一旦停下來,,空白的生活會有無限灰暗的記憶前來填補。

  窯洞的煙裊裊上升,,村里在舉行瓷神的祭祀,。她聽見和尚們的念祝在此刻如潮水般鋪滿了整個村落,她聽見了劊子手喀嚓一聲砍掉另外一個女童的頭顱,,她聽見一個瓷器被打破的聲音,。

  她哀漠地嘆了口氣,已經(jīng)沒有氣力去顧及別人的悲涼,。

  然后,,雨總算是停了。

  阿福指著天上說:“彩,、彩虹,,看!”

  赤橙黃綠青藍靛——七彩的光澤美麗地印在空中,,像是一個遙遠而不可企及的夢,。簾薇抽動了一下嘴角,她的表情中,,已經(jīng)失去了“笑”的概念,。

  忍不住回屋子,從柜子里找出那個釉里紅童子祈福瓶,,那瓶子的表面,,施釉均勻,釉質厚如凝脂,,光潔瑩潤,,鮮亮紅艷,簾薇顫抖地觸上了它的表面,,一時間,,妹妹屏薇的臉那么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屏薇穿著一件紅色的裙裳,,開心地笑著,。

  她閉了閉眼睛,輕輕松開手。玉一樣的碎片,,“哐當”散了滿地,。

  阿福錯愕的表情在門背后閃了一下。他不明白,,為什么簾薇要將辛辛苦苦燒好的釉瓶摔碎,。他皺著眉頭,躲在屋外,,依然看著自己指節(jié)粗大的手,。

  簾薇嘆了口氣,出門對阿福說了一句:“去采礦石吧,。釉里紅依然沒有燒好,。”

  阿福懵懂地點了點頭,,看見簾薇先行一步的背影,,那么蕭索而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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