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書房算是座園中之園,庭院為半封閉式。小院四周圍有曲廊,,院內(nèi)挺立石筍,,青藤蔓繞,,古木翠竹襯以名花,。書房內(nèi),,石灰堊壁,,磨使極光,。東頭一張紅木藤面貴妃榻,,榻后是占滿一面墻的紅木書柜,壁懸大理石掛屏,;正中八仙桌,,左右太師椅,桌上置棋盤,;西端靠墻的紅木書案上擱置著紙筆墨硯,,書案后是一張高背官帽椅,書案前靠墻放著兩張玫瑰椅,;北墻嵌三個花窗,,花窗間掛有名人書畫。整間書房靜謐而且典雅,,華美不失清幽,。
殳紈還是第一次進到胤禛的書房,忍不住四處看了看,。胤禛也不攔她,,待她看夠了,這才問起表格的事情來,。殳紈根據(jù)后世的工作經(jīng)驗,,又結(jié)合胤禛當前的需要,擬制了幾個表格的樣式,,并解說了一些制表的基本方法,。末了,胤禛點頭道:“這列表法既能突出重點,,又能簡單醒目,,著實省去了不少廢話?!?p> 殳紈聞言一笑,,想起了明朝那位因為寫了一份一萬七千多字的奏折,而被明太祖朱元璋批為廢話太多,,繼而又被痛打了一頓的刑部主事茹太素,。不免說道:“天下上百個府州,上千個縣,,督撫,,巡撫,,知州,知縣,,一人一句廢話,,到了皇上那兒就是幾千句廢話。但凡能省略一些,,總是好的,。”
胤禛深有同感地點點頭,,他自十四歲開衙建府,,每日處理公務(wù)無數(shù),各地官府遞上的折子來往的公文,,哪個不是上來先歌功頌德一番,,然后才敢提及正事?即便朝廷有行文規(guī)定,,官員們也生怕惹上個大不敬的罪責,,故而字里行間敬辭羅列,萬般謹慎,。自己需將這列表法盡快呈報皇阿瑪,,以便早日推行下去。
一念及此,,胤禛道:“爺要寫折子,,你就在這兒伺候。把你剛才說的人員檔案一覽表做出來,,爺連著折子一起呈上去,。”說著,,遞過來一卷厚厚的名冊,,又道,“這是現(xiàn)任戶部京官名冊第一卷,,共六卷,。戶部京官自從一品尚書至七品小京官,共計三百六十二人,。你先整理這卷,剩下五卷在那邊,,需要什么東西現(xiàn)在說,,爺讓人去準備?!?p> 殳紈有些好笑胤禛吩咐她做事的態(tài)度,,十足后世公司里的總裁老板一般,。不過,自寫完《三劍客》后,,自己也沒什么事情干,,故而也不推辭。略想了一下,,便向胤禛要了蠟箋紙,,鉛槧,直尺等,,還要了一塊去了皮的饅頭,,權(quán)做橡皮用。
東西準備好了,,殳紈翻翻名錄,,開始在紙上畫起表格來:職務(wù),姓名,,性別,,籍貫,民族,,出生日期,,取得功名,入職日期,,現(xiàn)住址,,故里住址,父母,,妻妾,,兒女,備注,。
表格畫好后,,拿給胤禛看過,殳紈就開始逐項填寫,。又過了一會兒,,胤禛寫完奏折,也拿了張紙,,照著殳紈的表格畫了一張,,取來第二卷名冊,循次填寫,。只是胤禛用不慣鉛槧,,便取了支狼毫小楷,寫起了蠅頭小字,。他的字端莊流麗,,豐腴飽滿,,用筆十分爽快,點畫厚重,,結(jié)體自然,,巍巍然一派皇家氣象。
各自干著手里的事情,,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屋子里一片安靜,只有筆寫在紙上的沙沙聲,。直到天色漸黑,,蘇培盛進來請胤禛傳晚飯,兩個人才擱下了手中的筆,。
胤禛道:“就擺在書房里,,添兩個不辣的菜,殳格格和爺一起用,?!?p> “喳——”
不多時飯菜擺上來,胤禛沒再讓殳紈立規(guī)矩,,而是一起坐在八仙桌旁用飯,。胤禛這還是第一次和殳紈單獨吃飯,發(fā)現(xiàn)她吃飯的速度極快,,而且偏愛吃菜,。往往連吃幾大口菜,才吃一口米飯,??粗且浑p淡色的嘴唇被食物塞得鼓鼓的,全無半分名門閨秀的細嚼慢咽,,胤禛又好氣又好笑,。
“吃慢點兒!吃相這么難看,,沒規(guī)矩,!”
“餓了,中午沒吃飽,?!膘w頭都不抬,臉幾乎埋進飯碗里,。
“為什么不吃飽,?”
“人太多,吃不痛快?!?p> 胤禛被噎了一下,略略沉了臉問道:“就你自己吃就痛快了,?”
“沒有,,現(xiàn)在就很好?!膘w有口無心的一句話,,倒消解了胤禛的不快。
飯畢,,撤走杯盤,,有下人進屋來伺候二人漱口盥手。胤禛捧起一盞香茗,,慢慢啜飲,。殳紈也抱著一杯熱水,一邊焐手,,一邊喝水,。胤禛瞥到她動作,問道:“很冷,?”
“還好,,只是手涼?!?p> “這列表法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殳紈一笑,避重就輕地回答道:“其實只是因為奴婢生性懶散,,所以做每件事情前,,總是想找出最省事兒的途徑?!?p> 胤禛想起她折騰出的被套,、枕套等物,免去拆洗,,的確是為了省事兒,。只是若說那“月錢發(fā)放表”是她偶然想到的也就罷了,可午后關(guān)于如何制表的那一番見解卻決非朝夕可得,。顯然,,殳紈雖聰明,卻不懂得隱藏自己,。胤禛也因而相信,,她那小腦袋瓜兒里,定然還藏著不少千奇百怪的智計,。思及此處,,忍不住起了戲謔之意,,故意半真半假地命令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再想個省事兒的法子,,好讓國庫的銀子盡快充盈起來,?”
本以為是給殳紈出了一道難題,也不指望她立刻就答出來,。誰知殳紈竟似全不當一回事兒的說道:“法子倒是有,,就是怕皇上不同意?!?p> “什么法子,?說來聽聽?!?p> “發(fā)展旅游業(yè),。”殳紈喝了口水,,見胤禛只望著自己并不插話,,遂續(xù)道,“單就北京而言,,不算紫禁城,,僅皇家園林就有九十余座。這些地方,,皇上不去,,就只能空在那里,還要養(yǎng)著看園子的大批侍衛(wèi),、太監(jiān)和宮女,。爺管著戶部,應(yīng)該知道這些地方每年修葺所耗費用以及人員開支,,全由國庫承擔,,可說是只出不進。如果把這些園子全部對民間開放,,讓天下百姓攜家?guī)Э诘倪M園參觀游覽,,并按人頭收取一定費用,甚至可以讓他們花錢品嘗到園內(nèi)御膳坊制作的美食,。豈不可達到以園養(yǎng)園,,并為國庫增添收益的用處?還有各地的行宮……”
殳紈話未說完,,胤禛已然拍案怒道:“放肆,!你可知你此番言談已是大逆不道?堂堂天家顏面,豈容損毀,!”
殳紈放下手中水杯,,起身肅然言道:“爺,雖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皇上也不能不讓百姓蓋屋而居吧?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子民亦是皇上的子民,讓自己的子民欣賞自己的園林,,正是與民同樂,,又有何不妥?爺熟讀經(jīng)史,,當知‘廣廈千間,,夜眠七尺’的道理,更應(yīng)知‘民為貴’的道理,?!?p> “你……大膽!”胤禛抬手砸了茶杯,。
殳紈直視著胤禛的目光,,未幾,似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甩帕蹲身道:“奴婢僭越了,,請爺容許奴婢告退?!?p> 胤禛目色一厲,,便要發(fā)作,卻在看到殳紈眼中藏不住的失望之色后,,內(nèi)心一震,,繼而揮了揮了,放她去了,。
殳紈走后,,胤禛趺坐于榻上,無意識地轉(zhuǎn)著手中的佛珠,。從內(nèi)心深處來講,,他知道殳紈說得有道理,天下富人何其多哉,?更遑論兩淮鹽商的財勢煊赫,,叱咤風云。這些人侈服御居處聲色玩好之奉,窮奢極靡,,以相矜炫已耳,。他們偷逃賦稅,賄賂官府,,百般鉆營,,以攀龍附鳳為榮。若肯給他們一個和皇家親近的機會,,他們定然不會吝惜金銀,。只是,如此一來,,商人地位必然得到提高,,自古重農(nóng)抑商,皇阿瑪能允許這么做嗎,?
從榻上下來,,胤禛走到書案前,看著殳紈已經(jīng)填寫完整的“人員檔案一覽表第一卷”,,不禁有些唏噓,。那么厚的一卷名冊,如今一張紙就全部包含了,,這種改變顯然是有利的,。輕嘆一聲,撫上那娟秀的筆跡,,想起殳紈在不知不覺中帶來的種種變化,。恰如她所言,每一件事務(wù)的改變,,確實都是為了省事兒和方便,,但累加到一起,就成為了一種看不見的推力,。胤禛也說不清這種感受,,但卻知道這股推力不壞;就像殳紈時而熱切時而淡漠,,似天真又似深遠,,但他卻知她絕不會害自己。
取一支兔毫中楷,,攤開一本空白奏折,,胤禛端坐于書案之后,遲遲沒有落筆,。這一石擊下去,,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可想想每年支付的河道治理用銀,、官吏薪俸,、驛站、祭祀,、科舉,、歲貢盤纏、官員俸銀,、養(yǎng)廉銀,、丁壯雜役工食銀、稟生稟食銀和祭祀用的祭銀等等,,還有自康熙二十八年以來,,每年都在虧空的庫銀……胤禛只覺得掌中之筆,重逾千鈞,。
躊躇半晌,堪堪寫下“臣胤禛謹奏”五個字,,復(fù)又擱了筆,,起身在屋里踱起步來。殳紈只是說到了各處皇家園林可以對百姓開放,,然后收取一定費用“以園養(yǎng)園”,,節(jié)省國庫。胤禛卻想到了更多:此奏一旦獲準,,天下近萬萬人,,取其十分之一數(shù)北上南下,于各地賞游,。其出行,、食宿、采買,,樁樁件件都要花錢,,但這些錢朝廷卻得不到。大清商稅分為兩種,,一為“坐稅”,,一為“過稅”;“坐稅”多留地方,,“過稅”年不過二百萬兩,,常為各地不肖稅吏中飽。說起來可笑,,天下人皆知商人富足,,但商人繳納的賦稅卻是最少的,。可這商稅,,又該如何才能夠提高呢,?
步出書房門,胤禛來到院中站定,。伶俐的小連子,,早早為他披上了端罩御寒。抬頭看向夜空,,疏星點點,,白月中天。胤禛凝神駐了片刻,,開口道:“去明瑟樓說一聲,,爺今晚不過去了?!?p> “喳——”小連子快走幾步,,到院外尋了人去傳話。明瑟樓在博雅堂東邊,,是側(cè)福晉李氏的住處,。
小連子傳完話,就見胤禛已然走了過來,,忙側(cè)身退開兩步,。院外站著的下人見貝勒爺出來,當即引了燈籠在兩側(cè)照路,。小連子左右看看,,心里想著,看這架勢,,貝勒爺十有八九是要去殳格格那兒,。
果然,一直來到真水無香園外,,小連子上前叫開院門,。此時未及亥時,殳紈雖已洗漱完畢,,但還未睡下,,正在與可兒閑聊。聽到小連子的聲音,,便帶著可兒迎到了屋外,。
進到屋中,待胤禛落座,,殳紈伏身替他除了靴子,,換上棉拖鞋,。胤禛道:“好了,你也坐吧,,爺有話問你,。”
“是,?!?p> “爺問你,可懂得賦稅之法,?”
“奴婢不懂,。”殳紈搖搖頭,,又想了一下,,續(xù)道,“好像是分農(nóng)業(yè)稅,,商業(yè)稅,,個人……呃,人頭稅,?!?p> “嗯?!必范G微微皺眉,他看得出殳紈確實不懂,,但還是往下問道,,“先不說‘地丁稅’,你可知‘坐稅’和‘過稅’,?”
殳紈微微瞪大眼睛,,茫然地看著胤禛,顯然是聽都沒聽過,。胤禛無奈,,只得解釋道:“‘坐稅’,又稱‘落地稅’,,是貨物到店發(fā)賣時課征的稅,。‘過稅’,,又稱‘關(guān)稅’,,是貨物經(jīng)過關(guān)口時所課的稅。大清的關(guān)口分‘戶關(guān)’和‘工關(guān)’,?!畱絷P(guān)’即隸屬戶部的關(guān)口,,所收關(guān)稅上繳戶部;‘工關(guān)’隸屬工部管轄,,所收關(guān)稅上繳工部,。”
“不對,!不對,!”殳紈雖然聽得一頭霧水,卻還是抓住了其中的幾個關(guān)鍵詞,,“商稅不是這么收的,!”
胤禛聞言,不由雙目一亮,,追問道:“那該怎么收,?”
“是按利潤收的!”殳紈不懂財務(wù),,但后世資訊發(fā)達,,耳濡目染的多少也能聽說一點。只是非關(guān)專業(yè),,她只得按照自己的理解舉例說道:“比如商家賣一塊手帕,,進貨價是一文錢一塊,售賣價卻是五文錢一塊,,那么他的利潤就有四文錢,。收稅應(yīng)該從這四文錢的利潤里按比率收繳,而不是以本錢的比率收繳,。假設(shè)他賣掉了一千塊手帕,,那么除去一千文的本錢,利潤就有四千文錢,,即便再給他去掉一些人吃馬喂的成本錢,,就算五百錢吧,那么他也凈賺了三千五百錢,!朝廷征稅,,以這三千五百錢為基數(shù),稅率就按百分之三算,,所得稅收將是……”正心算著,,胤禛已然接過話去:“一百零五文。若是以一千文本錢為基數(shù),,所得稅收只有三十文,。”
殳紈笑著點頭,,道:“對,,這便差了七十五文錢,。”
胤禛靜下心來,,微垂雙眸,,如老僧入定一般寂然不動,只有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著,。天下四大商幫,,晉、徽,、浙,、粵,晉商主要經(jīng)營鹽業(yè),、票號,;徽商則以鹽業(yè)、當鋪著名,;浙商主絲,、綢、茶,、米,;粵商為珠璣、犀角,、果品,、布匹集散。商人趨利,,東奔西走,,賤進貴出,一分本錢轉(zhuǎn)手便是十分利潤,。聽聞?chuàng)P州鹽商在斗富之時,于金箔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齊聚到鎮(zhèn)江金山的寶塔上,,將金箔向外扔,比誰家的金箔第一個飄到揚州,。商人之富,,可見一斑。
如今國庫存銀不足四千萬兩,,可每年的八旗軍費就有五百三十四萬兩,,綠營軍費一千三百六十四萬兩,官員薪水要二百四十多萬兩,,河工,、驛站約七百七十萬兩,。此外,還有各項費用的支出,。如果長此以往,,國庫必將入不敷出。若真能依殳紈之言,,以商人實際獲取的利潤按率收稅,,于朝廷歲入自然大有裨益。只是如何才能知道每家商戶到底賺取了多少利潤呢,?
胤禛問向殳紈,,殳紈想起后世的稅務(wù)查賬,遂道:“可以派戶部官員,、各地稅吏,,去當?shù)氐纳啼伈橘~,然后依稅率征繳,?!?p> “嗯?!必范G點點頭,,心中又盤算起來?!白悺睙o全國統(tǒng)一稅率,,任由地方自行決定。其所含項目十分混亂,,各地稅收官員籍此巧立名目,,恣意索取。征繳得再多也是便宜了那些貪官墨吏,,國庫反而見不到分毫,。“過稅”征收關(guān)口,,全國共設(shè)水陸三十處,,其稅率浮動于百分之三至百分之六間。但商人們?yōu)樘颖芏愂?,或趨船河道繞開陸上關(guān)口,,或造大船置密倉隱藏貨物,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每年征繳所得之數(shù),,估計還不及一名揚州鹽商所賺利潤的十分之一。由此看來,這兩項稅銀不征也罷,。節(jié)省出的各關(guān)口屬員,,正好全新收繳這新的稅種。
想到這兒,,胤禛抬眼看看殳紈,,問曰:“這新稅種該叫什么名目?”
“所得稅,?!边@個名詞,殳紈還是知道的,。
“所得稅,?”胤禛重復(fù)著,隨即頷首道,,“名符其實,。”停了一刻,,又問道:“這所得稅如何征繳,,稅率如何制定,你可有何建議,?”
殳紈微搖螓首,,道:“爺,這個奴婢實在不知,。爺不如和戶部的諸位官員商議一下,,聽聽他們的意見,正所謂集思廣益嘛,!”
“也好,。”胤禛應(yīng)著,,掃到桌上紅燭過半,,遂道,“不早了,,歇了吧,。”殳紈稱是,,喚了可兒端來熱水侍奉胤禛洗漱,。
洗漱過后,,可兒便退了出去,。兩人進到臥房,殳紈替胤禛解了長袍,、褪去外褲,,用衣架撐好掛起,。胤禛看到梳妝臺上放著的玻璃鏡,問道:“這鏡子可還喜歡,?”
“當然喜歡,。”殳紈一笑,,眉眼嫣然,,復(fù)又問道,“爺,,奴婢晚間聽可兒講,,這鏡子都是外國進口來的,咱們大清自己做不出,?”
“嗯,,怎么?”
“奴婢聽說,,在透明玻璃的一面鍍上銀,,就可以做出鏡子了?!?p> “哦,?具體怎么做?”
“奴婢也不會,,只聽說是鍍銀,。爺不妨叫內(nèi)務(wù)府造辦處玻璃廠里的匠人們仔細琢磨琢磨,若能做出,,可是好事一件,。”
“好,,爺明天讓人去問問看,。睡吧!”
“嗯,,唔……”